我下意識地想要伏下身去,他卻輕聲說道,不必多禮。說著別一下頭,房間裏片刻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你的事,朕都已經知道了。”龍延香絲絲作響,他的聲音似是歎息。“珍妃,她不會再為難你。你的家人,也都會平安。”
我胸口一鬆,幾乎就要流淚,垂首道,“馨兒叩謝皇上。”
他的神色卻淡下來,道,“你不必謝我。要謝,就謝他吧。”
我一愣。隨即滿腹疑惑,他,是指誰呢?
未來得及再問,皇上已經走遠,背影莫名有些滄桑。
後來在侍女口中,才將這一切連綴成完整的情節。原來那日所見,並不是我的幻覺。
當我被珍妃罰跪,寒親王正好經過。是他將我抱回靜馨苑,請太醫來為我診治。也是他向皇上求情,讓珍妃不要再為難我。
若寒。我們的重逢,竟是在這大正宮裏。本以為若寒隻是普通的皇親,卻未想,他竟是皇上同父異母的嫡親,當今權傾天下的寒親王。聽年長的宮女說,若寒當年差點就要即位的,隻因若陵的母親寵冠六宮,才最終讓他得了太子之位。
可是再見又如何呢。我已經是不得寵的嬪妃,而他,也是前途無量的寒親王。
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樣子,平靜得不可思議。聽說前堂戰火紛飛,邊境告急,若陵一個月也不來幾次後宮,晚春花謝,大正宮裏到處是如花般寂寞的女子。
幾個平日要好的嬪妃湊在一起放風箏,我順著去撿,卻無意間在書房底下聽到兩個熟悉的聲音。
“若寒,黎國兵士荒蠻驍勇,南國邊境,就交付給你了。”若陵站在陰影裏,明黃褂子閃著金光。
“屬下必當盡心竭力。”若寒抱拳,一身鎧甲,眼中閃爍英武之色。走到門口,忽又頓住腳步,欲言又止。
“……朕會好好待她。”若陵思索片刻,淡然道。
“謝了。”若寒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大步踏出門去。
我的心一疼,身體沿著冰冷屋牆,緩緩滑落下去。
若陵開始每日傍晚都來看我。大多時候相對無言,他躺在塌上休息,我則有些局促地立在一旁。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他在靜馨苑閉目休息,或是批折子,我也隻當他不在這兒。
偶爾也會閑聊兩句,我才發現他原來笑起來很好看。狹長鳳眼彎彎著,讓人莫名挪不開視線。
戰事越來越緊張。一日若陵病了,我手忙腳亂地為他敷冰袋,若陵卻忽然扼住我的腕,燭火昏黃,他麵色蒼白的躺在那裏,睫毛的影子翩躚似蝶,喃喃地說,“馨兒,不要走。”
我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手。他卻不肯,越發像個孩子,將我的手掌扣死死在手心。
“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我會喜歡你?”他吻向我的手背,嘴唇灼熱。“若寒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母後得寵,四方嫉恨,所有兄弟都疏遠我。隻有他不。”
他閉著眼睛說,我也不再掙紮,隻是靜靜聽著。
“甚至我搶了他的太子之位,他也不在意。原來他根本不想要這些。我以為這世上沒什麼是值得他在乎的,直到,他在民間遇上你。”
我的手輕輕一抖。這是他第一次沒有自稱朕,就像個尋常人般蒼白無助。
“那日無人,我問起他怎麼沒有帶你回來。那麼堅強的男子,我智勇雙全的哥哥,竟會在我麵前落下淚來。他的眼神那麼痛,說,原來,你從來未曾對他動情。那時我就想,到底是怎樣的女子,她一定是沒有心,才會麵對若寒這樣的男子無動於衷,才會忍心將他傷得這樣重。”
我呆呆地看著若陵,看這位至高無上的王者在我麵前像個孩子一樣眯著眼睛。眼眶竟是一熱,不知是為他,為若寒,還是為自己。
“我在畫像上見過你。當時在馨江旁看到你,我還在想,是若寒把你畫美了。他是將你最動人的神態記在了心裏。我召你入宮,也無非是想看看,你究竟有何過人之處。你到底想要什麼,才會連若寒都放棄。如果你如尋常女子般取悅於我,我甚至想隨便找個借口,將你打入冷宮,也好告訴若寒,那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他掛心。……可是你卻隻是淡淡的,好像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有時又那麼狡黠,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直到那天,你在昏迷的時候一邊流淚一邊叫著若寒的名字,我才明白,你心裏一直是有他的。隻有他。
可是我竟然會嫉妒。嫉妒你叫他的名字,嫉妒他能讓你為他流淚。
如今若寒是撫遠大將軍,國家社稷都係在他身上。我卻日複一日,更放不下你。
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沒有辦法。”
聽了這番話,我心中咚咚直跳,仿佛是在夢裏。忽然恍過來若陵是在病中,雙唇幹裂,慌忙端茶給他喝。
若陵抿了口茶,細碎燭光中,鳳眼如絲,他忽然吻向我的頸彎,口中呼出的熱氣有些癢,我大驚,驟然後退,他卻狠狠扳住我的肩膀,讓我半點兒動彈不得。他的吻,細碎向下蔓延,大手不由分說地退去我那件染了色的七色芙蓉衣,指尖所過之處,灼熱一片。我幾乎要哭出聲來,雖然我早該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他吻向我的唇,一寸一寸吻幹我的淚水,聲音裏說不清是自責還是惱恨,馨兒,我要你。我控製不了自己。
看著他那樣深情的眼神,我腦海中忽然空白一片。
若陵橫抱起我,走向粉玉牡丹塌,帳前豎著一扇簪花仕女圖,在橘色燭火中映出一張張桃花樣緋紅的臉龐。衣袖揮舞之間,紅燭倏忽熄滅,夜明絲線繡就的鴛鴦帳發出盈盈的亮光,輝映起暗夜裏的一輪春色。
七.{若寒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說,“我現在手握兩國軍權,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
傳說邊境告捷,若寒打勝了。若陵大喜,在大正宮前親自迎他回來。金色儀仗氣勢非凡,宮中女眷魚貫站在隊伍的最後方,我低著頭,不知該看向哪裏。
若寒卻徑直出現在我麵前,高頭大馬上的他,威風凜凜,眼神冷峻卻深情。“馨兒,跟我走。”他朝我居高臨下地伸出手,那麼熟悉的一雙手。我卻在他身後,看到黎國的軍隊。
大正宮轉眼已被重重包圍,若寒打勝是假,實則引黎軍入關。禁衛軍裏也都是他的人,是以若寒會被蒙在鼓裏。
“母親不甘讓我屈居人下,才會千方百計拆散我們,隻為我能暗中迎娶黎國公主。隻怪我明白得太晚,她要的隻是權力,我若早點為她爭取,便不會失去你。”若寒不由分說將我抱上馬,他的眼神自信得有些陌生,說,“我現在手握兩國軍權,天下都是我的。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
若寒緊緊抱我,下巴抵著我的頭,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帶著我揚長而去。我回眸望向若陵,他淡淡地回望我,即使在此時,依然周身溢滿著超凡尊貴之氣。他說,“杜馨兒,你走吧。其實那天我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哄你的。隻是想拿你當人質製約若寒,卻還是棋差一招,敗在他手裏。”
我狠下心收回目光,依偎在若寒懷裏,漸漸離開他的視線,乖巧而安靜。
尾聲
天和二年。馨妃甍。前朝皇帝漆若陵逃亡西方的硫國。
民間百姓聞此大變,彼此唏噓一下,日子依舊還要繼續。
“是你放走他的?”若寒大怒。
我低著頭,默不作聲。
私放欽犯是死罪。皇後是黎國公主,她早恨我入骨,煽動群臣要將我治罪。
靜馨苑裏,若寒狠狠扼起我的下巴,讓我不得不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麼冷,卻也依稀刻著往昔的紋路,說,“你不過是仗著我喜歡你。”
我忽然落淚。
“我真的想,一輩子隻愛一個人。我也真的,曾將你視為全部。那日你的母親用杜家村數百口性命要挾我讓我說那番話,我才會離開你。看你難過的樣子,我的心很疼。”我一步一步靠向窗口,心口絞痛。
“可是,不知道從何時起,我終究背叛了你。我的人,我的心,都背叛了你。……若寒,今生,是我辜負了你。”我是真的不想,背棄對若寒所有的承諾。可是我沒有辦法。
靜馨苑建在百尺高台,我自窗子縱身跳下,隻覺身子好輕,心,也輕鬆了。
……還記得他那樣叫我。“馨兒。”他第一次這樣叫我,卻仿佛這兩個字並不陌生,順著我的目光望向水池,那宣紙上的墨跡已經絲絲縷縷,模糊不清,他卻似有些感觸,道,“你呆在這靜馨苑裏,除了請安,半年也不出去一次。朕還以為,你根本就沒有心。”
……還記得那個夜晚,他像個孩子一般尋常無助。他說,“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沒有辦法。”
漆若陵,這個名字不知何時,已經進駐我心裏,一點一點占滿,毫無餘地。
我知道若陵那天那番絕情的話,無非是想讓我走得心安理得。
他卻不知道,那日我之所以會跟若寒走,隻是因為我想救他。
我心裏有他,隻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一直,不知道。
我是斷掌,生來命硬。百尺高台上翩躚跳下,或許也是命定的歸宿。我背叛了不願意背叛的人,也失去了不願失去的人。
手裏攥著的金黃香囊,明黃穗子絲絲縷縷。上頭繡著一個“陵”字,至死,也沒有放開。
我想,若有一日他能得知,便會明白我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