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臨江仙 惜花人去花無主(1 / 3)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納蘭容若《蝶戀花》

楔子

上官家的產業遍布黃埔江邊,尤其那一棟百貨大樓,是全城最高的建築物,攬盡整個上海的繁華。傳說上官家有個國色天香的女兒,兩年前被送往北平讀書,知書識理,蕙質蘭心。多少媒人踏破了上官家的門檻,大上海的公子哥兒們更是以能與她相識為榮。

早春三月的天氣,寒意還沒有褪盡。火車站裏人流熙攘,頭等車廂門外卻一片寬敞。後方站著一排穿戴整齊的下人,上官老爺和上官太太翹首站在前方,滿眼是等待與慈愛。

人群盡頭,老李小聲對新來的司機阿辰說,“一會兒你開小姐坐的車,可千萬別出什麼差錯。”

阿辰向來沉默,也明白富貴人家的小姐總是嬌貴的,稍有差池就會丟了這份工。輕輕點頭,說,“知道了。”一邊揚起頭,一雙濃墨似的眼睛裏映了清晨陽光,熠熠如金。白色襯衫潔淨如雪,在其他親友西裝革履的比襯下,顯得格外筆挺幹淨。

身後忽然傳來撲通一聲,隨即是一聲輕輕的,小動物一般的歎息。聲音不大,隻有他一個人聽到。

阿辰回過頭,隻見一個身穿紫色絨布旗袍的女孩子坐在地上,蹙眉揉著腳踝,臉上很髒,一道一道的,就像隻淘氣的貓。藤條箱子摔在一邊,散落出一地稀奇古怪的玩意。劉海淩亂地垂在額前,更顯得下巴尖尖,我見猶憐。阿辰不由一怔。

她抬起頭,正對上阿辰漆黑熠亮的眼睛。日光如鎦金,他站在陰影裏,俊朗麵容璀璨生輝。她的目光倏忽一駐。

“還不快來扶我。”羞澀於這樣突兀的對視,女子臉頰一紅,輕聲嗔道。

他便去扶她,走到跟前,居高臨下地伸出手臂。她握住他的小臂,隔著一層白襯衫,有溫暖堅硬的觸感。

女子站起身,在他麵前,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細微的呼吸聲。她的臉頰愈加紅了,如水波裏綻放的蓮花。“謝謝你。”她笑,如粉紅花池裏的一脈漣漪。

日後無數次地回想,他卻隻是覺得,寧願不曾那樣遇見。

因為那可能是唯一一次,他在她麵前,居高臨下的姿勢。

一.{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

上官老爺是上海灘最早起家的一批買辦,宅子也是西式的。鏤花的純白色圍牆圈出一片碧綠的草地,纏著黃色絲帶的秋千上,坐著一隻不耐煩的西施狗。小東西溜溜用眼睛瞄了瞄綾芷,還是從秋千上跳下來。

綾芷撂下水彩筆,怒道,“小喜,快給我回去!再跑就把你燉了熬湯喝!”

正好教搬著梯子橫穿花園的阿辰聽見,忍俊不禁地微微揚起唇角。

綾芷側頭看見他,正中下懷地笑笑,說,“阿辰,幫我按住小喜吧,等畫完了再鬆開。”

阿辰微怔片刻,隻得依言去了。小喜在秋千上呆怕了,使勁掙紮著,他隻好把它抱在懷裏,修長手指輕輕摩挲著它脖頸上的皮毛。

陽光輕薄,將阿辰的睫毛染成淺淺的金色。小喜舒服地眯起眼睛,漸漸睡著了。

綾芷手中的畫筆一下一下,仿佛是在心中描繪了許多次的輪廓。午後熏暖,花香混合著青草的味道,一漾一漾地侵入鼻息,將時光拉得老長。

“綾芷,又在折磨小喜呢?”一個戲謔男聲遠遠傳來,是對麵街的丁家的丁英良,一身筆挺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亂,雙手背在後頭,捏著兩張影畫戲的票。

綾芷冷丁被嚇了一跳,不小心碰翻了架子,畫紙被擲出老遠,悠悠飄落在水池中,顏料絲絲縷縷地暈散了,青煙一般。阿辰側頭,目光落在那紙張上,黑眸倏忽一滯。

畫上的小喜,分明隻是他的陪襯。她將他的輪廓畫得那樣清晰,仿佛已在心中畫過千萬次。阿辰眼看著那畫漸漸沒入水裏,終是別過頭,就仿佛沒看到一般。

丁英良走近綾芷,笑道,“下次別畫小喜了,去我那兒吧。我父親讓人從英國運來一隻狼犬,可比它英武多了。”

綾芷心中有氣,平時最是口齒伶俐的,頭也不回道,“英武有什麼用?你幹脆叫它丁英武,正好是你本家。”

丁英良不由訕訕地,知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搭話。

她知道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幅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他就是要裝傻,就是要眼睜睜地看著那畫溶在水裏,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心頭難受至極,指著阿辰懷中的小喜怒道,“到底是誰養的狗?還不快給我下來。”

阿辰一怔。手一鬆,小喜就跳到綾芷麵前,討好地搖著尾巴。

丁英良經常出入上官府,平日裏最看不上阿辰,方才受了綾芷的擠兌正好無處發泄,順勢嚷道,“說你呢!小姐的秋千豈是你坐得的?還不快給我下來?哼,不過是上官家的一條狗。”

原來是這個意思。阿辰望一眼綾芷,霍地一下站起來,麵色蒼白,陽光下更顯白壁微瑩。

“阿辰,別說我沒提點你。當下人就要有當下人的樣子,眼睛長在腦袋頂上,也不過是個下人。別我每次來你都跟我拿臭架子,你這司機當不當得成,也就是我一句話的事……”丁英良對阿辰積怨已久,見綾芷愣在原地,還以為拍對了馬屁,越發說的來勁。

“啪”地一聲。

清脆利落,將小喜嚇得後退數步。

一道紅紅的掌印浮現在丁英良臉上,他手中的戲票四下散落,捂著臉怒道,“綾芷,你幹什麼?”

“跟阿辰道歉。”綾芷沒有看他,神色隻是冷冷地。

“好啊,你我青梅竹馬,你竟然為了個下人打我……”丁英良也是怒不可遏。

“跟阿辰道歉。”綾芷望向他,一字一頓地說,神色淩厲如冰,不容違逆。

丁英良被這目光所震懾。如今世道不好,丁家的紗廠要靠上官老爺幫襯,她也的確是他得罪不起的人。沉吟片刻,終是說了一句,“對不起。”聲音平穩,目光卻是恨極,方才看她那一抹溫存,如今全部化作是殘忍。

“上官綾芷,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付出代價。”丁英良丟下這一句,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綾芷素來不是蠻橫的人,一時也愣在原地。很久很久,他的聲音仿佛來自天際。

“上官綾芷,我不值得你這樣。”他的笑容那麼淡,背影那麼修長,生生在正午的陽光裏刺痛了她的眼睛。

還記得那日初見。火車早到,她從頭等車廂走下來,箱子卻冷不丁被小賊搶走。裏麵有她在西洋搜羅的小玩意,綾芷自然是不肯依,追出去老遠,才可算是追了回來。一個人疲憊不堪地走回來,狼狽摔倒。人群背後,隻有一個人看到她。

他扶起她。以至於以後許多個夜裏她總是想起,他幹淨的笑容,和瘦削手臂堅硬又溫暖的觸感。

原來,自始自終,都是一個人在心甘情願。

二.{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可是也並沒有真的想放棄。

到底是從小生活在美好中的女子,心底裏還是覺得,凡事隻要努力,總會得到想要的結果。又或者,她放不下他,所以便在心裏為自己找到許多借口。一廂情願地揣測著,他心裏到底還是有她的吧。或許隻是因為身份懸殊。或許隻是因為她是上官家的大小姐。

從花園裏的小路繞到下人房,他的房間很小,也很整潔,桌子撂著一個玉鐲,格外顯眼。

綾芷有些狐疑,下意識地走過去將它拿在手裏。

“別碰我的東西!”門外傳來陌生的女聲,音調裏有分明的醋意,“你是誰?幹嗎隨便進辰哥的房間?”

綾芷回頭,隻見來者一身紅色夾襖,兩條漆亮的麻花辮垂在胸前,一雙水亮亮的鳳眼撲閃撲閃地,隱約有些麵熟。

認出是綾芷,時翠有些慌,忙低頭道,“上官小姐,原來是您。真對不住,我還以為是哪個喜歡辰哥的野丫頭。還請上官小姐不要見怪。”

綾芷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一紅,隻好顧左右而言其他,挑眉道,“你認識我?”

“上官小姐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整條街有誰不認識您呢?我是隔壁丁家的丫鬟,叫時翠。”小丫頭的聲音脆生生地,明眸善睞,言語間眼波流轉,十分動人。綾芷不由多看幾眼,心裏也隱隱騰出一抹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