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翠?”他的聲音倏忽傳來,她猛然聽到,心中一動,一時竟忘了手中還拿著一樣東西,手一鬆,那鐲子就砸在地上,叮一聲摔成兩截。
阿辰走進來,看見綾芷,隻是一眼,便轉開目光,低頭看向地上的鐲子,微微蹙眉,頗為惋惜地拾起來。
“辰哥,是我沒保管好你送我的鐲子……是我不好。”時翠平時最是伶俐的,見綾芷麵色漸冷,知道得罪了她對誰都沒好處,急忙打圓場道。
原來是他送的。綾芷望著並肩站著的兩個人,胸口驀地一酸,冷然道,“不就是個鐲子。值多少錢,我十倍賠你便是。”
阿辰抬起頭,纖長睫毛濃黑翩躚,聲音那麼溫柔,那麼禮貌,讓她滿腹的委屈,根本就沒有出口。“我們下人用的東西,不值錢的。就不煩勞小姐了。”
綾芷的目光一點一點淡下去,最終黯淡無光。麵無表情地脫下腕上的羊脂玉鐲,放到阿辰手心裏,說,“這個算我賠你的。”
這是她第二次握他的手。那種溫度那麼讓她眷戀,卻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聲音不由有些沙啞。“以後,就互不相欠了。”賭氣說完,她奪門而出。
欠的情,欠的心,都不用再還了。
盛裝出席上海大飯店的開幕式,完全是上官老爺的安排。自從留洋回來,綾芷還未曾正式出現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上官老爺有心讓女兒認識些適齡男子,卻又看不上那些油頭粉麵的公子哥。聽說這次活動請了幾位有實力的軍閥參加,這才鐵了心把綾芷拉來。
“爹,你知道我不喜歡那種場合。”綾芷撒嬌道。
“不喜歡也得長大,也得嫁人。難道在家過一輩子麼?穿得漂亮點,可別給爹丟人。”上官老爺愛撫地拍拍她的頭。
綾芷吐了吐舌頭,心中已經拿定主意。
當她身穿馬靴和短款西裝馬甲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時候,果然讓上官老爺倒抽一口冷氣。她將一頭長發高高綰在後麵,看起來沒有半點女兒家的嬌弱之氣。上官老爺雖是買辦,卻也不喜她穿這些西洋玩意,剛要發作,人群中忽然一陣騷亂。
一匹馬受了驚,背上還掛著馬車,在人群中橫衝直撞,傷了好幾個人,尖叫聲一片。眼看那馬就要撞到父親,綾芷一急,一把扯過韁繩,卻險些被它拽倒,隻得借力翻身上馬,顛簸了好一陣子,這才終於製服了它。
長籲一口氣之後,她居高臨下地望著人群,一眼就看到他。
那是經常上報的一張臉。杜係軍閥張子俊,一襲灰色戎裝,一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玩味地看著她,似是不經意地對上官老爺說,“沒想到令千金還有這樣英姿颯爽的一麵。”
張子俊是當今軍閥中最有實力的一個。亂世之中,誰不想有個手握重兵的靠山。上官老爺見是他,本就有些受寵若驚,一時分不清這話是褒是貶,正沉吟著沒有回答,綾芷已經策馬走來,禮貌地接口道,“將軍過獎了。小女在西洋學過一些馬術,碰巧派上用場罷了。”
他抬頭看她。陽光自她背後打來,勾勒出她尖尖下巴優美的弧度。褐色的馬靴和領帶,颯爽中又透著些嫵媚。她禮貌地看著他的眼睛,清淺一笑,被陽光圈出金色的輪廓。
他看得呆住片刻,朝她伸出手。
綾芷便扶著他的手,從馬背上跳下來。腿因為太過緊張而麻痹,身子一歪,便倒在他懷裏。
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抱在懷裏,又姿態嫻雅地將她扶起。
“你是存心的。”他小聲在她耳邊說,神色戲謔又邪氣。口中呼出的熱氣讓她耳根發癢。
綾芷紅了臉,頗為惱怒地瞪他一眼,卻又無法發作。別過臉,就在層層的人群盡頭,看到阿辰英俊而沉默的臉。
心中驀地一熱,可是他的臉轉瞬即逝。再看過去,那裏卻分明沒有他的影子。
今天是老李開車來的。阿辰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裏。或許,一切隻是她的幻覺。
晚宴一直進行到午夜。
子俊不是一般的公子哥,會像蜜蜂見到花一樣纏著綾芷不放。本就是上海灘大富豪的千金,國色天香。今日又一襲戎裝,英姿颯爽,格外迷人。敬酒的,搭訕的不計其數,綾芷不厭其煩,又不能失了禮數,很艱難才偷跑到天台上喘口氣。
坐在台階上,綾芷撫摸著空蕩蕩的手腕,心中不由空落落一酸。
那隻羊脂玉鐲,是她從小帶大的。一直想送給他,沒想到卻是在那樣的地點,以那樣的方式。
他怎麼就不明白她?秀麗的臉上不由露出哀傷的神色。
“原來上官家的小姐,也會露出如此淒涼的神色。”子俊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磁性而渾厚的聲音。爹曾經說過,能擁有這樣聲音的人,必是有十足的底氣。
“上官家的小姐又怎樣?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有段尋常的心事。”綾芷輕聲歎道,午夜風涼,她的臉在陰影裏,神色仿佛曖昧不明。
三.{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
張子俊下了聘書,三書六禮來跟上官家提親。眾人都欽羨不已,說綾芷是有福氣的。如今世道動蕩不安,跟有實力的軍閥聯姻,是所有富人商賈求之不得的事情。
上官老爺自是答應了,綾芷卻私下跟子俊說,“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有些事,等我真正想清楚了,就能忘記了。”
他點頭答應,說,“閩軍在邊境作亂,我正好要親自帶兵過去打一仗。等我。”
自信的男子就是這樣。關於過去,他從來都不會多問一句。他也知道她心裏藏著一個人,可是他有信心在以後的歲月裏,讓她的心裏裝下他,並且隻有他。
綾芷感激地望他一眼,餘光卻又看見那瘦長的身影。阿辰坐在車裏等她,悠悠望著別處,可是她的目光卻凝住了。
她想必真是愛極了他的白襯衫吧。還有他幹淨的笑,以及瘦長優美的手指。所以她的眼睛才總是會看到他,看得心頭發疼,也容不下別人。
走上車,她刻意沒有坐在後座。而是副駕駛的位置,他的旁邊。
狹小的空間裏,她的聲音有淺淺的回聲。
“我要結婚了。”她看向他的側臉。那張英俊的,她曾在心裏摹畫過無數次的,他的側臉。
空氣中流淌著詭異的沉默。她的心咚咚跳著。她不知道他會說什麼,她期待著。
“……恭喜。”半晌,他禮貌地笑笑,輕聲地說。
綾芷心中騰起一片失落。在那一瞬間,她真的很想對他說出那些一直想對他說,卻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可是他沒給她這個機會。
車子已經駛入上官家大宅所在的巷子裏。阿辰卻忽然一個刹車,目光裏忽然滿是驚異。
綾芷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隻見時翠跪在丁家門口的石板上,雙手被反綁在背後,臉頰被打得又紅又腫。丁家二奶奶扯著嗓子罵,“你這不要臉的小賤貨,還沒出閣呢就偷人,肚子都大了……你要是再不說出那個奸夫是誰,看我不讓人把你抓去浸豬籠!”說著又一耳光扇過去,時翠臉上霎時又多了一道鮮紅的五指印。
阿辰怔忡片刻,看一眼綾芷,眸子裏閃過一絲歉疚和不舍等等混合的情感。忽的推開車門走下去,身長玉立地站在她身邊,就像個救世主。
“孩子是我的。”他扶起跪在地上幾欲昏厥的時翠,一字一頓地說。
時翠見到他,眼淚嘩一下流出來,緊緊攥著他的袖子,像是依偎著惟一的依靠。
丁家二奶奶上下掃他一眼,認出是上官家的下人,沒好氣地剛要發難。
綾芷已從車上走下來,麵色蒼白得不似尋常,卻仍極力鎮定著,一字一句,都仿佛不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阿辰是我們上官家的人,聘禮聘金自然都不會少。丁伯母不會嫌棄吧?”
“嗬,那是自然。”丁家二奶奶急忙賠笑道。
綾芷幾乎要站立不住,扶著車門,麵上的微笑幾乎不可思議。“阿辰的婚事……一定是最隆重妥貼的。你放心好了。”她看向時翠,看那個衣著樸素的少女在此情此景下依舊嬌俏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