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臨江仙 惜花人去花無主(3 / 3)

自己到底哪裏不如她?

他又怎麼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讓她傷心欲絕?

可是一切,都沒有答丨案。

像是著了魔。她連夜為他準備了許多聘禮。恍惚就像是在準備自己的婚事。橘紅的燈光下,她在薛濤箋上寫納蘭容若的詞。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她在他的枕邊看過納蘭的詞集。她知他看得懂。

紅箋小字,密密麻麻地心事。她流著淚,暈開片片幽淡的墨香。

第二日一早,她紅著眼睛,將這花箋夾在聘禮裏,一並送給他。他收了,淡淡地說聲謝謝。

世人總說傷心,傷心。可是原來真正被傷到的心,不會疼,也不會冷。

隻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麻木。

就仿佛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世道動蕩不安,總有比感情更捉摸不透的東西,比如政局。

阿辰和時翠結婚的前幾天,袁世凱在北京稱帝。素來與上官家交好的官員忽然被罷黜,新上任的道台,不是別人,正是丁家與袁世凱黨羽交好的兒子,丁英良。

亂世之中,從來都是有權勢的人說得算。人心惶惶之下,要霸占一份家業,要報一箭之仇,都是很容易的事情。

“上官綾芷,我說過,總有一天,你會為輕視我而付出代價。”官兵包圍了上官家的大宅,丁英良捏起綾芷的下巴,狠狠地說。

綾芷白皙的皮膚被捏出道道紅痕,阿辰伸手扣住丁英良地腕,將綾芷擋在身後。

“呦,窮小子也會英雄救美呢。”丁英良陰冷一笑,一揮手,身後立刻圍上來幾個人將阿辰扳住。

綾芷關切地看他一眼,冷冷望著丁英良,道,“你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哈哈,你問我想怎麼樣?”丁英良的笑聲甚至有些癲狂,“從前我在你麵前做牛做馬,為的不就是得到你和你上官家的家業麼?如今,這些全是我的了,你說我還想怎麼樣?”

他忽然湊近了,口中呼出的氣息讓她陣陣反胃。他打開她頸間的紐扣,貪婪地吻下去。綾芷反手一個耳光,卻被他輕而易舉地躲過去。

阿辰眼中布滿血絲,像困獸一樣要衝上來,力氣大得驚人,卻還是被更多的官兵按住。

“當初你為了他打我。今天,我就讓你在他麵前,成為我的人。”丁英良促狹一笑,一丨手撕開綾芷的素色錦衣。

綾芷完全在他掌控之下,望一眼阿辰,心中痛楚不堪,如果在他麵前……她寧願立即死去。淚水如雨般湧出眼眶。

“放開她!”他的聲音第一次這樣急切,他一下子掙開那麼多的人,卻來不及跑到她身邊,就被人再次按住。

“哼,怎麼,你心疼了?”丁英良一丨手撫過綾芷的臉頰,忽然目光一轉,看著時翠,道,“不妨再告訴你,時翠懷的是我的孩子……可是她那麼低賤,怎麼配給我生孩子?你這個便宜老爸,當的可好啊。”

時翠哽咽,腿一軟就坐到地上,已經不成聲音,“少爺……你……”

綾芷怔住。

原來,他可以為了她接受一個不屬於他的孩子,卻不肯接受一個全心全意愛著他的自己。多麼徒勞,多麼可笑。

這種念頭像冰冷的雨,淋濕了那顆剛剛溫暖一點的,自以為一切都是值得的心。

門外忽然傳來“啪”的幾聲槍響。

一隊身穿灰色軍裝的士兵將道台府的官兵團團圍住,一個身披紫貂披風的男子從人群中穩步走出來。目光冷冷在丁英良地麵上掃過,最後停駐在綾芷身上。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解下披風,輕柔地披在衣裳被撕破的她身上。

“張子俊,皇上一定會收複杜係,我看你這杜係軍閥還能當幾天!”丁英良自知今日劫數難逃,咬牙切齒說道。

張子俊輕揚唇角,眼中充滿鄙夷,“袁世凱真是糊塗,好好地當他的大總統,或許還有幾天好日子過。君主製根本不可能再在中國存活。民丨主共和才是這個時代的未來,可惜,並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綾芷看向張子俊,眼中帶著讚許,說,“袁氏稱帝本來就是個笑話。依我看,這場鬧劇絕對長不過半年。子俊你不妨一同出兵討伐,也算是順應曆史的洪流。”

阿辰望著他們,熠熠如星子的雙眸閃過一絲什麼,終是漸漸黯淡下去。

果然,綾芷和子俊才是一樣的人。他們所說的事情,他真的不明白。其實他根本也不關心會不會有皇帝,誰去做皇帝。

他隻知道,她安全了。

俯身扶起時翠,她撫摸著小腹,隻是流淚。

“沒事了。”他將她攬在懷裏,神色滿是溫柔。

綾芷別過頭,不忍再看下去。

四.{休說生生花裏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袁世凱倒塌。洪憲皇朝果真沒能熬過半年,隻維持了八十八天。

此時,民丨主共和深入人心,可是依舊軍閥割據,時局動蕩。

綾芷將家人送往英國,自己則陪著子俊南下,去投奔孫中山成立的南京政丨府。

火車站裏,人流湧動,杜係軍將他們層層保護在其中,子俊扳過綾芷的肩膀,“這條路也許很危險,可是它是光明的。你願意陪我一同走下去麼?”

“我願意。”綾芷沉吟片刻,再抬頭,眼中已含了淚,“我很想,可是,我沒有辦法。”

子俊一怔。

“我心裏有個人。我很想,也應該忘記他。

可是……我沒有辦法。”

她轉身走向門外。

上官舊宅。

紅燭下,他細細看著那張薛濤箋,一行行的娟秀小字,就仿佛看見她。

時翠垂著頭,眼中有失落的神色,道,“辰哥,既然你那麼喜歡上官小姐,為什麼不跟她說呢?你將她的羊脂玉鐲日日帶在身上……她給你的字你一日要看上好幾遍……”

聽到上官小姐四個字,阿辰心中驀然一痛,緩緩抬起頭來。

“我也是女人,我看得出來……她心裏,也是有你的。”時翠撫摸著小腹。阿辰不說話,隻是將那羊脂玉鐲子攥在掌心,觸手生涼。

“我知道……你為了她,早就已經放棄報仇了。既然這樣,你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她走?”時翠忽然發現,除了肚子裏的孩子,自己一無所有。

那是一場意外。十五年前,阿辰的父親被上官老爺開車撞死,他來上官家的最初目的,也隻是為了複仇。

可是,究竟是何時起,他無法想像她憎恨自己的樣子,便生生吞咽了那仇恨。

“因為我這樣的人,無法給她幸福。”

房間裏寂靜一片,隻有燭火燃燒發出絲絲的聲音。沉默半晌,阿辰輕描淡寫地說。

綾芷淚流滿麵。

原來是這樣。

原來。

原來一切不隻是她一廂情願。原來他為她承受了這麼多,隻是從來都沒有說出口。

綾芷走到阿辰麵前,哭泣著說,“我喜歡你。從我見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喜歡你。

我若不說出來,下了黃泉也不會甘心……”

隻是她不知道,她說出來了,他卻可能聽不到。

她伸手抱他,攬住的隻是一片虛無。

尾聲

在綾芷轉身走出火車站的一刹那,砰的一聲槍響,在她耳邊無限放大。刺殺張子俊的人,無意間打中了她。

可她一心要回到阿辰身邊,連自己的身軀倒下了都不知道。

終於回到他身邊,聽到他說愛她。

卻隻剩一縷芳魂。

阿辰忽然覺得胸中一陣刺痛。

手一抖,碰翻了燭台,眼看花箋漸漸被橘色的火舌吞沒,隻剩下一片小角,悠悠落在地上。

惜花人去花無主。

滿紙相思滿紙心酸,如今,也隻剩下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