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都想黑了(3 / 3)

這突然的富有,讓猴子很懷疑,他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我媽又發了,看咱倆運氣多好!他陰沉沉地看著我,問,是嗎,真是這樣嗎?我說,不然還怎麼,天上掉錢哪?他呆了一會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作決定之前總要發很久的呆,但是,我沒想到他接下來居然把頭直直地撞向牆,一下,又一下,血就一縷縷地流下來。我抱著他,猴子,你這豬,膿包,你狗日的想幹什麼!

他說,我老拖著你我還拿你的錢去買藥我真他媽不是人,我還是人嗎?我什麼都靠你我什麼都不能給你我們分了算了分了算了可是分了我又怎麼補償你我又怎麼對你好……他嚎叫著,掙紮著,像受傷的野獸,我能做的隻有抱著他,隨他的掙紮而掙紮,心裏一片狼藉。媽媽你說兩個人在一起是為什麼?兩個人總傷害自己來成全對方是為了什麼?愛和生活又是什麼和什麼?

T每周開著他的別克到學校來接我。我知道他們在看我,可是我就是要做給他們看,我提起裙子跨上車,簡直像一個有錢人的太太。是的,周圍或不周圍的人開始知道這件事,他們開始看不起我,當麵,或者背地裏議論我,我成了她們眼裏的賤女人,一個為了錢什麼都肯做的賤女人。宿舍裏那個一直和我弄不到一塊兒的女的,有一天把我的唇膏麵霜眉筆之類全扔到了廁所裏,她說,你還缺這些啊,叫你那個男的再給你買呀!

媽媽,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那些不相幹的人的歧視或者捉弄對我來說根本就是一坨屎,他們怎麼樣說都不會改變我,我不會被改變,我要的是我的生活,或者說,我和猴子的生活。

猴子不知道,他從來不問我周六到哪兒去了為什麼不去看他。隻是他不想要我的錢,他不要我就塞給他,他就發火,但是我還是要給他,因為他有了新樂隊,他還有胃炎。

星期五,T照常來接我,我走到門口就會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別克。我對車裏的T微笑,很優雅的,很愉快的樣子向他走去,剛走到車門前,有人一把抓住了我。

我再熟悉不過的,那張瘦得讓人心疼的臉,狹長的眼睛,嘩嘩聳起的顴骨,是我哭著親吻過的地方。

T在車裏沒有反應,這空間裏現在就隻有我和猴子,我們互相看著,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就像這世界此刻昏死,隻有我們還不可思議地活著。我明顯感到他在發抖,抖得我七孔發燙。他從兜裏掏出一張交通銀行的卡,放在我手裏,揚起嘴角,竭力做出笑的表情,他說,我都存著呢,想有一天,可能,你會答應跟我結婚……真是……有點可笑是吧……怎麼會……說什麼呢,結婚……他開始語無倫次,然後轉過身,跑,他是用跑,他跑了。直到他跑了很遠,我才發瘋似的哭起來,提起裙子去追他,他跑得快極了,我又穿著尖頭的高跟鞋,我把鞋扔了,光著腳,從來沒有這樣跑過,我的感官裏就隻有我的心在紊亂地跳動,我要追上他,無論怎樣我要追上他!可是他還是跑了,不見了,車流,人群,來來往往,世界沒有昏死,它一如往常,隻是猴子沒有了。

我光著腳站在街上,像置身於一條洶湧的河流,水流湍急,腥臊的波浪一批一批向我壓來,而我渺小得近乎於可笑,根本來不及抵擋,就被糾纏到窒息。

T把我帶走了,我看著走在我旁邊的他,他的臉像被水泡過一樣,甚至有一點浮腫。我就看著他,慢慢地想,他是誰,他怎麼在這裏,他跟我是什麼和什麼……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車裏了,我說,我們走吧,先去買雙鞋,然後去吃……回去吧,他突然開口,我覺得似乎有一個世紀沒聽見他說話了。我把你送回宿舍,他踩油門。我說,你不要瞧不起我,也不要同情我,所有的都是我自己決定的,我覺得正確才做的決定。他不接我的話,自言自語地說,洗個澡,不要到處走……

我進門的時候,宿舍裏隻有兩個人,她們對我笑,笑得極為嫵媚,喲,不是出去約會嗎,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沒力氣搭理她們,隻覺得口幹舌燥。今天怎麼樣?刺激嗎?鞋都弄沒了?還是她們陰陽怪氣的聲音。我迷茫地抬起頭,看到她們的臉。然後,我突然明白過來,我說,是不是你們告訴猴子的?說,是不是?

她們再次微笑,你自己做的事,還怕別人知道呀?叫猴子是吧,怪可憐的,又窮,還提了隻鹵鴨子來,我們早點告訴他也是為他好……

我定定地看著她們,問,那隻鹵鴨子呢?

扔了!我們想你在外麵大魚大肉的,還稀罕那鴨子?

媽媽,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後針,兩般皆不毒,最毒婦人心。我到今天才真正發現這原來是首詩,我跪在樓下的垃圾堆裏找那隻鹵鴨子,我看見垃圾堆裏有很多用過的衛生巾,肮髒的暗紅色,我看見很多方便麵的袋子,巧麵館,統一100,我使勁地翻,都是我們親手用的東西,怎麼到這裏就這麼惡臭並且不堪入目,熏得我眼淚流進了線衣,濕漉漉的很涼。

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我找到了那隻鹵鴨子,裝在家樂福的袋子裏,痛苦地閉著眼睛,它很香,在那些惡臭的垃圾裏分外香,醬黃色的皮,散發著芝麻味道的香油。

我把它捧起來,貼在我的臉上,久久地貼著,那柔膩的觸感,我絕望的哭聲,就像我的生活,此刻正無比真實地包圍著我。我第一次在痛苦麵前屈服。

我和猴子住過的,南岸的一間居民房,牆上畫著猴子的畫,我看不懂,我一直看不懂他畫的東西,他在畫的中間寫著他的詩,我們都在跑/跑得很快/你說,你跑起來很痛/痛得厲害/我說,這年頭誰都痛/都痛/那天我們一直跑/直到你走/那天你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想你/想著想著/就把天想黑了。媽媽,寫到這裏我又哭了,我開始清楚地記起猴子,那樣瘦,肩上全是骨頭,鎖骨高高聳起,平坦的胸膛,下麵是肋骨,一根根全看得見,細瘦的手臂,手指會畫畫,會彈貝司,會做飯,會撫摸,盡管那撫摸今天想來每次都伴隨著顫抖,猴子,活生生的猴子。他已經在那天以後不知去了哪兒,連老超也不知道。讓我每次想起他,都想去死,可是我連死的勇氣也沒有,我苟且地活著,甚至想,他走了,說明他是愛我的吧。T再也沒來找過我,陳倩說他去了香港,我想不會是這樣,他沒有走,就在重慶,隻是他把我炒了,玩遊戲嘛,玩真了,玩麻煩了,就沒有意思了。

這就算是結束吧,媽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