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快樂是有限度的啊,過了這個限度,人是會流淚的。這就是樂極生悲的界限所在了吧,納塔納埃爾啊,你也要牢記這一點。花園的樂趣竟讓我感受到了痛苦。那些痛苦告訴我,我原本可以選擇去別的地方,還有太多太多的美景等著我去發現呢!生活中的任何場景都是人生的財富,都值得我們前去追求。於是,我開始嚐試領略人生中所有的風景,比如高溫。那是一個火熱的夏天,我在列車上度過了一個漫長的下午,由於車廂內悶熱難當,我的眼皮一直都是熱辣辣的。到了晚上,我特意來到敞開的車窗旁邊,坐下來,閉著眼睛麵向窗外。我並非是要閉目養神,而是想通過這樣的方式集中精神,以細細體味清風的吹拂。當那尚有餘熱的晚風吹在我的臉上時,我便知道窗外的空氣必然也是悶熱了一天,即便如此,我那熱辣的眼皮還是有了明顯的清涼舒暢之感。
納塔納埃爾,你心中也有那令你難忘的美麗花園吧,不知是對過去記憶的懷念,還是對未曾得見的美景的神往呢?美景不僅有花園,但願你能遇見繁花,也能嚐盡滄桑。
納塔納埃爾,我想上蒼是眷顧我的,我也曾有幾段滄桑經曆,也曾領略過一些美景,由此,我才覺得自己的人生相對完整。我已經忍不住向你訴說這些經曆了,那是一段段珍貴而難忘的人生旅途。
我曾經機緣巧合來到了格拉納塔,並且去了熱內拉利夫平台,聽說這裏的夾竹桃值得一觀,滿懷期待地來了,卻因季節不作美,夾竹桃尚未迎來綻放的時機,因此,隻能歎一聲可惜了。沒有想到,這樣的經曆竟然輪番上演了,我知道聖馬可小隱修院和比薩大公墓裏種植著數千朵玫瑰,本想一飽眼福,誰知同樣未曾如願。終於,在羅馬的時候,上天終於網開一麵,敞開了我與美景相會的大門,卻還是提出了相應的條件——那時的平奇奧山正值花季,漫山遍野的花海怎能就此辜負?隻是當時我卻不巧生病了,說是來此地遊玩,倒不如稱是養病。
我當時住在山腳下,每天都能看見上山的遊人絡繹不絕。到了下午,天氣悶熱,山上就成了一處避暑的好去處,山頂在一片雲霧當中若隱若現,上到半山腰之後,頭頂的雲朵已然變了樣子,雲朵的輪廓非常清晰,周邊被鑲上了金邊,仿佛太陽的光線即將突破層層紗帳,就此噴湧而出一般。每一塊雲朵都大得出奇、亮得晃眼,而它們在山腳下的人眼中,還是一如既往的輕盈、縹緲。它們能夠輕而易舉地遮住太陽。高處的風極其涼爽,隻一抬頭的工夫,便把登山的疲累和燥熱吹散了。這時候,人們便找一處陰涼的地方坐下來,拿出自帶的麵包和清水愜意地享用一番。一些平整的大石頭早就被鑲入了類於人體體溫的溫度,簡直就像一個個天然的壁爐。一些人被涼風吹幹了汗水,一股涼意便油然而生,紛紛穿上那放在草地上的外套,走出陰涼的庇護,索性直接躺在大石頭上,閉目養神或是欣賞美景,時不時地翻翻身,仿佛要借助石頭的溫度溫暖整個身子。
我雖然在病中,但醫生建議還是要多活動,山下實在悶熱,我有時也會隨著人群上山,因為不趕時間,又當鍛煉身體,我爬得不快,還能仔細欣賞沿途的風景。有些時候,我並不清楚自己的體力,因為沒有感到特別累,所以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爬多高,仿佛體力限度能夠支撐自己去到山頂一樣。也有時候會感到身體非常通暢,仿佛變成了一塊多孔的麵包,漸漸軟化起來。事實上,我最高也就去過半山腰,倒不是因為沒有體力,而是這裏的美景絆住了我前進的步伐。我坐在一塊石頭上,在這裏已經看不到那俗世中令人疲憊的羅馬城了,但博爾熱茲花園的景色卻被盡收於眼底。我看到一條綠色的“絲帶”圍著一顆晶瑩的“琥珀”,那“琥珀”中心透著晶藍,邊緣卻有些碧色,想來應該是綠色絲帶的倒影;在這絲帶周圍,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點綴,想必那就是博爾熱茲花園的繁花了吧。那在山下看到的最高的鬆樹尖,現如今也隻到我的腳下了。
就像是身處一個無限擴展的空間,我的所見所感正在逐漸延展,雖然不知道山頂的景色怎樣,但我已經在足夠寬廣的平台自在地遨遊了。
那段時間,我隻是單純地鍛煉身體和欣賞美景,沒有再思索什麼人生、精神之類的東西。因為我總是精神恍惚、思緒空白,索性就什麼都不想了,任憑那縈繞周身的自然力量浸入身體,洗滌一切的汙濁之氣。幾個星期下來,我每天都感覺身心清明,輕鬆愉悅,病情也好轉起來。
隨後,我便沒有停止旅途的腳步,因為它不僅能夠治愈疾病,還能充實人生。我來到塞爾維亞吉拉爾達河畔,那裏有一座神聖而古老的清真寺,在白色大圓頂反襯下,周圍景物顯得格外亮麗。庭院裏幹幹淨淨,兩棵同樣古老的橘子樹相對而立,不時傳出陣陣清香。地麵上統一鋪設著石板,正方形的露天庭院擁抱了大把的陽光,人走在石板上,影子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凳子。四周高牆環繞,極盡古樸典雅。
在塞爾維亞城外有一座神秘的大園子,那裏四周都被鐵欄杆隔起來,我沒有進去過,但是曾站在欄杆外向裏觀望。裏麵種植了許多熱帶植物,那些寬大的枝葉聚集起來,在欄杆之內又形成了一道屏障,想要看到裏麵的景致也就愈發困難了。透過那樹木交錯所形成的間隙裏,我偶爾會看到一兩隻珠雞跑過,它們仿佛在互相追逐,似乎很是悠閑自在。因此,我想裏麵應當是圈養了不少動物。
後來,我來到蒙彼利埃植物園,並在那裏結識了一位名叫昂布魯瓦茲的朋友。我們時常到一些風景宜人的地方,然後暢快地聊天、喝酒,就像當時阿卡德繆斯花園一樣。但有一次,我們去的地方並算不上風景宜人,甚至是有些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座曆史悠久的古墓,周圍環繞著諸多翠柏,已是傍晚了,月亮尚未滿月,月光並不強盛,幸得星空璀璨,倒是增加了諸多光亮。我們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坐在那裏,然後悠閑自在地聊天自娛,因為沒有酒也沒有糕點,我就順手摘了一些玫瑰花瓣,與昂布魯瓦茲一起嚼起來,竟是格外清香。
還是一天夜晚,我們悠閑地走在拜魯的海邊,月光灑下,海麵泛起波光粼粼的漣漪,在這裏能夠聽見嘩嘩的流水聲,那是附近的水塔在向我們打招呼。我們打算到水塔逛逛,於是循著聲走了過去。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平靜的水池,在黑夜的襯托下極為深邃。我正要感歎它像極了一顆黑寶石,卻看到如鏡麵般的水麵起了陣陣波瀾,那一圈一圈的漣漪告訴我,這顆黑寶石就快要變成一塊正在被樹脂包裹的黑琥珀。忽然間,月光下搖曳起了幾個黑色的影子,仔細一看,原來是幾隻鑲著白邊的黑天鵝。
旅途可以教會你認識世界、品味人生、結交朋友,它本身就是人生的寶貴財富。納塔納埃爾啊,我希望你也能到處走一走,去領略不同的風景、見識不同的風土人情。人生閱曆不是靠別人的經驗得來的,而是在自己的親身經曆中提煉出來的。想要更好的生活,又不想被諸多的塵世所勞累心神,旅途當真是最為合適的選擇了。
納塔納埃爾,你對自己乘船的經曆有著多深刻的印象?你一直說想要到大海的深處去看一看。我知道你想見到那種浩瀚無邊的景象,但我恐怕要向你澆冷水了。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是相對的,要想有所得,必定有所舍。你可知道需要曆經怎樣的磨煉和痛苦才能看到你心馳神往的景色?我確實看到過,但當時沒有心情,因為漂流的經曆實在是過於辛酸,我需要一種慰藉來撫慰我至今無法平複的心情,因此,我又想向你傾訴了。
我的記憶湧現出了一個個無邊無盡的黑夜,那數不清的夜晚啊!一艘漂流在汪洋中的孤船正在飽受顛簸之苦,我能看到的就隻有眼前那時刻都在晃動的玻璃舷窗。我極力想透過圓玻璃看到一些可以立足的東西,哪怕是一塊石頭也好啊!但眼前的舷窗始終緊閉著,窗外也始終隻有那起伏不定的海水,隨之而來的頭暈目眩的感覺一遍遍地為難我那空空如也的肚子,於是我隻能不住惡心幹嘔……
那數不清的夜晚啊!我渾身酸痛地躺在那狹窄的小床上,雙眼張望著那扇玻璃舷窗,始終都不肯移開目光,心中總是發狠地說:就這樣耗下去!耗到我的眼睛發白都在所不惜,黎明終歸會來的,到時候,我就會離了這船艙,到你外麵的甲板上去!我要抖掉身上所有的不適,看著黎明賦予大海閃閃的亮光,洗淨它身上所有的黑暗與深邃,並且即將踏上陌生的土地。
終於迎來了黎明,我是被搖晃的船艙吵醒的,看來,此時的大海仍未平靜。我明白所謂的陸地依舊很遙遠,就像我站在山腳下憧憬那藏於雲端的鬆樹一樣,我那飄忽不定的神思仍舊在海麵上飽受顛簸之苦,那跌宕起伏的波浪始終摧殘著我那僅有一絲清醒的思緒。我不想再如此痛苦下去,但是又沒有力量與之抗衡。思來想去,我決定不再與之抗爭,反而是借力使力,順著海麵的波浪前進。於是,我決定把一縷思緒掛到甲板那高高的桅杆上,讓它順著桅杆的晃動而搖曳前進,通過桅杆的動作體會海麵的波瀾;緊接著,我又把自己的愛撒在了洶湧的波浪上,讓那在晚風中飛濺的海水也感受到我的愛意,而我自己則適時將思想灑在那千裏之外的荒原上。這樣一來,海水就會如同荒原一般平靜,而我的思緒也能尋得一個寧靜之所。
海麵上的波浪依舊前推後湧,那飛濺起的浪花綻放著相似的花朵,一旦再度落入海麵,就再也區分不清了。而這些摻雜著我的愛的波浪,也在這種不分彼此的境地下四散開去,波浪便再也認不出來了。
那始終波濤不停的大海啊!你沒有形狀卻能包羅萬象,船上的人認為你起伏不定,岸上的人說你無聲無息,但不管怎樣,你都沒有停下流動的步伐,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你的腳步。為此,我對你的認知更近了一層。
又是一個連空氣都黑暗下來的夜晚,今夜的月亮藏匿了起來,連星空都跟著一道隱去了。黑暗啊!無邊無盡的黑暗!桅杆上的一盞油燈,在這黑暗的空間裏顯得格外晃眼,我既渴望光明,又對那極其晃眼的油燈望而卻步,這等矛盾的心理實在匪夷所思。
沉寂啊!沉寂啊!海麵波瀾不驚,整條船上的空氣都安靜得可怕,我下意識地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周圍太安靜了,我不禁逐漸放鬆了思緒,就在我即將進入夢鄉的那一刻,風暴聲突然響了起來,就如同巨浪在歇斯底裏地怒吼。我一下子被驚醒,臉緊緊貼在舷窗上,想要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通過桅杆上那盞孤燈,我看到了起伏的海浪正在饒有興致地撞擊我們的小船,但撞擊的力度不大,不過是持續不斷地前浪後浪而已,躺在床上的我竟將其聽成了風暴。
海浪上演著前赴後繼的大戲,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掀起同一處海水,卻沒有任何位置上的移動。能夠在這項活動中前進的,似乎隻有那起伏的波浪的形狀了,對於海水來說,在整個過程中,它隻是被波浪卷起來,然後再原封不動地落回水中去,當即就脫離了波浪,依然留在原處,從不隨浪而去。而每一個掀起海水的浪頭卻從未停止前進的步伐,它們不斷地掀起所經過的海水,然後再將它們放回原處,借著波浪形狀的推動力量繼續前進。
我最親愛的靈魂啊!希望你時刻保持清醒,永遠都不要去依賴任何一種思想。就在此時此地,把所有的思想都交給那呼嘯的海風吧,海風會把思想吹散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就讓它們留在世間吧,不要把它們帶進天國。
我能感受到我的思想正在逐步動搖,我知道那是奔騰不息的波濤的傑作!我不該在海船上迷茫,絕對不能放棄踏上陸地的希望;隻要我還存有一絲欲望,我就能夠支撐自己等到雙腳踏上堅實土地的時候。那在海麵上興風作浪的波濤啊!你一直認為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實際上,你在瞬即逝的波浪上一事無成。它從來都不是你能夠仰仗的載體。因為波浪是一個膽小鬼,一遇到壓力便會拋棄一切逃之夭夭。
太久了啊!我已經在海上漂流了太久了,這真是一段令人沮喪的經曆,我沒有去欣賞碧空之下的蔚藍海水是怎樣的深邃,也沒有去觀望月光如水的星空是如何的璀璨,我能想到的隻有無盡的黑暗、無休止的漂流以及那瀕臨崩潰的邊緣。遙遠的溫馨的港灣啊!你是否正在前方等著我呢?我的靈魂迫切需要一個安身之所,在黑暗中顛沛流離實在是一件痛苦的回憶,靈魂早已疲憊不堪,它太需要那踏在堅實大地上的感覺了,到那時,我的靈魂將得到期望已久的安歇。那裏有一座視野寬闊的燈塔,我想它應該是可旋轉的,隻要站在原地,就可以縱覽這無邊無際的寬廣大海。我要站到那堅固堤的壩上,回首眺望那來程的方向,然後把沿途錯過的所有景色悉數填補回來。
納塔納埃爾啊,你已經了解了我的辛酸經曆,對此有什麼特殊感悟嗎?是對此視而不見、繼續追尋你那觀望大海的夢想,還是就此止步以確保身心免受那顛簸、絕望之苦?不管你做出怎樣的決定,我都會支持你的,因為人生路總是充滿了岔路口,為了不在選擇道路上產生遺憾,決定了就不要猶豫,不必理會任何其他東西,想走哪條路就毅然決然地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