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月光打擾的睡意啊,現如今我隻能尋求你的眷顧了……
我幾乎是被絕望和孤獨驚醒的,睜開眼睛,就感受到了陽光那熾熱的溫度,我感動得一塌糊塗,回來了!回來了!光明終歸還是來了,村莊也“活”了過來。我像逃離墓地一般離開海上的小屋,來到了一個人聲鼎沸的花園裏。我那孤寂的心情尚未消散,因此無法立刻投入到當下的環境中,我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平複心情。
我看到一處隱蔽在枝葉下的院落,它的四周都是鐵欄杆,圍牆下麵還盛開著各色的花朵,如果不仔細觀察,很難發現它的入口。那角落裏纏滿寄生植物,掩蓋著一個狹窄的樓梯,從那裏可以下到院中,一些植物的藤條也順著樓梯扶手延伸了下去,不知這是天然形成還是刻意為之。
我順著這樓梯向下走去,卻發現樓梯上的藤條在輕輕晃動著,我回頭一看,一個孩子正尾隨我一道下來。他手抓藤條,表情很興奮,似乎也是第一次發現這裏,心中定然想著要與我一同尋找什麼寶藏吧!我們來到院中,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旁,我撫摸著他的小臉蛋,他的頭發稍稍卷曲,額頭上有斑駁的光影。他咧嘴笑著,臉龐是那樣的明亮、幹淨,就連樹影婆娑的境地,都掩蓋不住他的光彩。
他的到來使我百感交集,感動和興奮來得太快,我還沒來得及摒棄孤獨,這些東西就都湧了進來,混合之下竟完全變了味道。我有些手足無措,到底應該怎麼辦呢?
不如動情地大哭一場吧!就在這如同鳥籠的小院子裏,就用眼淚去衝淡那所有的該存在的和不該存在的情感;衝刷幹淨之後,我就又是那個清透、純淨的自己了。於是,我從清晨哭到黃昏,哭到暮光染黃山間的泉水,哭到精疲力盡,把整個身體都哭空了。
納塔納埃爾啊,你一定認為我不可理喻,甚至認為我瘋了,怎麼會沒有緣由地萌生出這些奇怪的思想呢?納塔納埃爾,這些想法確實奇怪,但一定是存在緣由的。如果我不是受到孤獨的禁錮,又怎會如此渴望陪伴?想想你自己吧,你是否也曾出現過一些說不出緣由的想法和情感?
相信很多人都會出現類似的經曆。很多時候,我們找不出原因便不會再去理會,但這並不代表它們不存在。這是我們潛意識中的強烈需求和渴望。如果我們在不知情的狀態下,一直壓抑和遺忘它們,那麼自身就會永遠處在一種得不到滿足的境地之中,這是我們尋找幸福道路上的潛在隱患。
納塔納埃爾啊,直截了當是一種樂趣,不管你有任何情感,孤獨也好、渴望也罷,都請盡情地發泄出來,不要讓自己的思想給自身帶來痛苦。
納塔納埃爾啊,我曾經去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大部分也都分享給你了。一直以來,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因素——旅途。風景都是在目的地等著我們,那種心猿意馬的期待往往會令我們忽視途中的風景。事實上,“旅途中”也是收獲風景的“百寶袋”。而帶給我諸多回憶的,應該是那一列列穿梭在目的地之間的列車。現在,我就講述一下在那些列車上看到的風景吧。
在去往錫拉丘斯的列車上,我看到了鐵軌西側有一條河道,在那麥田聚集的地方,河道鼓起了一個喇叭狀的水潭。天空有些陰沉,灰色的雲彩就像一塊塊砌牆的石頭,乍一看去似乎要滾落下來一般。水潭裏漂浮著一葉平底小舟,那劃舟的人似乎是某一塊麥田的主人,或者是外出打魚的漁民,他收到了天空的信號,就要下雨了!悶熱的空氣終於要消散了,雨露還未離開天空,大地上的泥土氣息就開始遙相呼應了,水草下的淤泥氣息就開始遙相呼應了,大地上的青草也感受到了風的腳步,紛紛擺動草莖表示歡迎,引來一片沙沙的響聲。
那泛著藍色熒光的水潭看起來是那麼深不見底,在一片萬籟俱寂的境地更顯幽靜深邃。鄉間僻靜的傍晚總是讓人沉醉,正當我沉浸其中的時候,突如其來的噴泉瞬時打破了這股寧靜,周圍的空氣都鮮活起來。那從潭底湧出的噴泉足有一英尺高,隨即就像成熟的紙莎草一樣四散開去,當最後被濺起的水花重新落入水潭的時候,新一輪的“紙莎草”表演又開始了。如此往複三次,泉眼再一次安靜了下來,似乎在為下一次的綻放積蓄力量。
之後,列車經過了突尼斯,那是一個隻有墓地、沒有花園的地方。白天經過的時候,一片碧空如洗的藍天闖入了視野,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隻在上麵搜尋到了幾點零星白色,就像一艘汪洋中的帆船,藍天下,有幾抹綠色在悄然點綴著整幅景色,如同那風帆的倒影。
夜晚的列車也曾路過這裏,如鉤的月亮拌著月暈,就像一環在星光下熠熠生輝的戒指。麵對此情此景,思緒自然不同於白晝。列車越駛越遠,越走越偏,終於來到了一處荒境,這時,月光變得慘淡起來,我不由自主地向周圍望去,隻見那被淒冷的月光籠罩的境地,在黑暗處隱隱現出一座座墳墓,呼嘯的風令周圍的樹木戰栗起來,猶如一聲聲淒厲的哀號,刻畫著野鬼魂遊的恐怖情景。
我轉過頭來安慰近乎瑟瑟發抖的自己,期盼著列車迅速遠離眼前的景色,伴隨著隆隆的車輪摩擦鐵軌的聲音,窗外終於沒有了墳墓的痕跡……
看啊!這裏是卜利達,納塔納埃爾,這是我在列車上最深刻的回憶了!窗外的青草是那樣柔嫩,繁花是那樣濃鬱,那一定是花園的氣息吧。卜利達!卜利達!記得那是初冬的季節,那郊外山野上的小玫瑰花竟給了我身在別處的錯覺。我記得你山林中的景色是四季常綠的,因此不必等候春天的複蘇,我現在看到的,就是你全部的美景了!
我在嚴實的房間裏靠著壁爐,不禁回想到了你那漫山遍野的紫藤和常春藤,在這漫天飛雪的寒冷冬日,若是拿它們來生火,定然是溫暖非常吧。我又想起你的花園往往是多雨的,屋外透過來的寒氣擅自把那雨“想象”成了徹骨的冰雨,於是我在回想悶熱的雨露時,竟然打了一個寒噤。
當時,我手中捧著一本《科學原理》,那是費希特的著作,它給了我再度虔誠的鼓勵。我的心逐漸變得溫和起來,開始相信安於憂傷的生活,並嚐試著把它奉為美德。我抖了抖鞋上的灰塵,任憑它們隨著風飄向遠處。在領悟到一些東西的時候,我把自己看成了先知,並且選擇在荒漠的灰塵當中遊蕩;我能想象我的雙腳踏在一塊塊堅硬的石頭上,因為終日的暴曬,石頭很熱,腳底很快就傳來了灼燒的痛感。
我再次望向窗外,若是此刻我能夠踏上卜利達的草地,同眼前的一切美景說說情話,那才叫不虛此行呢!隻可惜,草地在列車的疾馳中轉瞬即逝了。幸運的是,卜利達的景色遠不止如此。
窗欞圈住了窗外的一座清真寺,在一片白色的光輝中,透出了一股神秘的色彩。卜利達!卜利達!我又一次看到了你那繁花遍野,綠樹成蔭的美妙景色。在那紫藤纏繞的地方,一簇簇花朵竟然覆蓋了一棵橄欖樹,那垂直挺立的常春藤也被無盡的繁花壓彎了。微風帶來了陣陣醉人的香氣,透過車窗的縫隙來到我的麵前,我貪婪地呼吸這來自原野上的饋贈,竟發現這好像不是花香,似乎還夾雜著一股樹脂的清香。我朝著風吹來的方向尋覓,仿佛看到了一棵花滿枝頭的橘子樹,正隨著風的吹拂,搖曳著向我招手。
離列車不遠的路邊上立著一排茴香,倒是異常壯觀。臨近黃昏,陽光撫摸著路邊和散落在桉樹綠蔭下的茴香,給它們的莖梗染上了一抹金色,顯得愈發鮮嫩、豐茂了。
夜色漸漸濃鬱了,我的眼睛也有些累了,我把思緒拉了回來。雖然如此,那些曾呈現在眼前的美景,現如今卻浮現在腦海裏,揮之不去。這些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啊,任何一個都無法脫離大自然而獨自存在,自然法則就是包羅萬象,列車也是其中的一個過客。奔馳在黑夜中的列車,在淩晨迎來了清爽提神的朝露。
天空依舊在亮光之下,太陽已不見了蹤影。這是夏日的夜晚,暮色總是來得那樣遲,餘暉給廣場披上了一種醉人的氣息,這也是一種獨特的激情啊!
納塔納埃爾,我在這樣的境地想起了一些同樣令人沉醉的花園,今天,我想向你講述我心中那最美的花園。
漫步在佛羅倫薩街頭,到處都是賣玫瑰花的花商,那段時間,整座城裏著濃鬱的花香,到處都充滿甜蜜和愛的味道。傍晚,卡西納的街角最適合漫步了,道路兩邊鋪著兩排青石板,在上麵走著既舒服又安逸。星期天,我會專門去往附近的博博利花園,雖然是“花園”,但裏麵幾乎沒有花朵,多是一些“遮天蔽日”的樹木,因此也被人稱為“無花的花園”。博博利花園的樹木心照不宣地往中央傾斜,枝幹纏繞在一起,就此搭起了一個個透光而濃密的“樹洞”。在炙熱的夏日,來到這陰涼的境地,感受涼風的吹拂,實在是一種愜意的享受。
對於阿爾卡紮爾,納塔納埃爾啊,我應該對你說一些什麼呢?相比佛羅倫薩,阿爾卡紮爾的花園多了一些波斯風情。這似乎是我最喜歡的花園了,我就與你講一講它那與眾不同的風情吧。當我想到阿爾卡紮爾的花園時,一首吟誦哈菲茲的詩往往會闖入我的腦海:
琉璃美酒卿斟來,
酒滿濺裳暢開懷。
情至深處無自持,
智叟笑談人生外。
這是一座皇家園林,是供皇室居住遊玩的地方。在那長滿青苔的路旁,安置著多個噴泉,那鋪滿大理石的路麵每天都因此而光潔如新。高大挺拔的愛神木和柏樹矗立在兩旁,前麵還有一個用大理石鋪建而成的大水池,那裏還遺留著後妃們沐浴的芬芳。出乎意料的是,園中的花卉隻有水仙、玫瑰和月桂。在花園深處,有一片茂密的枝葉,猶如天上的雲蓋,遮住了半個天空。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棵參天古樹,那層層疊疊的枝葉下,正棲息著一隻悠閑的夜鶯。
繼續往前走去,這裏已經接近王宮了,周邊也修建著幾處水池,相比之下,品位卻很一般,幾尊雕像矗立在池邊,這雕像竟是用貝殼拚接而成,在皇家園林這不免有些煞風景。
一直以來,我們都習慣白天逛花園。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有了逛花園的興致,並對此毫不吃驚。我興奮地告訴自己:立刻動身前去!於是我走在法爾內茲的街頭,看著一處處景色宜人的花園,我幾次想要走進去,可都被人製止了。畢竟這些花園都隻在白天開放。在園外,我看到了那伸出來的繁茂枝葉,不知園內是否存在那似錦的繁花?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隱藏在繁茂之下的不過是一片片不為人知的廢墟而已。頓時對花園的興致大減,心有不甘地踏上了回程的路途。
在那不勒斯,我需要到一些地勢低窪的地方,才能見到那五顏六色的繁花。有些花園靠近沿海,遠遠望去,就像堤岸一般,陽光射進來,就像照在一麵麵鏡子上,卻同時被它盡數吸收了一樣。這令我想到了尼姆的水泉花園,那裏同樣地勢低窪,不同的是,水泉花園的周圍布滿了水渠,就像一位繁花擁簇的仙子披著一條青綠色的絲帶,在潺潺的流水聲中,更顯清麗動人。
馬耳他的旅程也令人難忘,那裏有一座老城,裏麵有一處官邸花園,因為環境靜謐,空氣清新,我時常會去那裏看書。老城裏有很多樹,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那片繁盛的檸檬樹,它們長得十分茂盛,以至於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樹林,我和幾位朋友有時會去那裏散步,聊天、喝酒、賞風景都會考慮那裏。望著樹上金燦燦的果子,總會忍不住摘上一個,滿懷期待地咬下去,卻迎來一種招架不住的酸爽,為的隻是那口齒之間所留下的餘香。
來到海牙公園的時候,吸引我的不是園裏的繁花,而是那些被馴化了的自在遊走的黃鹿。記得在比斯克拉,我曾邂逅瓦爾迪的一些花園,而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群牧羊的孩子。他們穿著毛氈的衣服,戴著圓頂帽子,手裏拿著趕羊的手杖,輕快的步伐伴隨著一聲聲高亢的呼喊,羊群便開始自動分合,改變隊形。有時候,他們玩心大起,還會用手杖驅使某隻羊兒奔跑,然後興奮地與它比賽。
我偶爾也會去一些地勢比較高的公園,站在阿佛朗什公園的高處遠望聖米歇爾山。黃昏時候,太陽的光輝把周圍的沙灘染上了橘黃的顏色,從高處望下去,如同一片正在燃燒的物質。那裏有很多小城鎮,城鎮裏也有很多迷人的花園。相比一些名聲在外的皇家園林,這些不知名的花園有著別樣的脫俗韻味。或許你會忘記這些城鎮的名字,忘記你曾經來這裏的目的,但你一定會懷念那些小花園的景色。遺憾的是,這次的旅途和人生一樣,永遠都不能故園重遊了。
我曾遊走在諸多花園裏,對一些未曾去過的花園總會呈現出向往的心態。一直以來,我都夢想著能夠去摩蘇爾的花園看一看,聽說,那裏有一片玫瑰花海,我是無法想象那種絕美景象的,真想親眼去看看啊!此外,還有哈菲茲心思神往的設拉子花園,以及納什普爾花園,那是令歐瑪爾流連忘返的境地,隻可惜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一首應景的音樂在我的腦海中回響起來,那是在慕尼黑禦花園中聽到的。當時,應該是春天,我吃著一個五月草冰激淩漫步在花園裏,清風吹來,乍暖還寒的空氣倒叫我打了一個寒噤。我聽到了一陣鼓樂之聲,循著聲往前走去,隻見前方有軍樂隊正在演奏,他們周圍有很多圍觀聽眾,大家雖然算不上是高雅人士,但看得出來都對音樂感興趣。我看著樂團,看著聽眾,看著夜晚,也看著那正在撲棱著翅膀鳴叫的夜鶯,那叫聲淒厲婉轉,似乎想要把整個夜空吞噬殆盡,這樣想著,耳邊樂隊演奏出來的樂聲似乎成了一首低沉的德國詩,說不出的惆悵、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