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嚐試著從已經承擔過的快樂中重溫歡樂的感覺,於是開始回憶每一座走過的城市,試圖從中搜尋出一次縱樂的情景。很快,我便想到了威尼斯的化裝舞會,並且在一艘小船上體會到了愛的歡樂。那艘小船載著一支小樂隊,後麵還跟著幾艘滿載年輕男子和女子的客船。我有幸也坐在了船上,我們身著晚會盛裝,夕陽照在我們的手上、臉上和身上,伴著那悠長婉轉的樂聲,顯得格外溫暖而和諧。就這樣,我隨著眾人朝著麗都駛去,在餘暉中憧憬第二天的黎明。

然而,太陽升起來之後,耳邊的樂聲早已不知所蹤,我們拖著疲累的身體也早已進入夢鄉。我沉浸在這段經曆當中,貪婪地吮吸著虛假歡樂帶給我們的滿身疲累,盡情享受著得知歡樂已經凋零的這種眩暈。對我來說,它們仍舊是彌足珍貴的。我登上一艘大船,突然想要去逛一逛酒吧,於是乘坐大船與水手們到達了別的港口,來到岸上走進了一個昏暗的小街。驀地,我停下了正在前進的腳步,心中開始責備自己為何會萌生出對這種唯一誘惑的渴望,頓時懊惱不已。於是,當看到水手們陸續進入那些低俗的酒吧時,我選擇了轉身,重複自己那悠閑、遊蕩的步伐,獨自回到了歸於平靜的碼頭。

夜色漸濃,我躺在床上開始沉思,腦海中竟不覺浮現出對當時那些小街的遐想,附帶著還形成了那裏喧鬧與嘈雜的聲音。我不耐煩地翻了一下身,看到窗外那如水的月光,聽著沙灘上低沉的海風,我想我還是喜歡這些自然中的珍寶。所謂的快樂也隻能從當下與未來中尋找,不過,我把自己的曾經的快樂分享給了你,狄提爾,我想你一定有所感觸吧,哪怕隻有短短一瞬的動情時間,也能夠體現分享的價值了。

梅納爾克用他那自豪的情緒支撐自己那快樂的激情,終於形成了力不能支的局麵。為此,他開始懷念伊萊爾,懷念這個曾經勸慰自己改一改脾氣的友人。在伊萊爾眼中,梅納爾克向來不怎麼合群。之後,梅納爾克便開始動情地講述那曾經的友情時光:

我和伊萊爾經常秉燭夜談,吃過晚飯之後,我們就坐在星空下的露台上。伊萊爾是一個極具情懷的詩人,萬物在他眼中呈現出來的都是祥和之景。他告訴我,大自然有著它自己的語言,我們所能看到的每一種自然現象都是它那明快的語言,並向我們傳達著現象的原因。我們的眼前掠過了一隻振動翅膀發出嗡嗡聲音的昆蟲,僅憑它的飛行姿勢,就可以確認出是什麼昆蟲;我們聽著鳥鳴,也能分辨出這是哪種鳥;甚至走在沙灘上,看到一行女子的足跡,我們也可以辨別出那女子的相貌。

我很欣賞他的觀點,並表示在流浪期間與大自然的關係更近了一層,對他所說的自然語言我也深有體會。他開始興奮地表示,自己也想踏上一條冒險之路,他對此非常渴望,以至於無所畏懼。這就是青春啊!我們心靈的青春,是我們生命的最高榮耀!我們總會產生相應的欲望,即便是極力抑製也無濟於事,因為頭腦中所形成的每種想法都蘊含著濃厚的熱情。感知事物,會令我們的身心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這是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們那絢麗的青春之花正在競相綻放,同時也消耗著青春的能量,但我們對此毫不在意,因為消耗的青春才能呈現出耀眼的光芒。我們在人生路上大步前進,絲毫不會抱怨未來的路有多漫長。我們欣賞著道路上的繁花,咀嚼著那新摘的野花花瓣,享受那唇齒之間的清甜和留在咽喉間的苦澀。

在流浪的途中,我不喜歡吃太多東西,不是因為山野間食物少,而是我在刻意節食。雖然我的思想始終清醒,但是我的身體卻會進行抗議。我總是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人始終處在一種微醺的狀態。但我總感覺這次有些不一樣,我曾喝過很多種葡萄酒,它們有的香醇,有的清冽,但是沒有一種令我產生腹中饑餓、頭腦昏沉的感覺。我開始感到天旋地轉,腸胃好像打開了自己的通道,期待著食物的光臨。我知道起身會消耗更多的能量,要想與目前的狀態相抗衡,睡覺似乎是最明智的做法了。我望向遠方的地平線,太陽還在趕來的途中,我的身下是一堆散發著淡淡草香的幹草,我翻了一個身,再次閉上了眼睛。

我的行囊裏放著麵包和清水,但是我向來不輕易進食,直到餓成了半昏迷狀態,我才會迷迷糊糊地從行李中把拿麵包取出來,以此把迷糊的神思拉回正軌。我發現,在這種狀態下,我的感官非常敏銳,由此便能更加真切地感知大自然了。我聞到一股花香,它能夠輕而易舉地在我的口鼻、肺脾和腹腔裏遊走,它在向我講述植株從花苞到最後綻放的過程,並且還帶來了大地的氣息,告訴我周圍還有很多花草植物,連剛剛前來采過花蜜的蝴蝶都浮現了我的腦海中。要知道,這些所有的感知結果僅僅源自一縷花香。大自然見我如此真誠地敞開心扉,打開了所有感官準備接納它,頓時也變得熱情起來,於是一股股火熱的自然氣息便從四麵八方紛至遝來,而我對此一向來者不拒。

不知不覺,我遊蕩到了巴黎。我駐足在一所破舊的房屋前。年少時,我就是在這裏生活學習。我推開一扇虛掩的沾滿灰塵的屋門,一聲生鏽的門軸“吱呀”聲傳了出來,我提著一盞油燈,把麵前的蜘蛛網撥開,這裏就算是客廳了,桌椅上還散亂地丟著一堆衣服。記得我一回來就會與桌上的金魚打招呼,我叫它弗洛爾;它見我回來,總是歡快地遊動著,似乎正期待著我向它講述這一天來的趣聞。現如今,那裏隻剩下了一個落滿灰塵的魚缸。弗洛爾也早已被我托付給了一位名叫娜莎爾的婦人。她經常到附近的那條河裏洗衣服,是一個極其親善的人。不知道她和弗洛爾現在怎麼樣了。

我又來到了廚房,那裏還有我趕時間做早飯所遺留的雞蛋殼,蛋殼側放著,底部的灰塵比四周厚一些,原本磚紅的外殼也附上了一層塵土,似乎稍碰一下,就會化為粉末一般。我開始逐一查看所有的房間,那多年關閉的百葉窗上落滿了灰塵,半拉的窗簾也散發著一股樟腦丸的味道,想是白天也透不過來多少陽光,屋內由此散發著一股潮濕的黴味,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試圖去打開它。轉了一圈之後,唯獨發現臥室尚可以住人,但這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畢竟我與山林和晨露早已建立了親密的關係。

我打算在這裏小住幾日,並決定把這裏作為浪跡天涯的臨時站點,倘若日後我遊蕩回來,都可以進來小住一下。大概安置好之後,我來到書房,發現除了到處是滿灰塵之外,所有的物件都按照原來的方式原封不動地待在那裏。書的擺放次序沒有變,我輕而易舉地就從書架的第三層找到了我想要的書。我撣去書上的灰塵,把油燈放在桌上,即便是白天,屋子裏也陰暗得很,想要看書的話,還需要點燈。有時候,我看書入迷,坐在書房裏一看就是一天,抬頭的時候,從屋頂那透光的縫隙中,看到了一兩顆躲閃的星星。

臨睡之前,我的目光捕捉到了那個依靠在衣櫃旁邊的大提琴,幸虧它被裝在箱子裏,才不至於蒙塵而錯了音色。我頓時來了興致,迫不及待地打開,從腦海中搜尋那記憶中的樂曲節奏。我在這封閉的小屋裏看不到外麵那清冷的月光,但還是想到了一首同樣悲切的曲子,我隻記起了零星的片段,隻撥了幾下琴弦便住了手。一股淒涼的思緒湧上心頭,未免太過傷感,我便把它收了起來。本想在此小住幾天,但旅途漫漫,腳步終於沉不住氣了,似乎是想念那自然的氣息了。於是,我便離開巴黎,離開這個充滿回憶的小屋,再次踏上了流浪的征程。

經曆了幾年的流浪生涯,梅納爾克發現自己的人生也陷入了一種單調之中,仿佛除了旅途,就再也不剩什麼了。為此,他陷入了苦惱當中。

納塔納埃爾,你能明白梅納爾克的感受嗎?一直以來,他都在追求事物的多樣性,追求不一樣的生活方式。他以為踏上旅途就會過上最不可能重複的生活,事實上這種想法也有一定的道理:畢竟流浪中的人每天都在行動,所在的地方、所見的人和事每時每刻都在變更,自然就能夠收獲每一個嶄新的明天。但是無論明天多麼新鮮,梅納爾克所經曆的都隻是流浪這一種生活方式而已。這違背了他的追求,所以他無法繼續前行了。

“我已經25歲了,因此非常確信自己已經成熟了,我迫切想要過上一種嶄新的生活。這種思想轉變並非因為我厭倦了旅行,相反,我對它依舊迷戀。之所以會產生新的想法,是因為在多年流浪的過程中,那個過分增長的自尊心在作祟。”這是梅納爾克的心聲,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身邊的朋友們,時隔多年,他把自己的人生以故事的形式講述了出來。納塔納埃爾,我能相對完整地把它整理出來,並且悉數講給你聽,實屬不易:

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為什麼這麼堅定地鼓勵我繼續旅行呢?我已經決定停下腳步了。我當然知道野花早已開遍了整個山林,值得遊人前去駐足和欣賞,隻不過去的人不再是我而已。蜜蜂不會一輩子都處在采蜜的過程中,蜜采完了,就該回到蜂巢釀蜜了。我現在就到了應該釀蜜的時候了。

時隔多年,我終於回到了被遺棄的故居,屋裏淩亂不堪。這回不是小住,而是長住,要在這裏開啟一個新的人生階段,所以,我打起精神把房間仔仔細細收拾了一遍。我打開所有的門窗,讓陽光照進來,以驅散多年來沉積的潮氣和黴氣,又撣盡所有的灰塵,看著它們在光束下盡情地瀟灑起舞,就像一場場盛大的化裝舞會,每一個舞池都充滿了激情和活力。

在流浪期間,我一直過著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因此省吃儉用之下還有一點積蓄,我用它們換取了一些花瓶、珍玩等易碎的擺件用作裝飾。同時,還添置了一些用來珍藏的書籍,掛了幾幅畫。在其後的15年間,我就像釀蜜的蜜蜂一樣,幾近瘋狂地充實自己,不斷地讀書學習。我同時掌握了幾門外語,也會彈奏好幾種樂器,每天都會留出一定時間看書,盡可能地把每個小時、每一個瞬間都用在了卓有成效的學習之上。在我學習的知識中,我尤其喜歡生物學和曆史學,對各國文學也能做到一定的了解。

因為我結束旅途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便不可避免地要在生活中進行待人接物。憑借我那高貴的出身和令人信服的博大心靈,我在短時間內便結交了諸多朋友,我對友誼曆來非常珍視,但絕談不上會有所依附。

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如今我已經50歲了,我打算以一個即將離開人世的老者的身份活在世上,這也意味著我會與過去的一刀兩斷。我變賣了屋子裏所有的東西。因為獨到的眼光和準確的鑒別能力,所有東西都賣了一個好價錢。最後我擁有了一大筆錢,我把它們存入銀行,定期取款,以保證正常花銷。那段時間,我身邊除了空空如也的房子,什麼都沒有,任何東西都不留在世間,不給往昔的記憶一點容身的機會。這看起來有些決絕,但起碼我很快樂。

我深知一段屬於我的人生階段又結束了,是時候去尋覓新的生活方式了。我知道自己時日無多,雖然對旅途的生活依舊懷念,但是我早已明白了快樂的分享價值,即便是再度踏上征程,我也不會一個人出發了。我用一些積蓄購買了一條船,並且為它添置了一係列航海的裝備。準備好之後,我邀請了三位朋友,雇用了幾名船員,又帶上了四名見習水手,陣容安置妥當之後,我們就踏上了旅程。在這幾名船員和水手當中,我對那位相貌最不英俊的人產生了最為深刻的印象,他總是在暮色降臨的時候站在甲板上唱起嘹亮的歌。我欣賞他那時而粗獷、時而溫柔的歌喉,但這仍舊比不上那船底傳來的洶湧的海浪的聲音。又是一個傍晚,海船駛進了一個神秘而充滿誘惑力的港灣,我們被港灣的景色所吸引,決定在此住宿一晚,於是紛紛下船來到了碼頭。這才發現這裏原是一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我們整夜沉浸在瘋狂與歡樂當中,在黎明之前又悄然離去了。太陽的光輝抹去了黑夜的一切痕跡,似乎我們從未來過一般。

我們在海上漂流了一段時日,在一個晚霞絢爛的黃昏抵達了威尼斯。在這裏,我邂逅了一位舉世無雙的煙花女子,她有著傾國傾城的相貌,也有著精妙絕倫的音樂功底,她的風姿和才藝使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戀中。我邀請她坐上我的海船,與她同行了三天三夜。她實在是太美了,和她在一起,我就把自己其他的情歡豔遇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了。最後,我甚至把自己的那艘海船送給了她。

在這之後,我來到了科莫湖畔,並在這裏的豪華別墅裏居住了幾個月。期間,我聘請了一些文雅的樂師,也邀請了幾位文采出眾、深諳樂理的女子。我們在白天暢快地聊天喝酒、欣賞音樂,晚上走過那已被夜露打濕的大理石台階,去到湖畔中遊蕩的小船上繼續飲酒作樂。我們在微醺的氣氛和恬靜的槳聲中進入夢鄉,遊蕩夠了的小船踏上歸途的時候,我們仍舊睡意蒙矓,直到小船靠岸,那種搖曳的感覺戛然而止,再加上靠岸的輕微撞擊聲,我們這才猛然驚醒。美麗的娜塔莎在我懷中醒來,隨後便輕盈地踏上了大理石台階,一轉眼便從我的眼前飄走了。

到了第二年,我來到旺岱,租下了一座大園子。為避免太過孤獨,我邀請了三位詩人同住,並表示不會收取任何費用。他們時常歌頌我的盛情款待,當然也會在白天吟誦那懷抱著柔軟水草和嬉戲魚兒的池塘。那條寬闊的林蔭道也是他們常去采集靈感的地方。我們還時常聚在一起談論園子的美觀布局。

這看上去實在是風景宜人的地方,但是一到秋天,滿園的生機就會減退許多,而我仍舊嫌它不夠蕭條,於是便找人把園裏的幾棵大樹放倒,不再去修理園中的植物,故意把整個園子荒敗到雜草叢生、枯枝遍地,令它麵目全非。然後我便帶著一大群人在園中閑逛,我們的腳下到處都是荒草,耳邊充斥著斧頭伐木的聲音,衣袋時不時地會被七零八落的樹枝勾住。被伐倒的樹木橫在路邊,我在它身上看到了斑駁的秋色,那是一種無可比擬的絢麗色彩,直到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回憶起這些景象,這似乎也映射出了我的遲暮之年。

隨後,我來到阿爾卑斯,那裏有一座小木屋,我在此逗留了一段時間。又輾轉來到馬耳他,在一座“白宮”中暫住。我喜歡下午在附近散步。那裏有一片香樹林,環抱著一座饒有韻味的老城。我在林中找到了幾棵檸檬樹,雖然能夠想象到那種招架不住的酸,但還是忍不住摘了一個,一口咬下去,收獲了如橘子一般又酸又甜的味道(梅納爾克的運氣很好,我當時吃的時候隻感覺到了一陣酸澀)。一位朋友告訴我,達爾馬提亞島的景色非常美,於是我便坐上馬車去遊玩了一番。而後我到了佛羅倫薩,來到一處花園,對麵就是菲索爾山岡,今晚,我將在這裏宴請朋友。

在這幾十年的時光裏,我很明確自己是幸福的。當然這絕對不是機緣巧合,呈現在我麵前的機遇不勝枚舉,但我從未想過要如何利用。與此同時,也不要認為我的幸福是由財富換來的,因為我早已了無牽掛,並且一無所有了。此時此刻,我可以毫無留戀地離開人世。我的幸福隻建立在至今奔放的熱情當中,在熱情奔放的思想驅使下,我始終保持著一種狂熱的崇拜,麵對任何事物向來一視同仁,沒有偏私,也沒有偏愛,以最公正的愛去對待生活。我親愛的朋友們!願你們也能夠給自己帶來最幸福的生活。

如果說我的前半生都是和孤獨一起度過的,那我的後半生一定過上了“群居動物”的生活,我的日常生活似乎已經被聚會填滿了。伊萊爾啊!現在你還能說我不夠合群嗎?

記得初夏時候,我曾登上一個既高且大的平台。登上平台需要走過數十圈螺旋狀的旋梯,站在平台上,能夠俯瞰全城的景色。它被一片濃鬱的綠色包圍,想是距離太遠的緣故,那蔥鬱綠色之下的絢麗繁花已經被完全覆蓋起來,也看不到斑點,偶爾有幾座高挑的小樓擠出這片綠色,為眼底的景色增添著零星的點綴。這平台就像是一艘行駛在繁密枝葉上的一艘巨輪,像是在不緊不慢地駛向市區一般。

平台離小城足夠遠,在那裏望小城足夠真,實在是一個既能夠避開所有紛擾喧鬧又能將其美景盡收眼底的好地方。於是,我成為這裏的常客,我經常把它臆想成一艘巨輪的高層甲板,期待著登上去享受那恬靜的夜晚。當我踏上第一層旋梯的時候,潮水還在洶湧地奔騰著,海浪擊打在旋梯兩邊的扶手上,飛濺起高高的浪花,仿佛在向我挑釁。我對此不予理會,繼續登高。隨著我越爬越高,浪花的氣勢便相對弱了下去,它已經無法到達我現在的高度了。登到頂峰,耳邊除了海風,便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了,所有的喧鬧就在這裏盡數衰竭了下去,偶爾也會傳來樹葉臨風搖曳的沙沙聲,以及那來自黑夜的熱切呼喚。

今天,我同幾位朋友又來到了這裏,我們站在平台上眺望腳下的風景。月桂樹和橡樹那高大的身軀格外明顯,把中間的林蔭道也清晰地刻畫了出來。我不由得讚歎它們的高大,仿佛稍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樹梢上那片驕傲的翠葉一樣。平台上有幾處圓形欄杆,它們像一張張桌子一般突了出去,我最喜歡坐在那裏,然後臨著風,閉上眼睛想象海船在海上漂流的情景。

我把目光轉向另一側,那是一處於城市相鄰的昏暗山巒,我在這裏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到山峰處那明亮的晚霞,那裏的天空一片金黃,夕陽盡情地揮灑著所剩不多的餘暉,長著綠芽的修長的樹枝在平台的一側動情地伸向了那尚有餘溫的夕陽,仿佛在上演一場依依惜別的催淚愛情。而另一側的樹枝光禿禿的,它們背對著夕陽,把自己的懷抱留給了黑夜。

再次望向小城,似乎看到了煙霧繚繞的景象,突然,小城上方出現了一個個轉瞬即逝的亮光,伴隨著震耳的聲響,把黑夜和安靜更加清晰地刻畫了出來。原來是城中有人在放爆竹,我看到塵土被從地麵席卷到天空,它們把綻放在天空中的亮光反射下來,映得天空恍如白晝。正看時,不知從哪裏飛出了一朵煙花,伴著一聲低吟,呼嘯著衝上天空,畫出一個柔美的曲線,然後在急劇飽和的狀態下爆破得剛剛好,在那短短的一瞬,綻放出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隨後便散落得無影無蹤。

我素來是喜愛煙花的,尤其是那種猶如綻放著淡黃色火星的垂柳煙花,那細細的“柳枝”自如地四散開來,然後悠遠緩慢地降落,映襯出黑夜裏那璀璨的繁星,給人一種星星原來是這樣產生的錯覺。火星墜落之後,星星依舊掛在天上,這便令人驚奇了。煙花逝去之後,我的目光沒有跟著墜下去,反而留在了星空上。我看著滿天的繁星,根據星星的聚合與分離辨認出了不同的星座,隨後又聯想到星座的由來與故事,不免心馳神往,遐想良久。

“你們說,剛才的煙花像不像飄灑的雪花?一些還未落到大地,就在半空中融化的雪花……”不知怎麼,我就說了一句自問自答的話,眼睛仍舊看著星空,也不去看身邊的朋友們。大家看了看我,知道我是在自言自語,便沒有接我的話。

隻有羅太爾喃喃道:“我不喜歡雪……”他低著頭,好像在思考。於克爾反駁道:“雪多美好啊,為什麼不喜歡?”

羅太爾抬起頭來:“我想,雪是一種充滿神秘的事物,它總是悄無聲息地來到大地上,卻又不肯在大地上紮根。在陽光和月光下還會生出刺眼的白光,所有的美景都被它給掩埋了。雪沒有溫度,它總是那樣冷,抱著拒絕一切生命的態度。當然,我知道雪覆蓋生命也是在保護生命,但是生命的複蘇總要等到雪融化之後才會實現。既然如此,我倒是希望雪不要玷汙這高貴的白色,不要高冷到非得在大地上炫耀一段時間,它就應該像雨水一般直接澆灌和保護植物,因此它應該是肮髒的、灰色的,以及半融化狀態。”

於克爾聽了這番話,心中無法平靜,他決定要為雪打抱不平:“不是你想的那樣!雪之所以會融化,不過是因為愛得太滿、嗬護得太過,隻有在融化之際,它才會展現出那愁苦的容顏。因為你喜歡愛情,所以希望雪是半融化的狀態,但是你不知道,雪真正迷人的地方,正是它那洋洋得意的神態。”

見他二人爭論不下,伊卡斯連忙說道:“你們快別爭了,既然有人說‘好極了’,那其他人就不要再說‘糟透了’!”

我聽著朋友們的談話,感到莫名的溫馨,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些“不著邊際”的感歎:左貝伊德,你還記得早晨在街角處看到的那個奴隸嗎?那分明就是我啊!當時我衣著襤褸,頭上頂著一隻空空如也的破籃子,一步一個趔趄地走在寒風裏。你走到我身邊要我跟隨你,一路走,一路往我的籃子裏裝檸檬、糖果和各種香料。我見你喜歡我,待我好,我便向你喊累。於是你就把我留下,整日跟在你身邊,陪伴著兩個妹妹和不理紅塵事的三位出家王子。我們經常坐在一起互相講述各自的經曆,其他人就安靜地在一旁聽故事。我非常樂意聽他們講故事,他們的經曆總是那樣新奇、充實。輪到我的時候,我知道我實在沒有什麼故事可講,但我還是說道:“左貝爾德,你知道嗎,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是沒有故事的,甚至可以說是空白的,現在似乎也沒有,而你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說完之後,便大口吃起了那渴望中的蜜果……

那位頂籃子的奴隸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而我由此記起了那從小便向往已久的蜜餞;記得那是《一千零一夜》提到的,我至今記憶猶新。後來,我終於吃到了心心念念的蜜餞,是用玫瑰汁做成的,有著一股清香醇厚的味道。此外,我還聽說過用荔枝做成的蜜餞,遺憾的是至今未曾如願品嚐。

“轟”的一聲巨響把我拉回了現實,天空中又出現了那美不勝收的“垂柳”煙花,隨後,五彩繽紛的煙花開始在夜空裏競相綻放。我的頭頂正綻放著煙花,腳下的小城早已呈現出了萬家燈火的夜景,身邊還圍繞著一些談笑風生的朋友。真想就此遐想下去,永遠也不複醒來……

我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整晚的能量消耗都沒有讓我產生睡意。我生活的城市燈火輝煌,午夜才是它最瘋狂的時候。瘋狂的夜總會引發瘋狂人的衝動,於是,我看到每個夜晚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犯罪案件,他們都是一些迷途的人,因此做出了一些糊塗的事。海麵上漂浮著一些船隻,我知道那是由苦役犯充當槳手的槳帆船,但是上麵仍舊缺乏被指派的犯罪人員。

在一個並不晴朗的早晨,我突發奇想要出海。我找到一艘槳帆船,船長是一個為人和善的微胖中年人,他為我指派了40名槳手,我就這樣毫無目的地出發了。我們在海上行駛了四天四夜,那40名槳手有著驚人的臂力,但此時此刻也已經筋疲力盡。無窮無盡的海浪肆意翻滾,槳手們拿著船槳周而複始地撥動海浪,在與其抗爭的過程中,爭奪每一個前進的機會。這種單調而費力的動作會慢慢地磨盡他們的力氣,同時也能磨平他們那動輒滋事的活躍精力。既能懲罰,又能改造,還能充當勞動力,這似乎是一舉三得的做法了。

我看到他們的形象逐漸變得美好起來。一路走來,他們大多沉默寡言,總是在悶頭劃槳。海風平靜的時候,大家就收了船槳,坐在船艙裏休息。他們也不怎麼交流,有的望向天空,有的從舷窗裏往外看,也有的閉目養神。他們的神態都是一副沉思默想的樣子,或許是在追憶往昔吧。那些曆曆在目的經曆,大多已經在這無垠的大海上流逝了。

晚霞露出了半張麵孔,轉眼已是傍晚了,我們的眼前出現了一座同樣燈火通明的城市。我看到那裏有一座運河,很多商店、旅店、餐館都被縱橫交錯的運河連接起來了,仿佛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明明隻有一根主幹,卻分化出了繁盛的整片森林。

那城市在晚霞的映照下呈現出了金色和灰色交織的畫麵,我想那或許是阿姆斯特丹,抑或是威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