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啊！在我的眼中，你就像是一塊透明的水晶。每當我在山丘上眺望城下的夜景時，你都是最耀眼奪目的那一個。漆黑的夜幕給人帶來沉重的壓抑感，而每當看到你，看到你那閃閃發光的樣子，我都會聯想到象征虔誠之心的白玉琉璃燈。你的光亮是那麼充盈與美麗，就像是透過細孔形成的乳白色光暈。每當看到你，我都會情不自禁地用我能想到的所有美好言辭去讚美你！
馬路上的白色卵石並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卑廉，它與城牆一樣，也是光的貯存庫。荒原上的白色歐石楠，清真寺裏的大理石地板，海底岩洞中開放的海葵花……這一切都能發出白色的光亮，而這些光都是這些物體白天吸收光，夜晚釋放光的結果。
我似乎掌握了某種神奇的能力。我像物理學家一樣，可以通過吸光能力來判斷各種物體。我發現了很多可以儲光的物體。這些物體能夠在白天吸收光，然後在夜晚又像光細胞一樣釋放光。在我的旅途中，我見過很多旖旎的景色。在正午的陽光下，我看過原野上奔騰的激流從黝黯的岩石上傾斜下來，晶瑩的水花四處飛濺，閃著萬道金光。
然而，納塔納埃爾，我隻想讓你明白這樣一件事情：我更希望向你訴說有形之物，而不是向你介紹更多的無形之物。為什麼呢？正像那些海藻在被撈出海麵時會變得黯然失色一樣，當我們準備觸摸那些無形之物時，它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世間的事物變化無窮，它們一直在向我們昭示著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或許可以看到景物美麗的外表，感受到它們傳達出的風情，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我們尚未認識景物那些內在的東西，比如其所包容的幸福、沉思以及愁緒等。也就是說，景物的形式多種多樣，我們可以將它們的外在形式盡收眼底，卻很難將它們的內在形式一一看透。所以，要是有人說他看清了景物的所有形式，那麼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笑而不語。我們無須與一個愛說謊的人爭辯什麼。因為沒有人會去相信他。
我清楚地知道，童年是美好的，但在一些日子裏，我也會時常感到憂傷。然而，一旦我走到布列塔尼的荒原上，我所有的憂傷便會瞬間消散於無形。致使憂傷煙消雲散的原因是什麼呢？我認為那是因為我的憂傷被美麗的景色吸收融合了。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能沒有顧慮和煩惱，才能直麵自己，才能去釋放自己的情緒，一步一步邁向自由。
那無窮無盡的新鮮事物令我無比著迷，我希望一直去探尋它們、讚美它們，去發現與它們有關的別人尚未發現的秘密。
一個人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他自己卻不自知。在他看來，自己隻是幹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終於有一天他這樣說道：“哦，我明白了，這件事在之前真的沒有人幹過，也沒有人想過或說過。”如果他在說這段話時，我剛好就在其身邊，那我一定會因為他的天真無邪而會心一笑。
或許，世界的全部曆史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卻包含了世界的全部曆史。
起床確實是一門學問。每天清晨，或早或晚，我都會按照生活的節奏起床。我一邊起床，一邊還會嚷道：“千萬不能讓人久等啊！”有時候，我會起得異常早，但是不管多早，我都能清楚地看到生活在按部就班地運行。不管我起得早還是晚，都不會對生活運行的節奏有絲毫影響。因為生活睡得早、起得早，它不會像我們一樣，總喜歡讓人等待。
美麗的曙光啊！
你永遠是我們最親密的夥伴，
你總能帶給我們新鮮與快樂。
一年之計在於春，
一日之計在於晨。
春天是一年的曙光，
曙光是每日的春天。
萬物還未蘇醒，
朝霞已經出現。
在月亮看來，
每日的彩霞，
從來不算太早，
從來也不算太晚……
在炎熱的夏天，我也曾體驗過中午的睡眠。那次，我從淩晨就開始勞作，經曆了夜晚和早晨的辛苦；到了中午，我的身體已經疲憊不堪。於是，我便決定進行午睡。
下午兩點，孩子們相繼睡去。一切都變得沉悶而寂靜。本來我想放點音樂來輕鬆一下，可惜懶得動手。我緩步走進臥室，睡在床上。空氣中彌漫著印花布窗簾散發的氣味，從窗外又飄來了風信子和鬱金香的芬芳。除了這些氣味之外，我還聞到了貼身衣物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我特有的味道。我想：原來，每一種事物都有各自的味道。
下午五點，我迷迷糊糊地醒來，當時我燥熱難忍，全身是汗。我的心跳得很快，又接連打了幾個寒戰，我感到整個腦袋輕飄飄的，渾身有一種說不出的暢通。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身體通泰吧。打完寒戰後，我皮膚上的所有毛孔都張開了。這時，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不僅空氣可以自由地穿過我的毛孔，就連一切其他的事物似乎都可以自由地侵入它們。
太陽已經收斂了光芒，向著西邊的地平線緩緩沉去。它那橘黃色的光芒為草地鍍上了一層金色。我到了暮晚時分，才開始睜開眼睛。此時，我不禁心生感慨。一天已經接近尾聲，夜晚即將來臨。這種思潮如水湧來，令人窒息！
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忘尋找片刻的溫馨。我發現，入夜時分，鮮花特別鮮豔，它們舒展開了身姿，並向我報以笑臉。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下來，然後走進洗手間用溫水洗了洗額頭；頓時，我感到神清氣爽，所有的疲憊一掃而光。
接下來，我準備外出，去發現隻屬於我的新鮮事物。走出屋子，我看到靠牆拖著疲憊的身子的行行果樹，又看到夕陽下圍牆裏的花園。我走在道路上，迎麵是從牧場歸來的牛羊。如果是別人，一定會駐足觀賞那壯美的落日。但是我無心欣賞。原因在於我已經欣賞夠了。
在外遊曆了一圈，欣賞了一番別樣的風景，我又拖著疲憊的身子，重新回到室內。窗外漆黑一片，真正的夜晚再次來臨，我打開桌子上的台燈，一如既往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之中。
納塔納埃爾，關於午睡，我隻能向你說這麼多，不知道你是否感興趣。而關於床鋪，我或許還可以對你闡述一番。
溫暖而柔軟的大床是人人喜愛的休眠之所。但是，這樣的床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我曾睡在草垛上，即使聞著枯草的味道，我也能安然入睡。我曾在麥田的壟溝裏小憩過，隻不過經常有煩人的蟲子騷擾我。我睡過沐浴陽光的草地，青草與花香的味道令人著迷。我甚至睡過飼草棚，與牛羊做過伴。最特別的一次是，我將一張花布吊床拴在了兩棵緊挨著的樹幹上，然後跳了上去。最難受的睡眠是在海浪的搖晃中完成的：我睡在甲板上，聽著海濤的聲音入眠；我也睡過船艙內狹窄的臥鋪，隻有一扇木訥的獨眼舷窗陪著我。
這些床鋪留給我很多難忘的經曆。有的床上躺著我兒時的同伴；有的床上有女子等待著我與之纏綿；還有的床上躺著的是牛羊等牲畜，其實那本來就是它們的床鋪，隻不過我臨時借用過罷了。這些床有的極為柔軟，就像是女人的肉體一樣。當然，也有一些硬板床。我曾經光臨過可怕的營房，在那裏的硬板床上躺過。我那時每天都會做噩夢，感覺像是墜入了地獄一般。我也曾在快速行進中睡眠，那時我正躺在火車的臥鋪上，而火車正欲駛向遠方。
納塔納埃爾，我有時並不是一瞬間就昏昏睡去，而是會在睡前進行一段美妙的養神；我在睡足後，也可能有一個美妙的蘇醒。但是我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美妙的睡眠。我隻喜歡現實的夢，而不喜歡那種虛幻的夢。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是最甜美的夢也有醒來的那一刻，即使是最完美的睡眠也不如醒來的時刻寶貴。
我對露宿於外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因此，我習慣於麵向一個敞開的大窗戶睡覺。7月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我喜歡赤裸著身體躺在月光下睡覺。每到黎明，我總是起得最早的那一個。而且我並不會依靠自身醒來，清晨那些烏鴉的鳴叫就是我最好的鬧鍾。當我醒來後，我不會立刻穿上衣服開始一天的生活。我會先將自己全身浸在冷水中，洗去一身的臭汗和汙物，當然這樣做更重要的是讓自己保持涼爽。結束了這一切之後，新的一天便開始了。對於我能這樣早開始一天的生活，我總是感到洋洋得意。
我也曾在汝拉山住過一段時間。那時我的住所臨近山穀，我隻要從窗戶裏探出腦袋就能俯視整個山穀。汝拉山的冬天特別寒冷，最冷的階段還沒有來臨，穀壑裏就已經滿是積雪。盡管如此，我仍然感到怡然自得。因為我不用出門，隻需躺在床上就能望見樹林的邊緣。不僅如此，更有趣的是，我能透過窗子看到烏鴉在空中盤旋。清晨，我會被羊群的鈴鐺聲喚醒。每次睜開蒙矓的睡眼，第一眼映入眼簾的總是窗外那些令人陶醉的景色。我的住所處在一個得天獨厚的位置上，這裏不僅擁有最美的景色，還擁有非常便利的生活條件。最令我滿意的便是我住所旁的一眼山泉。它養育了周邊的所有生命。幾乎每天我都會親自去拜訪它一次。每一次看到牧人趕著羊群去那兒飲水，我都會表現得格外興奮。這些美好的景象雖然時隔很久，但至今仍曆曆在目，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它們。
我的旅程相當豐富，我還去過布列塔尼，並在那裏的旅店裏度過了些許時光。那裏的旅店特別幹淨，那好聞的漿洗味的粗布床單令我印象深刻，我的身子特別喜歡接觸它們，所以那時我總喜歡躺在溫暖而柔軟的床上。
我也曾去過貝爾島。當時，我不得不遵守船上的規矩，躺在狹窄船艙的臥鋪上入眠。每天清晨，水手們的歌聲會按時響起，把我從熟睡中喚醒。而每次我都會好奇地趴在獨眼似的舷窗上，好奇地探尋著外麵的景象。我看到一隻隻小船穿過一條條大船的纜繩，向著遠方駛去。接著，我穿好衣服跑向海邊。
在我居住過的地方，雖然有些地方環境優美，充滿了生活的氣息。但是無論如何美妙的地方我都不願久留。我擔心那裏隻是一個陷阱，一個束縛我自由的陷阱，當然你也可以將它理解為一個禁錮精神的囚室。一旦久留，我擔心門窗一關，我就會墜入無盡的深淵。我還是喜歡過流浪生活，也就是那種放牧似的生活。哪裏有新鮮的草原，我就會帶著我的羊群去往哪裏。
但是，現在我累了。親愛的納塔納埃爾，我要將手中的牧杖交給你，那些羊群早已被我馴服，現在你可以替我照管它們了。不用等待，也不用猶豫，現在就出發吧，所有的道路都暢通無阻，所有的地方都會迎接你。你不用擔心那些羊群會不聽從你的命令，它們是一群永不饜足的家夥，總是會咩咩叫喚；隻要有新的牧場，它們就會歡快地跑向那裏。
納塔納埃爾，我要告訴你，盡管我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但我也會留戀那些新奇的住所。它們有的隱藏在樹林中，有的建在流水邊，有的寬敞明亮，有的充滿人情味兒。然而，無論我的住所多麼完美，我依然相信遠方還有更加完美的住所。我喜歡留意我的住所，這是我的習慣，一旦脫離了這個習慣，我就會喪失新奇感。而一個沒有新奇感的人是不會幸福的。每當我感到一個住所即將留住我的心時，我都會對被窗外的景色重新吸引。我熱衷於遐想，遐想那遠方更加完美的住所，而每當展開這樣的想象，我的心就會再次躁動起來；接著，我就會離開現有的住所，重新出發。
納塔納埃爾，新奇的事物令我無限神往，我無法阻止追求它們的欲望。或許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向你解釋清楚這種心情。我無意去破壞舊事物在我心中的印象，也不想破壞任何事物的新鮮感。然而，我致力於追求初見一種事物的新鮮感。那種感覺非常強烈，以至於後來重睹舊物也難以逾越我對它的第一印象。我之所以喜歡更換不同的住所，就是因為我癡迷於那種新鮮感、那種第一印象。我也會時常重遊故城舊地，而這依然無法脫離這個目的。我會去同一個地方的目的，是為了感受那裏不同時日和季節的變化。我認為在熟悉的場所去感受這些變化會顯得更加清晰。也就是說，在舊城舊物的基礎上，去感受那些變化的事物會變得更加明顯。
我在阿爾及爾的旅途中就經曆過這樣的事情。那時，我每天傍晚都會去一家咖啡館坐上一會兒。那是一家摩爾人開的小咖啡館。每天都會有很多外來旅客光顧。我會舒服地坐在咖啡館柔軟的沙發上，靜靜地，一個黃昏到另一個黃昏地去觀察顧客的每一個細微變化。我會隨著時間，觀察整個咖啡館正在如何緩慢地發生改變。
在羅馬的平奇奧附近，我租賃過一段時間客房。那裏的房間與街道平齊，為了防止偷盜，客房老板在每間客房的窗子上裝上了鐵欄杆。這樣的陳設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會時常將客房想象成囚室，因為它們的鐵欄杆是那麼相像。但是我並沒有因為這小小的不滿就急著離開那裏。相反，那裏存在著很多我非常感興趣的人和事。為此，我決定多在那裏待上一段時間。
夜晚，在羅馬的大街上行走，我經常會碰到一些青澀的賣花女。她們笑盈盈地向我問好，並希望我能夠購買她們的玫瑰花。為了回報她們的熱情，不懂拒絕的我總是會買上一兩朵。其實，在我的口袋裏並沒有多餘的閑錢來充當這樣的消費，但是我依舊樂此不疲，即使搭上吃飯的錢也在所不惜。我拿著買來的玫瑰繼續行走，無論我走到哪裏，空氣中都會彌漫著陣陣芳香。
在佛羅倫薩，我喜歡坐在露天的餐桌上喝咖啡。每當我向身後不遠處望去，都能看到阿爾諾渾濁的河水。佛羅倫薩的夜晚很安靜，皎潔的月光為比斯克拉的露台披上了一層白色麵紗。梅裏愛瑪走上露台，她明亮的臉龐比月光更皎潔。當時，她渾身裹著一件肥大的白罩袍，不知什麼緣故，白罩袍是被撕破的。所以，表麵上來看，那件衣服並不合身。但是，穿在她的身上卻恰到好處。她輕輕來到我的玻璃門前，微笑著將身上的罩袍抖落。我知道她一定會來，因為她最喜歡在這樣的月夜來拜訪老友。所以，我早已在臥室內備好了點心，以歡迎她的到來。
在格林達納居住時，我喜歡打破常規來布置自己的房間。通常來說，人們喜歡在臥室的壁爐上放上兩個燭台來提升格調，但是我卻對這種做法嗤之以鼻。我並不喜歡按部就班地生活。我沒有在臥室的壁爐上放燭台，而是放了兩個大西瓜，我覺得這樣會更加實用。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觀點，為的是盡可能擺脫無聊的生活。
在塞維利亞，我住在一些幽深的庭院中，那裏的房子和院牆是由淺色的大理石砌成。庭院中有一些翠綠色的樹木，它們在夏日將整個院子籠罩在綠蔭之下。那裏水汽氤氳，如同仙境一般，給人以一種十分清爽的感覺。在庭院的中央，有一方小水池，細流娟娟，淙淙作響。
庭院的圍牆很厚實，它可以抵禦北方吹來的寒風，又不會阻擋南來的光照。那裏的房子可以自由地活動，人們可以遷移這些房子，以使其保持最合適的角度來接收南方的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