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眠的這段時間裏,我暗暗思索著很多事情,譬如對人類的思考。我們不可否認這樣一個真理:全人類的活動歸根結底就是在安睡與享樂這兩種渴望之間進行的。在那無盡的享樂中,我們會變得極度緊張和高度亢奮,而在這兩者之間,肉體會在突然之間如同爛泥一樣癱軟下去。那時,我們隻有一個最簡單同時也是最困難的要求,那就是入眠。在那種情況下,我們隻想入眠。睡眠啊!其實你也是偉大的,值得人們讚頌的。隻希望在我們入睡的那一刻,新的欲念不要再突然萌生;否則,我們又該被喚醒去追求那享樂的生活了……
在每一個失眠的夜晚,人們會向病人一樣躁動。他們在“病榻”上輾轉反側,隻為減輕那令人無法容忍的痛苦。但如果人們一刻不停地進行幾周緊張的勞作,那麼他們就會進入永久的睡眠。對於人類來說,失眠和永久入眠是兩個痛苦的極端。人一旦失去生命,便會變得無所顧忌,就連我們身上穿的衣服都無法保全。或許,對於人們來說,死亡就像是脫掉衣裳睡覺罷了。
親愛的梅納爾克,我深深地思念著你!是的,我清楚地知道,我說過這樣的話:無論是在這兒還是在那兒,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同樣會很好、很幸福。讓我猜猜,你那邊的夜幕降臨了吧,因為這邊已經是黎明。
任誰都知道,時光不能倒流,往昔也不能複來!假如這樣的真理能夠推翻,又會是怎樣的情景呢?如果時光倒流、往昔複來真能實現,那麼,親愛的納塔納埃爾,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帶你回到我的往昔,去領略我那充滿愛情的青春年華。我一度認為,那時我生命的流動像是蜜蠟一般。對於我那甜蜜的過去,我曾這樣思考:既然我已經在以往的歲月中嚐到了那麼多幸福,我的靈魂是否最終可以得到慰藉呢?我曾在過去的花園裏傾聽著蘆葦的吟唱,盡情呼吸著繁華的清香,我還曾凝視並撫摸過孩子那天真爛漫的臉龐。毫無疑問,在每次新春到來時,我都會像其他人一樣,無比興奮和快樂,我會竭盡所能幸福地度過每一個新春。但是這一切隻是用於那個過去的我,這一切也隻發生在過去的我身上。對我來說,過去的那個我就像是另一個人。我渴望成為那個人,但我並不知道如何才能複歸為那個人。我究竟通過怎樣的方法才能複歸於那個人呢?
現在,窗外正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雖然雨量較少,但我仍能在房間裏聽到雨打房頂的聲音。我孤零零地待在房間裏,隻能靠聆聽雨聲來排遣心中的寂寞。我想到過去的這個時候應該出現的情景,過去的這個時間,正值洛西夫放牧歸來。那時候我隻需站在窗邊並向外遠眺,就能看到羊群從山上返回的情景。在更為遙遠的過去,這就是沙漠的夕陽金光閃耀之時。在那過去的冬天,現在的這個時候,正是傍晚步入寧靜之時。
親愛的阿特曼,我是多麼思念你喲!親愛的比斯克拉,我是多麼思念你的棕櫚啊!親愛的圖古爾特,我是多麼思念你的黃沙啊!美麗的綠洲啊,沙漠的熱風是否還在你那裏肆虐,它是否仍然會將你的棕櫚樹刮得颯颯作響?那被太陽曬裂的石榴啊,你那酸澀的籽粒墜落了嗎?你是否依然無動於衷,任憑它們墜落呢?
舍特馬,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我不僅記得你那清涼的溪流,還記得你那靠近即令人出汗的溫泉。坎塔拉金橋啊,你的早晨還是那樣清亮嗎?你的黃昏還是如此迷人嗎?宰格萬,你那無花果樹和夾竹桃曾不止一次出現在我的夢境中。凱魯萬,你那綠油油的仙人掌是如此迷人,現在我又看到了憂鬱而堅強的它。蘇塞,你那美麗的橄欖樹依舊那麼蔥鬱嗎?烏馬什,時至今日,我還能想象出你的荒涼,我能想象出你那處於沼澤中的斷壁殘垣的城市。晦暗的德羅赫,我也記得你。你那碧藍的天穹之上是否還有蒼鷹盤旋?你還是那個荒溝蕪穀,是否還被人稱作窮鄉僻壤?至今為止,我還能想象到你的蕭索與荒涼。
高聳的舍加,你還一直深情地眺望著遠處的沙漠嗎?姆賴耶沙漠,你那裏的檉柳還沒有枯萎嗎?你是否依舊將它們浸在鹽湖中?特碼西寧,你那裏的陽光是否依舊毒辣?在那毒辣的陽光下,你是否從憔悴中重新煥發了生機呢?
旅途中的那些美好事物,雖然時隔多年,我曆曆在目,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我記得在昂菲達的經曆。在那裏,有一塊灰紅色的大岩石,每年夏天,都會有美味的蜜漿從石縫中流淌下來。我還記得在那塊石頭的附近有一口百年的老井,美麗的婦人經常去那裏汲水。
我還記得阿特曼的小屋,那是一間搖搖欲墜的小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可能坍塌。而現在,你是否依然完好地屹立在那裏?你是否依然在那美麗的月光下靜靜地沉思?那個過去的我,你還記得嗎?曾幾何時,在那間低矮的小屋內,你那勤勞的母親在辛苦地織著布,而你那嫁給阿穆爾的姐姐有時會輕輕地哼著歌,有時又會給你講那神奇的冒險故事?你可曾記得,在那間小屋的不遠處,在那昏暗的泉水邊,每到夜晚,都會有斑鳩咕咕地叫?
我的欲念啊,你就像那大海的波濤源源不斷。曾經有多少個夜晚,你讓我輾轉難眠,卻隻專注於一種夢想。令我徹夜難眠的夢想啊,我曾經多次幻想過你的樣子。如果你是那灰蒙蒙的霧靄,是那春日陽光襯托出的柔和影子,是那棕櫚樹下悠揚婉轉的笛聲,是那幽徑上的一襲白衣……我就會毅然決然地向你前進,不會有絲毫的顧慮……
我最喜歡的是,在孤獨的月色下,獨自一人對著一盞油燈沉思。那一刻,是我心靈最平靜的時刻。擁有月光的夜晚,我獨自坐在一間低矮的茅屋中,屋子早已破敗得沒有了窗戶,透過那殘缺的壁洞,可以直接看到一片星空。夜風輕輕地吹來,搖曳著那小小土陶油燈的火苗。在那寧靜的夜晚,屋頂上灑滿月光,而我獨自對著一盞小小的油燈沉思。
我喜歡寧靜的鄉村,也喜歡熱鬧的城市。深夜,城市的大街小巷變得一片空寂,偶爾一輛公共馬車或出租馬車駛過。一條長長的鐵路從城市內伸向遠方,火車由近及遠地長鳴,向著背離城市的方向疾馳而去。漸漸地,城市的一切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生命都進入了夢鄉,整個都市在靜謐中等待著晨醒……
現在是6月巴黎的一個夜晚,此時,在柔和的燈光下,我能夠看到室內地板上陽台的影子,還能看到在潔白書頁上搖曳的燈光。當所有人都進入夢鄉,我便隻能聽到微弱的呼吸聲了。
透過窗子,我獨自欣賞著夜色。雲朵隨著風兒流動,偶然會遮住空中高懸的月亮。月光如水,輕柔地灑在花園,於是,花園就成了一池碧水……嗚咽聲聲,我緊閉著嘴唇,過去的我自信得過分,這讓我的思緒隱隱不安。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我已經說出了足夠多“真實的事物”。實際上,我不是在單純地回憶往事,而是在訴說生活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