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個世界，我們沒有什麼好懼怕的，也沒有多少妖魔鬼怪值得我們懼怕。所謂的妖魔鬼怪，其實都源自我們的恐懼。有人會說，我們懼怕很多東西，比如黑夜和光亮、死亡和生命、別人和自身、魔鬼和上帝。而當我們將這些懼怕的東西羅列出來後，就會發現，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拿來嚇唬我們啦！然而，我們卻依然生活在妖魔鬼怪的威懾之下。有人說敬畏上帝是智慧的開始，但在我看來那隻是失慎的智慧。真正的智慧始於恐懼的結束，它能教會我們如何生活。
將信心、悠閑和快樂傳播出去是我一直以來的渴望，也是幸福不可或缺的要求。我隻有出於同情或受委托品嚐他人的幸福，才能拿別人的幸福來鑄造自己的幸福。在我看來，一切可能阻礙幸福的東西都是可憎的，包括誤解、中傷、氣餒、膽怯、欺騙、幻想、紛爭、仇恨、不和、壓迫、恐嚇，等等。
鬆鼠懼怕遊蛇，兔子懼怕烏龜和刺蝟。在人類身上我們也能見到這種多樣性。人活於世間，要學會求同存異，不能見到不同於你的方麵就妄加指責。人類社會要想變得十全十美，就需要具備多種多樣的活動方式，促進多種多樣的幸福形式。
我討厭引誘別人做壞事的人、大煞風景的人、落伍的人、遲鈍緩慢的人、玩世不恭的人、意誌衰退的人。在我心中，這些人都是我的敵人。對於那些降低人價值的東西，減退人智慧、信念和銳氣的東西，我一概都是痛恨的。由於明智與遲緩、狐疑相伴，絕對是我無法接受的，所以如果讓我比較兒童和老人的智慧，我往往認為兒童會更勝一籌。
我們不要太看重那種防範一切，勿求平安無事的智慧，也不要太在意那種具有墨守成規、停滯不前味道的忠告。母親的叮嚀雖然充滿了對孩子的愛，但往往會把孩子弄得無所適從。
快樂就像一大盆鮮奶，既使人出乎意料，又讓人特別期待。在沙漠旅行中，我們在住地發現了一盆鮮奶，這真是意外的驚喜。那是一個悶熱的晚上，我們頂著烈日行走了一天，再加上幾周都沒有喝過飲料，因此當我們見到那盆鮮奶時，就像是無意間發現了沙漠中的寶藏。我們一開始想要飲水解渴，但那裏的水極不潔淨，我們隻能燒開了飲用，一直惡心了幾天。在接下來的幾天裏，無論我們喝多少燒酒和葡萄酒都無法衝淡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然而，我們無比得幸運，因為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這盆鮮奶出現在了我們麵前。我們用杯子破開那盆鮮奶上的浮皮，飲用下麵雪白的鮮奶，它那純潔新鮮的樣子至今令我難以忘懷。
我隻喜愛鮮活的東西，比如能呼吸的東西、活著的東西等。因為，我的思想是致力於組織和建設的。然而，我所用於組織和建設的材料還沒有檢驗，因此我的思想現在還什麼都組織建設不了。一些概念、原則即使是公認的，隻要它們沒有得到我的親自辨識，我也不會接受。很多時候，人們那最響亮的誓言往往也是最空泛的話。我不相信誇誇其談的人，也信不過那些正統派和偽君子，每當我碰到他們時，便會戳穿他們的陰謀或阻止他們的高談闊論。對於這些人，我要弄清楚他們的德行中隱藏著多少自命不凡，他們的愛國主義中隱藏著多少私利，他們的愛情中隱藏著多少肉欲和私念。我不會再自欺欺人地把燈籠當星星，這種做法更不會讓我的天空變黑暗。從現在開始，我隻喜愛現實的東西，不再被虛幻的東西牽著鼻子走。同時，我的意誌也不會在這一變動中衰退。
人現在的樣子不完全是過去的樣子，同樣人未來的樣子也不完全是現在的樣子。我會對著進步的偶像大笑起來，就像福樓拜對著偶像大笑一樣。對我們來說，別人所描述的進步就像是一尊可笑的神像。無論是商業的進步、工業的進步還是藝術的進步，都是愚蠢透頂的說辭，至於知識的進步，勉強還能算得上，然而，我最看重的還是人本身的進步。
人從過去經過緩慢變化才變成了現在的樣子。而人過去的樣子與現在的樣子並非是完全的相同，盡管有神話傳說那種誇張的故事，但人的變化是毋庸置疑的。我們的目光過於短淺，隻會局限於最近的幾個世紀。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人的變化並不那麼明顯，所以我們就說從古至今人類沒有任何變化。對於這種很難看出的變化，我們會感歎某種不變的東西。人不會永遠如此，人是會變的。我們不能用主觀的判斷來否定這種變化。即使變化再微小，那終究還是變化過的。
可是，一些人不僅會以不變的態度去想象變化，還會千方百計地讓別人相信那種不變性。人類不會像但丁那樣永世佇立不動，哪怕人每千年才能向前跨越一步，我們也早已走了很遠。
在我的頭腦中，進步的思想早已紮根，這種思想與我的其他思想相結合，並在一定程度上說服了它們。超越現狀是人類必須完成的事情。隻有秉持著這一令人心馳神往的想法，人類才能降低一切能阻止進步的勢力的聲望。
我們不能通過維係過去來拯救人類。隻有摒棄過去或摒棄過去中那些一成不變的東西，人類才可能進步。很多人不願相信這一點，他們可能說：“過去怎樣將來就會怎樣！”而我絕不同意這種說法，我會大聲辯駁：“將來絕不會像過去那樣！”那些從前保護我們的東西，也可能變成今後奴役我們的東西。所以我們要在合適的時機擺脫它們，讓它們成為我們最美好的回憶。
世界要進步，所以要改變世界；人類也要進步，所以也要改變人。既然人要學會改變，那麼新型的人要從哪裏來呢？可以肯定的是，新型的人不會從外部而來，因此，他們自然應當從內部而來。我們要善於從自己身上發現，我們要向自身索取那一期待的人。這就像是從礦石中提煉金屬一樣，隻要方法合適，我們就能從中提煉出毫無雜質的金屬。我們要相信自己能夠成為新型的人。因為我們的潛力無限，每一個人的身上都孕育著極大的可能。你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和青春，同時也要不斷對自己重複：“這事兒完全取決於我。”
選擇是可貴的。頭腦要時刻保持清晰，混雜的思想是創造不出好東西的。同時，我們還需要一些可貴的東西，比如耐心。耐心與單純的期待是完全不同的，它必須與執著相交融才能發揮力量。我們要有選擇地進步，有耐心地進步，還要在進步中加入一點執著的東西。
納塔納埃爾，死亡根本不是什麼滑稽的事，所以我們最好不要拿死亡來開玩笑。你之所以會拿死亡開玩笑，是因為你對死亡有恐懼。你想用開玩笑來掩飾你對死亡的恐懼，從你說話時那顫抖的音調就能發現這一切。
納塔納埃爾說：“你說的也有可能，不過我見過死亡，因此我倒是覺得人在臨死前不一定會恐懼，因為那時恐懼已經過去了。在臨死之前，人的感覺會變遲鈍。死神似乎是戴著毛皮手套先將人弄暈，然後再將他掐死的。也就是說，他會將我們眼前的一切完全變模糊，讓我們在離開前失去現實性。在蒼白的世界中，人們便不難離開了，如果離開，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或許死亡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人終究會死。如果人可以死很多次，那麼隻要試著習慣就好。”
然而，如果一生的願望未能達成，那麼對人類來說，死會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於是，一些信仰者會說：“這沒有什麼可擔心的，隻要到了彼岸，一切就能重新開始，你我都能得到最完美的報償。”
但是，我的思考是：與其到彼岸獲得報償，何不在“此界”認真生活呢？
如果那個被信仰者勸告的人是我的朋友，我一定會對他說：“親愛的朋友啊，請在未經驗證之前，什麼也不要相信，什麼也不要接受！要知道，殉道士的血從未證明過什麼。世界上並不缺少信仰者，更不缺少炙熱的信念。有的人能為信仰獻出生命，同樣也能為了信仰奪取別人的生命。那無盡的疑問是求知欲望產生的源泉。既然我們有那麼多疑問，為何還要選擇相信呢？不如去求知吧！人們總會這樣：越是缺乏證據就越要強加於人。因此，親愛的朋友，不要再輕信他人了，更不要再接受那些強加於自己的東西了。”
劇烈的精神震蕩可以麻痹我們的痛苦，就像是蒙田從馬上摔下來而毫無痛苦地昏迷過去一樣，就像是盧梭經曆過一場事故而不知不覺中蘇醒過來一樣。在某一個深夜，我獨自在外麵仰望著星空，我看到稀稀落落的星辰點綴在漆黑的夜空之中，還看到身邊的青草和綠樹。在這美好的時刻，我還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我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生，我所看見的物體充實了我輕鬆的存在。我沉浸於那一刻，忘記了一切……疼痛、害怕、不安統統被我忘記了。
在戰爭爆發時，我原有的那本博物學小書不見了蹤影。至今，我也沒有找到它。我忘記了書名和作者的姓名，隻看了它的導言部分，導言的大概意思是勸人學習博物學。不過也有一些其他有意思的東西：“痛苦是人類虛構的一種東西，人類會盡量避免它。如果沒有人類的臆想，那麼痛苦就會被壓縮得微乎其微。生物都可能感到痛苦，而那些孱弱的、不適應於環境的生物對生滅是沒有多少意識的，這樣看來，它們似乎並不會感到痛苦。母雞在從老鷹的爪下逃生後，立刻回去啄食了，它依舊會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動物隻生活在現時，它們既不會追憶過去，也不會擔心未來，更不會感覺到人所臆測的那些痛苦。那些被狩獵者追逐的野兔和麋鹿正是在奔跑、跳躍和閃避中獲得樂趣的。老鷹的爪子可以擊昏獵物，這樣獵物還沒感到痛苦，或許就已經斃命。”
雖然這本書的序言在論述上走得偏遠，看起來似乎有違常理，但我認為隻要稍加概括，其中的很多觀點是完全正確的。我完全讚同它所表達的意思，即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類，他們生存的痛苦遠遠小於幸福。但是，為何很多人會得出相反的論斷呢？其實，他們之所以會感到有更多的痛苦，其責任還在於他們自己。
人類的瘋狂導致了過多的兵災戰禍，人類的殘酷致使人們飽受窮困之苦，若人類的瘋狂少一點，殘酷少一點，便不會有那麼多痛苦了。絕大部分痛苦完全是我們自找的，它們絕不是命中注定的，而是可以主動避免的。疾病等痛苦雖然無法避免，但畢竟我們還有治療的方法。人類要認清痛苦的本質，了解絕大部分痛苦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隻有這樣，人類才能更強壯、更健康、更快樂。
我把大自然稱作上帝，隻是圖省事，同時也是為了刺激一下神學家的神經。神學家是看不到自然的，即使偶爾能看一眼，他絕不會去觀察。
與其求學於人，不如去求教於大自然。人是虛偽的動物，其曆史也是偽裝的曆史。比西塞羅最美好的時代也許還沒有一輛鮮菜車上裝載的真理多，其中既包括人類史也包括自然史。在自然史中，我們不能隨便聽聽大自然的教誨就罷了，還要向大自然提出具體的問題，迫使其回答。同時，也要注意仔細觀察。
這樣一來，你會發現：幼小的花蕾必定是嬌嫩的；那曾經保護幼芽的表層也會成為其生長的障礙，若幼芽無法衝破這層障礙，便無法生長。
人會珍愛自己的繈褓，但如果他不擺脫自己的繈褓，便無法成長。那頑皮的嬰兒之所以會推開母親的乳頭，不是因為他的忘恩負義，而是因為他不再需要母乳了。嬰兒已經長出了牙齒，成為幼兒，他不再需要那傳統的、由人提煉的奶水了，需要的是那種可以咬食和咀嚼的食物，他就應當到那殘酷的現實生活中去尋求食糧。若我是一粒種子，我必定會赤條條地挺立起來，推開我的保護者，衝破那束縛我的外殼，汲取自身的汁液，聽從外界陽光召喚，然後挺直地生長。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植物總愛把自己的種子撒播到遠方。它們會讓自己的種子散發出誘人的芳香，吸引那饞嘴的鳥兒前來啄食，然後再由鳥兒將自己的種子帶到它們去不了的地方。有的種子仿佛長了翅膀，它們可以隨風飄到四麵八方。那些聰明的植物不會讓自己的種子在父輩的庇佑下成長，它們懂得隻有讓孩子們飛向遠方，它們才會變得更強。
朋友，不要接受別人推薦的生活，要活出自己的樣子。要始終相信，生活會變得越來越美好。珍惜現在的生活吧！別相信來世的生活，也不要用來世的生活來安慰你現世的生活。因為來世的生活絕不會幫助我們接受現世的苦難！你要明白，人類現世的痛苦與上帝的懲罰無關，它們絕大部分都來自於我們本身。所以，不要再祭祀偶像了，也不要再自怨自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