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相遇。我去瓦萊村探望一位生病的朋友。朋友對我說,他很快就能康複,但實際上,他馬上就要死了。朋友因生病而脫了相,見麵時我幾乎沒有認出他來。
這位朋友病怏怏的,但是當他見到我時,仍然露出了開心的微笑,他對我說:“噢,你來了,真是太好了。我現在的身體真是不行了,肝髒、腎髒、脾胃……這些器官一個接一個地出毛病,還有我這關節竟然成了這副樣子,你真該瞧一瞧它們的樣子,哪怕是出於好奇你都應該瞧一瞧。”
我知道這樣做很不禮貌,但是他很想讓我這樣做。他說著便半掀開被子,將兩條幹瘦的腿露了出來,可以看到,他的兩個腿關節很像是兩個大肉球,雙腿的樣子極不協調。僅僅是這樣微小的動作都使他感到異常吃力。他的額頭開始出汗,不一會兒汗水便浸透了他的衣衫。那潔白的襯衣緊緊貼在他的身上,使他看起來更加消瘦。看到他那瘦骨嶙峋的樣子,我感到異常難過。盡管如此,我仍然盡量保持著微笑。
我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悲傷,對他說:“其實,你早就知道自己的身體要很長時間才能複原吧。你住在這兒還習慣嗎?空氣新鮮嗎?飯食還合胃口嗎……”
對於我的關心,他非常感動,於是對我說:“一切都很好,我能活到現在全依賴於消化很好。我最近還增加了一些體重,也很少發燒了。你不用過於擔心,我的身體已經好轉了不少。”
說著,他笑了起來,但是那病態的臉瞬間變了形。從他的強顏歡笑中,我感到在他的心中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
我將臉轉向窗口,同時又補充道:“春天來了,天氣若是好的話,你就可以到花園裏坐一坐了。”我一邊說著,一邊盡量調整好自己的姿態,不讓他從側麵看到我那浸滿淚水的眼眶。
他接著我的話說:“已經去過了,午飯時間,我會獨自下樓去吃飯,之後就會到公園裏坐一坐。午飯時我不會麻煩別人送,隻有晚飯過後才會麻煩別人將我送回來。每次午飯時,我都會強撐著身體一步一步走到食堂,截止到今天,也隻缺過三頓。每次我從公園回來,都會自己爬樓梯回房。雖然爬得慢,但我絲毫不著急。每次爬四階,我就會停下來喘口氣,接著繼續爬,從樓下回到房子裏總共要花費二十多分鍾。但是,我總算能以這種方式活動活動身體。當我僅憑自己回到床上時,我就非常開心。我獨自出去也可以給別人留些時間來打掃房間,而我之所以會堅持自己出去、自己回來,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害怕自己會消沉下去……你正在瞧我床頭的書?沒錯,那是你寫的書。這本書是我最好的伴侶,它一直陪著我。你肯定想象不出,這本書給我帶來多少安慰和鼓勵。”
聽完他的話,我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而令我更高興的是,我的書能夠給他帶來幫助。在我寫完那本書後,我一直都擔心它隻能幫助那些身體強健的人,而無法對那些病入膏肓的人造成影響。不過,現在看來,我的擔心顯得有些多餘了。
接著,他又說道:“真的,盡管我病成這樣,但每次下樓去公園裏,看到那些盛開的花,我都會像浮士德那樣,對流逝的時間進行感慨:‘多美啊!這一切都停下來吧……’當時,我眼中的任何事物都是美好、和諧的,唯一讓我感到遺憾的是,我本人不能像我所看到的事物那樣美好,我就像是美好合奏中一個走調的音符,或是一幅名畫中的一個汙點……我希望自己也很美,可是這似乎並不現實。”
說完,朋友沉默了一會兒,他將目光轉向窗外,出神地眺望著藍天。然後,他有些膽怯地小聲說:“我不敢將自己的情況告訴父母,我實在沒有勇氣再給他們寫信了。希望你能代我把一切告訴他們。每次我寄信給母親,都會很快接到她的回信,我說我病了,她卻說病倒是我的造化,我之所以會吃這樣的苦頭是上帝在拯救我。我知道這是母親在安慰我,我也願意接受這樣的教訓,然後改過自新,重新做人。或許,這樣想我的心情就能好些,病也會好得快些。後來,我每次寫信都說病快好了,免得她再對我說教……現在我隻想咒罵鬼神。你幫我給她寫封信吧,向她說明一切。”
我有些激動地握著他那汗津津的手應允道:“我立刻就會寫,今天上午就寫好。”
“噢,小點勁兒,你都把我握疼了!”他笑著說。
我們的文學往往讚揚、培育和傳播傷感情調,特別是浪漫主義文學更是如此。這種傷感情調有些耐人尋味,它不是那種積極而果斷的傷感,也不是那種催人奮進並能使人建功立業的傷感,而是一種鬆懈的心態,被稱之為憂鬱的傷感。這種傷感會使詩人的額頭變得蒼白,目光充滿惆悵。對人們來說,傷感顯得時髦和風雅,憂傷顯得雅人至深且老成持重。相比之下,快樂就顯得粗俗了,它是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的產物。快樂是天真的,那快樂的笑臉往往呈現出一副怪態。因此,人們認為傷感更適合於文學,而快樂隻是粗俗文學才會有的。
在所有音樂家中,我一直特別喜歡兩位,即巴赫和莫紮特。我對這兩位音樂家的喜愛遠遠超過對貝多芬的喜愛。其中的原因可以用一句詩來解釋:絕望之歌才是歌中的絕唱。
我認為即使在遭受打擊,身處逆境的時候,也絕不應該自暴自棄。這樣的做法毅然決然地超過任何形式的放任自流。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無一不是偉大的。因為愛著人類,普羅米修斯被鎖在高加索山上受盡折磨,上帝被釘在十字架上安然死去,半人半神的赫丘利在戰勝欺壓人類的所有邪惡力量後,額頭留下了憂慮的傷疤。世間要戰勝的“惡龍”還有很多,也許永遠也鏟之不盡……盡管如此,我們也絕不能放棄快樂,因為放棄快樂就等於不戰自敗,就等於認輸和怯懦。
時至今日,我們決不允許依靠損害他人或騎在別人頭上來獲得享樂,即使這種享樂可以使我們達到幸福也依然如此。同樣,讓大多數人放棄和諧自然產生的幸福,也是我絕不允許、絕不接受的。
然而,人類已經把這片天賜的樂土糟蹋得不堪入目,就連眾神都會因此羞愧得臉紅。人類是如此得愚蠢,就連弄壞自己玩具的孩童、踐踏牧場和泉流的牲口以及弄髒自己窩的鳥都望塵莫及。城市那淒慘的郊區是多麼醜陋、雜亂和惡臭不堪啊!對此,我隻能懷著幾分理解和愛心來麵對你。一想到你原本可以成為環城綠化帶或花園,想到你可以保護繁茂而溫馨的草木,我就忍不住想要去製止那些因個人利益而破壞大眾快樂的任何行為。每當我想到你那閑暇時的樣子,就會想到那在快樂的祝福中充滿情趣的遊戲。那一定會使我們在繁忙的工作之餘得到某種幸福的補償。
除非進化論者不知道毛毛蟲和蝴蝶是同一種生物,否則他絕不會去設想這兩者之間究竟具有什麼樣的關係。因為對於他來說,進化關係要比統一性更有研究的價值。我是一個博物學愛好者,因此我會自覺竭盡全力、窮盡思想來揭開毛毛蟲和蝴蝶之謎。
這種變化越罕見,研究它的人越少,它越會使我們感到驚訝。而隻有在人們見慣了奇跡之後才會對它感到不新鮮。但是,我想說明的是,從毛毛蟲到蝴蝶的變化遠不止是外形的變化,還有習性、食欲等多種變化。“認識你自身吧”,這是一句既可恨又可惡的格言。我認為,生物一旦隻顧觀察自身,便會停止發展。假如毛毛蟲隻是專心去認識自身,那麼它永遠也變不成蝴蝶。
我是多變的,而在這種多變中也存在著一種不變。我感到自己的多變,但它們終究都是屬於我的。既然我已經認識到了這種不變的存在,那麼我為何還要去證明我一直都是多變的呢?我不願意用一生去努力認識和探究自己,因為我覺得這種認識和探究的成功勢必會給我的人生帶來局限性。隻有少數人才能認識並了解自己,但他們勢必也是具有局限性的人。也就是說,這種自我認識和探究勢必會限製我們自身的存在和發展。因為人一旦認清了自己,就會想盡辦法去保持自己的樣子,做任何事情都會處心積慮地向自己靠攏。人類不應該以這樣的形象活在世上,他們應該時刻保持住自己的期望,一直保護那種永恒的、難以捉摸的變化。與反複無常相比,我更害怕那種自相矛盾的心理,更討厭隻忠於本身的意誌,更憐憫頑固不化的始終如一。我認為那種反複無常隻是表象,它還應合著某種深藏的連貫性。同時我還認為,我們總是受到語言的欺騙,生活實存的邏輯遠遠沒有語言強加給我們的多;而那些尚不確定的東西恰恰是我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
與我想說別人的壞話相比,我出於惡意說別人的壞話更多。當然,我也會因為怯懦、害怕得罪作者而對別人的作品講好話,這同樣比我自身想講的好話還要多。有時我會微笑待人,內心卻覺得麵對的人了無生趣,我就像一個演員一樣,會時常佯裝他人的那些蠢話十分風趣。有時,我會覺得別人所說的話題很無聊,但表麵上卻要表現出一副十分高興,很感興趣的樣子,隻因別人對我說:“再待一會兒吧……”我利用理智來製止自己心靈的衝動,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一件事情了。當然,我的內心很沉默,卻會在嘴上高談闊論,這也是常有的事情。為了得到別人的稱讚,我有時會做一些愚蠢至極的事;相反,我明白即使做了某些事也得不到別人的讚賞,所以那些我認為應當做的事,我卻不敢去做。
老年人最喜歡追憶往昔的輝煌,在我看來,這是最徒勞無益的日常營生。雖然這樣認為,但我自己也無法幸免。或許有人鼓勵我這樣做,並認為這種追悔可以讓我在現實中幡然醒悟。然而,他誤解了我追悔和惋惜的性質。我痛悔的是正值青春年少卻無所作為,是本可以在青春年代有所作為,卻被所謂的道德觀製止了。我再也不會相信那些所謂的道德觀了,我真後悔當時為什麼那麼虔誠地遵奉它。它徹底妨害了我的青春,讓我為滿足自尊心而拒絕了肉體的需要。我們應該知道,人在風華正茂之時,就是心靈和肉體最適合戀愛的時候。在這個奇妙的時間段裏,人們既最有資格愛,也最有資格得到愛。這是我們擁抱起來最有勁兒的時候,也是我們好奇心最強烈的時候,更是我們情欲最有價值的時候。當然,在這個時候,我們心靈和肉體也最有力量抵製愛情的撩撥。
當時,你我稱作“誘惑”的東西,正是我所懷戀的東西。今天我之所以後悔,不是因為我曾經受過幾次誘惑,而是因為我曾經抵製了太多的誘惑。我不希望我的青春中有太多的拒絕,我希望我的青春擁有更多的接受,也就是接受那些誘惑,我不想再反悔去追尋曾經錯失的誘惑,因為等我回過頭來重新追尋那些誘惑時,它們已經不再迷人,並對我的思想不再有益了。
在青春時代,我曾無數次鬱鬱寡歡;我輕視那些現實的東西,卻渴望追求那些虛構的東西;我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生活。如今,我懊悔這一切,也懊悔自己背離了生活。
當人們在辭世的時候會這樣想:我們有多少事情本來可以做卻沒有做,又有多少事情本來應當做卻沒有做!一切的原因在於我們的種種顧忌、我們的延誤時機、我們的懶惰等等。當某一件事需要我們去完成時,我們總是這麼想:再等等,反正有的是時間!時間一去不複返,因為沒有抓住每一天,也沒有抓住每一瞬間,所以我們才有那麼多未完成的事情。這一去不複返的每一天,這再難尋覓的每一瞬間在不知不覺中流失了。在做一件事情之前,我們總會找理由將事情往後推;做一種選擇之前,我們總是遲遲不做決定。我們在有限的時間內,不努力,不擁抱……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逝去的時間再難尋覓。現在輪到你了,你可要機靈點兒,緊緊抓住每一天、每一瞬間!
我站在時空中的一個點上,伸直雙臂,大聲說道:“這邊是東,這邊是西……我既是重要的結果,也是決定性的原因!我存活於這個世間,隻有一次機會,失去後便不再有了。我要弄清我存在的理由,我要了解我為什麼活在世上!”
我總是這樣,因害怕別人的譏笑,總是十分怯懦。一些青年很有抱負,也自認為很有膽識,但他們的信念不夠堅定。一旦受到打擊,就會像泄了氣的皮球。由於害怕自己在智者的眼中成為空想家,所以當從別人那裏聽到“空想”這類字眼時,他們就會畏縮不前。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人類的那些重大進步中,有哪一個不是由空想變成現實的?昨天和今天的空想便可能成為明天的現實。如果將未來視作過去的簡單重複,那麼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得毫無樂趣可言。進步是可能的,發展也是可能的,假如我們不抱有這樣的想法,生活也會變得毫無價值。隻要一直處於沒有進展的狀態,無論多麼幸福都是不可取的;而對於那些沒有進展性的快樂,我隻會不屑一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