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捕隻管刁狡,仍禁不住洪斌的權變籠絡,自來覺著縣官待人厚道,不會白費心力,願做他的忠實鷹犬。何況大權在握,軟硬由心,自己不與飛賊為敵,隻是想法結交,請他上路,憑自己的口才,隻一見麵必被說動,竟為甜言蜜語所惑,忘卻玉庭警告之言,一口答應下來。洪斌手筆又大,又加賞了兩百銀子,二人自然越發感激,退到班房裏麵,先把手下徒黨喊來,四麵派人暗中防守,低聲密議,想好主意,便各安睡。一夜無事,起身一間,夜來甚是安靜,並無可疑形跡,以為昨日路上之言已被對方偷聽了去,所以不曾尾隨,此後專從結交人手容易得多,並還兔去危險,心中高興,略一商計,便裝尋人,往南關外平民村落中走去。
二捕多年土著,城廂內外的居民相識的甚多,人又陰柔,無論對誰表麵均是一團和氣,不像別的差役把狠毒的心腸露在外麵。人們隻說公門中人認得兩個,萬一有事多少有點照應,何況又是兩個有權力的班頭,平日沒有架子,連手下差役言動橫暴,被他撞見,也要當眾申斥,均當難得,非但不恨,反而遠接高迎,當他是個最難得的好心官差,絲毫沒有防他之念。二捕也全仗此一來遇事便利得多。這次出去,滿擬這班天真誠樸的村民仍和往日一樣,不會懷疑他有什麼用意,何況所尋人家丁三甲本是多年相識,並還是趙三元嶽家的老佃戶,彼此常有往來,有時並還托他官事,隻要昨日所聞是真,這外號翼人影無雙的無名飛賊如在這一帶農村中大量周濟窮苦,斷無訪問不出之理。對方既在民間行此義舉,當他揮金濟貧時節決不能還是那身奇怪裝束,怎麼也能問出他一點來曆姓名和那本來的年貌裝束。
哪知事出意料,所去之處乃是千佛山東麵山腳下的一個村鎮,雖是一個不大的村鎮,因其地當城南風景之區,山上梵宮琳字高下相間,蒼鬆翠柏到處森立,又當大雪之後,風景越發清麗,一麵又可望到城北的大明湖,一般不怕冷的遊人和那自命高雅之士多往山上賞雪,加上一些燒香還願的人,就是隆冬時節仍有不少遊人香客登臨往來,雖不似春秋佳日那麼繁盛,卻也不在少數。附近村鎮中居民一半種田為生,一半便靠這些香客遊人做些買賣。荒災之後農村隻管調敝,人民窮苦,村上仍開著兩爿酒店,還有各式專製土產和廟中和尚需用的店鋪,遇到好天氣和趕集時節,照樣熙來攘往,肩摩跋接,表麵上也頗熱鬧,看不出來。隻為當日不是集期,天又酷寒,這座白泉村離山口稍遠,地勢較偏,又非初一、十五等廟會之期,比來路近山一帶村鎮分外顯得冷清。
畢貴人雖一樣好狡,沒有趙三元那樣穩練陰沉,見那村鎮一條大街,家家關門閉戶,滿地冰雪狼藉,經過眾人踐踏,黑一塊白一塊十分難看,地上橫著幾條車跡,被寒風一吹,凍得比鐵還硬,一不小心,不被絆倒便被滑倒。那些店鋪都是風門緊閉,門口掛著補了又補的破舊門簾,一眼望過去冷清清的,偶有一二人走過,也是縮頭拱手,急匆匆冒著寒風搶往附近人家店鋪之內,不再走出,仿佛怕冷已極。回顧無人,脫口笑說。
“老師哥,你看這裏還是靠近城廂的村鎮,都顯得這麼荒涼窮苦,比我們前月來時所見隻更厲害,遠的地方更不必說。昨天那兩位朋友偏說得這位黑道上的朋友和活菩薩一樣,仿佛濟南府的苦人都被他一人救完,你看哪有一點好過影子?”
趙三元方覺畢貴冒失,所尋的人還未見到,不應這等說法,猛瞥見相隔不遠的一家酒店裏麵門簾微微一抬,好象有人探頭欲出又進神氣,心中一動;看出那家酒鋪也是一個舊相識,主人餘富還曾托過自己官司,每來鎮上訪案必要擾他幾杯。那場官司雖是口中答應幫忙,並未為他出力,仗著本來有理,隻花了十兩銀子的鋪堂費便被放出,為了他這一案事情湊巧,遇到本官老太太的生日,提前放出了幾天,對方便認為是自己的功勞,感激非常,隻一見麵定要拉往店中盡情款待。心想,此人雖是一個本分商民,因有兩個親戚做過鏢行夥計,少年時也跟著走了兩次鏢,眼皮頗雜,人又慷慨,開店年久,本地幾個黑道中人又常來他店裏飲酒避風,商計官事,多半均與相識,又是一個極好耳目。本定事完尋他,天氣大冷,丁家住在鎮東頭未了一家,相隔還有半裏,來得太早,去了人家定必款待,何苦叫他費事,不如就到餘富所開白泉居擾他一餐,就便命一夥計去將丁三甲喊來一齊訪問,豈不省事得多,打聽起來也容易些。心中尋思,畢貴也是多年老公事,一點就透,被趙三元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業已明白過來。雖覺一路留心,並未發現有人跟蹤,兩麵人家又都畏寒不出,不會聽去,即便對頭此時出現,憑自己的眼力一望而知,正可看出他的形貌,以為下手之計,何必這樣情虛多疑?但因趙三元是老大哥,平日情如兄弟,每次辦案都不出他所料,也就不便違背,隻得改變口風,把前事岔開。
談不兩句已到白泉居門口,正要一同走進,猛瞥見門簾起處衝出一人,飛也似往鎮東頭走去,穿著一身!日棉衣,頭上戴著一頂氈帽,仿佛怕冷已極。如在平日趙三元也不會疑心,何況那人明是一個窮苦村農,看去並不起眼,隻為當日心中有事,又聽人說飛賊影無雙專和窮苦的人交往,方才又見門簾微動,有人走出重又縮了回去,同時瞥見側麵紙隔扇上有一小孔,好似新近被人弄破,暗忖:“餘富平日最愛幹淨,多麼破舊的桌椅門窗也都收拾整齊,這樣寒天怎會把這紙窗摳破,不加糊補?”那人腳底又是那麼慌張,當時生疑。本心想要追上查問,繼一想此舉打草驚蛇,還是不妥,便朝畢貴使一眼色,故意笑道:“今天真個冷極,我不耐煩到丁三甲家去了,你去尋他,說我在白泉居請他吃兩杯,商量我嶽父欠租之事吧。可是話要說得圓,多年交情,這筆租糧業已撥在你大嫂名下,他如富餘,我夫妻便過個肥年,否則我也不會逼他,千萬不可使他多心,快去快來,我在裏麵等你。”說時,暗中留意窗上破孔有無人在窺探,未見影跡,抽空把嘴一努,說完便裝怕冷,往裏掀簾走進。畢貴自然會意,口中答話,便朝前麵那人跟蹤趕去,好在雙方途向相同,丁家又在鎮的東頭,那人如是鎮上居民自可看出一點虛實,如其由外走來,相隔決不甚近,也可相機行事,甚而將他喊住盤問均無不可,由此往前追去不提。
這裏趙三元匆匆掀簾往裏鑽進。因是心有疑念,故意改由西首衝進,心想,門內如其有人暗中窺探,當時便可看出。果然對麵有人搶出,不是身法靈巧,雙方幾乎撞個滿懷。門內原有半間,熱天專賣冷麵,到了冬天便即收起,一麵堆著柴草雜物,走過這半間方是酒店客堂。為了春秋廟會期中朝山人多,酒鋪生意雖小,地方卻大,共有十來張桌子,雖是淡月,因主人和氣,看得利薄,多年積蓄,生意不大,底子卻厚,酒客仍是不斷,但比鬧月要少十之八九。趙三元上月曾經來過,以為這冷天氣酒客更少,一見對麵來人竟是餘富,正笑問:“老弟如何這樣慌張,差一點沒有把我撞倒!”餘富連忙賠話表示歡迎,笑答:“因聽門外口音甚熟,心疑二位班頭光降,特出迎接,不料心急了些,差點撞上。”忽聽內裏說笑勸飲之聲十分熱鬧。
趙三元聽出酒客甚多,同時看出裏層也懸著一副半舊的棉門簾,不等回答,忙先輕挑簾縫往裏張望,瞥見裏麵雖未坐滿,也有半堂酒客,還有兩桌吃殘的,仿佛客人剛走,還未撤淨,兩桌杯筷雖隻四五份,但是途中曾經留神,並未見有酒客走出,心中大是驚疑。暗忖:“這樣荒年,就說鄉下人飯吃得早,今日非集非會,也不應該一清早便來這裏聚飲。如說外路來的香客遊人,又不應該這樣短裝打扮,穿得那舊。再細一看越發疑心,原來裏麵六七桌酒客約有三十人,都是本地窮苦村民,最好的也不過佃戶長工之類,最奇是衣服雖舊,大都厚實,一望而知是新添的棉花,每人並有一頂式樣不同的破舊皮棉風帽,如在城裏人和常人眼裏自看不出一點異樣,自己辦案多年,目光何等敏銳,一見便知新製項下,鄉下殷實一點的小上財主儉省一點的也不過這樣打扮,這班酒客居然一律,十九相同,與上月所見衣不蔽體,有的還穿著破單夾衣,麵有菜色。冷得亂抖的情景相去天淵,並還吃得這麼高興,尋常過新年也未必都如此舍得來下酒館,況當荒年歲暮,離年將近,租糧尚交不上,衣食不周之際,哪有餘錢添補衣服,成群結夥來下酒館,斷無如此情理。內中一多半不是熟人也是熟臉,差不多全是本鎮附近的窮苦農民,豈非奇事?”忙即縮退回去,方想,昨日所聞業已有些證實,照此情勢恐還不止周濟二字,也許對方收買人心,別有圖謀都在意中。我如稍露形跡來意反而有害,想了想,覺著餘、丁二人均有交情,還是假裝尋人,無心相遇,專向二人打聽,必能問出幾分。無奈內裏好些熟人,對於自己十分恭敬,隻一走進必要同起招呼,一被對方知道便有妨礙,深悔方才不該中途變計,如其先往丁家穩妥得多。
正打算把餘富拉在一旁,仗著平日交情,索性明言來意,請其暗助,乘著裏麵的人尚未看出,退往丁家先探詢上一陣再作計較。餘富偏不知趣,未容開口已先將門簾打起,一麵請進,一麵笑說:“趙老班頭趙三太爺來了!”內裏那些酒客多是趙三元的熟人,餘者十九也認得他,聞聲立時驚動,紛紛起立,作揖請安,連打招呼,趙三元無法,隻得從容走進,拿出平日對人的假麵目一路客套過去,暗中留意,見這二十多個酒客十九離座還禮,隻有兩桌沒有動靜,一桌像個外來的土香客,隨身包袱之外還有一個褪了色的黃皮香袋斜掛肩上,麵前一把酒壺、一碟煮花生、一碟蔬菜,另外還有一盆烙餅,吃得最苦,年約三十左右,滿臉風塵之色,身材短小,貌相頗醜。最可笑是這兩個仿佛孿生弟兄,貌醜相同,骨格麵盤雖不一樣,每人吊著一隻眼角,一左一右,各帶著幾分醉意望著自己,似笑不笑,形貌越顯難看。另一桌三人兩個伏桌睡臥,一個年老的半身不遂,也有幾分醉意,均是本鎮上的窮人,以前為了欠糧吃過官司,被地主將田收回,父子三人改做泥瓦匠,勉強度日。前月城門口相遇,窮得快要討飯,今日也會來此大吃大喝。因這父子三人吃過衙門苦頭,最恨公差,背後常時咒罵,見麵也裝不識。因大窮苦,荒年沒有生活,捉到官中還要管他吃飯,不值計較,就聽見兩句瘋言瘋語也隻裝不知道。
此時也和那兩少年矮子一樣沒有理睬,餘均一體恭敬。先雖生疑,繼一想,這兩個矮子雖是外來的人,但這神氣決不像什異人奇士,飛賊影無雙那樣有本領的高人,無論多麼慷慨好義,周濟窮苦,決不能自家穿得這樣破舊,貌相也木會這樣毫不起眼。天底下斷無冒險樹敵,偷了大量金銀送人,自己連一樣好酒菜都舍不得吃的道理,越想越覺不像。
這次主人卻又知趣,所讓座頭就在那兩矮子的側麵,共隻一桌之隔,對方一言一動均可了然,便坐了下來,打算先裝到底,以假作真,索性作為尋人,靜心觀察,等到酒客散去,向餘、丁二人間出一點虛實,然後仔細訪查下去。好在都是本地的人,怎麼也能問出一點蹤跡。主意打定,便和餘富說笑起來,一麵設詞借話問話,在有意無意之間從小處著手,留心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