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航俏皮地回答:“我色盲,分不清。不過可以對你透露一點,我向來不投彼此直接競爭的公司,但共享單車我至少會重押兩家。”
裴慶華更加詫異,有些鬱悶地說:“真沒想到你如此看好這玩意兒。”
“老裴你錯了,我並不看好,但職責所在我不得不投。”
“不看好為什麼要投?”裴慶華急道,“正因為你有責任所以不該投。沒有大筆資金支撐,那些人的點子就僅僅是點子;如果你不給他們米,他們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最終隻得作罷。你一旦投資就是火上澆油、助紂為虐。”
謝航勉強笑一下:“老裴,我真的挺怕你用成語。共享單車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但不至於像洪水猛獸吧。”
“不是像,就是洪水猛獸。”裴慶華臉色嚴峻,“你的大筆資金會讓那些人如虎添翼,今天的樣車明天就會變成上百萬輛新車,等到像洪水一樣淹沒大街小巷,你後悔就晚了!想想看,洪水過後什麼樣?遍地狼藉!”
謝航放下筷子,無聲地歎口氣:“你說的這些我知道……”
“你真知道?我看未必。有的人質疑他們不搞停車樁,會導致整個城市混亂無序,這個難題誰來解?”
謝航苦笑:“你不用避諱他的名字,還‘有的人’,直接說蕭闖不就完了?”
裴慶華不由尷尬,趕緊接道:“可我現在擔心還有更大的難題,起因就是你剛說的重押,贏富的投資風格我大概了解,你的重押至少是‘億’級,而且僅在項目早期就已到這一級別,如此龐大的資金量就像興奮劑,巨大的利益驅動會讓一個個項目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其他投資商肯定坐不住,整個圈子都會瘋的。最終必須麵對的就是那個最簡單的問題,真的需要這麼多共享單車嗎?等到那一天,你不覺得自己是有責任的?”見謝航默不作聲,裴慶華心裏沒底,試探道,“其實我找你是希望你能說服我,也許這些難題都有解,也許即便無解但共享單車有我不曾認識到的巨大好處,足以抵消這些副作用。無論當初做企業還是後來做投資,我從未像現在這麼沒底。”
“老裴,我沒打算說服你,你也不可能說服我,因為你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位置不一樣。你是獨立投資人,你的錢你做主,蕭闖和你情況差不多,所以你們可以單憑自己的好惡做評判。但我不行,我是大型私募基金的當家人,我必須為我身後的那些LP們負責。他們把資金交給我打理,我必須不負所托,為他們帶來盡可能高的投資回報是我的天職。共享單車的這些問題我清楚,它的投資價值我更清楚,所以我必須盡早介入、重磅介入,然後及早退出,既不能錯過這波良機又不能陷入其中無法脫身。”
裴慶華盯著謝航看半天才說:“但你不僅是謝董更是謝航。你不僅是資本的當家人你還是個社會人,你對社會是有責任的,你的工作不能成為你逃避社會責任的借口。”
“但我首先是謝董其次才是謝航。贏富基金董事總經理就是我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我必須首先承擔這個位置所對應的責任。人們一輩子都在找自己的位置,有些人一直沒找到,有些人自以為找到了卻可能找錯了,什麼時候找到並找對自己的位置,人生就算圓滿了。”
“你覺得現在你的人生圓滿了?”裴慶華無力地搖下頭:“我忽然想起凱蒙的戈衛星常說的一句話——在資本麵前,連資本家都是渺小的,何況……”
“何況我隻是資本家的操盤手?”謝航自嘲地笑了,“即便你這個獨立投資人也不能隨心所欲,我更不能。”
“謝航,你就一點兒都不感到糾結?”
“糾結的根源在於沒認清自己的位置。我也有糾結的時候,不過在這件事上我絲毫不糾結。”
“我倒覺得……”裴慶華看著謝航,似乎經過一番措辭才說,“糾結恰恰表明還有一份初心、還有幾分善良。”
謝航抬起頭,迎著裴慶華的目光篤定地回應:“對此我很自信,善良如初,正如將近三十年前你剛認識我的時候。”
晚上十點剛過,裴慶華正在書房裏看一本南懷瑾的書,手機忽然響起,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舒誌紅。裴慶華的心跳不由加速,遲疑片刻才撂下書接起來,手機裏登時傳出舒誌紅急切的聲音:“快看電視!晚間新聞!”
“怎麼了?”
“哎呀你看就知道了,快點兒!”
裴慶華心想舒誌紅的風格依舊是一驚一乍的,忙拿著手機走到廳裏,隻見裴慶霞正陪爸媽在看電視劇《平凡的世界》,他趕緊拐進一間空著的客臥,一邊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邊問舒誌紅:“哪個台?中央1套?”
“唉,算了算了,已經播完啦。”舒誌紅沮喪地抱怨,“你真是一頭慢牛,反應太遲緩了。”
“你想讓我看什麼?”
“剛才新聞裏提到你的一位故人,胡科長,還記得嗎?”
“胡科長?哪個單位的?”
“你不會是老年癡呆了吧?忘性這麼大,真難得你沒把我也忘了。青城市經委的胡科長,想起來沒?那個凶巴巴逼著你……那什麼的胡科長!”
這下裴慶華全想起來了,那個當年因為丁點兒誤會就逼著他下跪磕了三個頭的人,那個給予他此生最大侮辱的人。他問:“那家夥怎麼了?居然也配上電視。”
“判了,死刑!新聞裏剛播的,雇凶殺人,案發前是省人大副主任,他的一個情人要告發他結果被他炸死了,這下好,他也快和情人重逢了。”
“省人大?副主任?至少副部級了吧,這家夥爬得夠快的,跟我對著幹是哪年的事?”
“1993年,二十二年前。”
裴慶華哀歎:“這樣的人二十多年不僅沒完蛋,竟然能從科級步步高升到副部,什麼世道!”
“等我一秒鍾,我百度一下……姓胡的1993年至95年任青城市經委綜合科科長,95年至2001年任青城市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主任,2001年至2004年任青城市高新區區長,2004年至2007年任青城市副市長、常務副市長,2007年至2012年任鹿城市代市長、市長、市委書記,2012年至2014年任副省長,2014年至2015年任省人大副主任。嘿,你別說,人家也是一步一個腳印爬上去的。”
裴慶華恨恨不已:“一個那麼囂張跋扈的家夥,居然在官場如魚得水,平步青雲,唉……”
“這有什麼奇怪的?欺下者必然媚上,這種人咱們見的還少麼?”
裴慶華不想再發議論,轉而說:“你的記憶力真不錯,我隻記得他姓胡,名字完全沒印象。”
“我也早都不記得他叫什麼,是剛才電視上有他的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雖然胖得腮幫子的肉都耷拉著,可還是一副惡相,眼裏冒凶光的那種。真搞不懂,幹部選拔連麵相都不審一審嗎?俗話說相由心生是非常有道理的。”很快舒誌紅又自問自答,“可能上邊的人和咱們看到的不是同一張臉吧。”
裴慶華笑道:“你記人相貌的本事更大,這點我深有體會。”
舒誌紅沉默一陣才問:“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長什麼樣了吧?”裴慶華正不知如何作答,舒誌紅接道,“你的光輝形象和成功事跡倒是經常上網,都不用我搜。你就不問問我怎麼樣?”
“你……現在怎麼樣?”
“我還能怎麼樣,相夫教子唄。”
裴慶華暗氣真是問也不是、不問也不是。他知道騎牛網在2003年轉型做博客,很是火了一陣,後來以天價賣給一家門戶巨頭,不禁由衷讚道:“看看這些年互聯網發展的路徑,證明你當初對新媒體的預判確實很有眼光,從博客到微博,從朋友圈到公眾號,果然實現了任何人都既可以是記者也可以是編輯,每個人在看他人的新聞同時也在為他人提供新聞。你最近有沒有什麼大動作?說真的,你的騎牛網賣早了,要不然以你的前瞻性肯定能繼續引領風潮。”
出乎所料,手機裏傳來舒誌紅心灰意冷的聲音:“我倒覺得賣對了,現在做媒體沒什麼意思。我帶著一幫九零後小孩兒做微商呢,從嬰幼兒食品到中小學教輔一網打盡,我們的口號是你管生、我們管教養。”
“哦,找機會我了解一下,我兩個女兒一個八歲一個五歲,可能都用得著。”
“那我先謝謝你這位電商達人嘍,待會兒我把我們的幾個店鋪發你微信。放心,我知道你的原則,不會讓你投資的,再說我們做的挺不錯,現金流好得不行。”
裴慶華腦子裏忽然閃出個念頭,問道:“誌紅,你說今天發生的事情,會不會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定了?”
“當然,凡事皆因果。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所以我當初才跟你聊星座手相什麼的,就是想早些知道咱們的結果如何,結果……”
裴慶華忙岔開話題:“在過去二十多年裏,我和那個姓胡的比較起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