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秦奕丹見裴慶華一直沉默不語,關切地問:“是不是累了?”
裴慶華抬眼看著前方,長歎一口氣才說:“這年頭,像我這樣的人太多,像他那樣的人太少。”
“你指老閆?”
“對。太多人包括我隻會耍嘴皮子,隻惦記錢生錢,還總嫌錢生得慢;有幾個像老閆那樣耐得住寂寞,一門心思把東西做好?”
秦奕丹看一眼裴慶華,說:“我倒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更少。”
蕭闖的父親五月份摔了一跤,好在後來證實並不嚴重,隻是皮外傷,縫了五針。但當時的場麵很嚇人,因為腦袋正磕在牆棱上,流了挺多血。蕭闖母親受到不小的驚嚇,下決心送老伴去養老院,又跟蕭闖商量自己在家住也不安心,幹脆也進了養老院。老兩口分住,蕭闖父親在需要深度護理的失智長者區,母親在各方麵均可自理的頤養區,各自一個房間。但母親平常都在父親這邊呆著,隻有吃飯睡覺體檢才回自己的地盤。
原先負責照顧老兩口的那對夫婦就此失業,蕭闖問阿甘怎麼辦,說要不讓他倆去照顧你爸媽。阿甘的爸媽還不到七十,正是年富力強伺候孫子的時候,沒工夫被別人伺候。阿甘說那兩口子在北京不愁找不到工作,闖哥你不用操心。蕭闖給他倆一筆豐厚的遣散費,比小創係離職員工的待遇都好,又建議女的去家政公司找活,男的可以去醫院當護工,兩人道了謝、依依不舍地走了。阿甘幫兩位同鄉在立水橋找了出租房,告訴蕭闖都安頓妥當,蕭闖這才放心。阿甘說明天是周六,沒事的話我跟你去看看伯父伯母吧,蕭闖挺高興答應了。
養老院硬件條件不錯,服務一般,價格不菲。最讓蕭闖不滿的是不允許在病房裏放置電腦,導致他再也無法為父親表演遊戲攻略。他曾經讓父親看他玩王者榮耀,但父親隻看了一會兒就把臉扭向一邊再無興趣,他猜想大概是嫌屏幕太小。
房間裏出現個新麵孔令蕭闖父親有些興奮,不錯眼珠地盯著阿甘。蕭闖再三衝父親大聲說:“他叫阿甘,我朋友。”父親含混不清地好像重複了一遍阿甘的名字。
蕭闖笑著對阿甘說:“我要介紹你是我兄弟,我爸該急了。”
母親也笑:“他要真能急我謝天謝地。”又拉著阿甘的手說:“你如果真是小闖的親兄弟就好了,將來他就不會孤單。”說完眼圈便有些紅。
阿甘忙說:“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伯母您放心,我叫闖哥叫了快二十年,不是白叫的。”
蕭闖岔開話題:“阿甘,下禮拜你可以再來,看我爸對你有沒有印象。”
忽然蕭闖父親用力喊一句,幾個人急忙轉過頭但誰也沒聽清。蕭闖問:“爸你說啥?再說一遍。”
父親又短促地喊一聲,蕭闖一頭霧水:“大刀?什麼意思?”他看著母親:“你聽著也是大刀?拿大刀的關羽?”他馬上又問父親:“爸你是想看我玩兒三國?想看大刀關羽?玩兒不了,沒電腦。”
父親喉嚨裏呼嚕作響,有些發急地又說一遍,母親遲疑道:“我怎麼聽著像……炸糕?”
父親仿佛受到鼓勵,把腿往床外挪試圖下地,蕭闖扶住他:“爸,到底是大刀還是炸糕?”
父親又說了兩個字,蕭闖詫異道:“五郎?楊五郎?他使槍使棍不使刀啊……”
阿甘嘀咕:“我覺得是虎狼。”
母親雙手一拍,興奮地連聲說:“虎坊!虎坊橋!就是炸糕,虎坊橋那家!你爸想起吃炸糕了!”
蕭闖驚喜地問:“爸,你是想吃炸糕嗎?”
父親不回話,臉上浮現出一副安祥的笑容。
阿甘立刻起身:“我這就去給伯父買。”
蕭闖一把拉住阿甘,瞪起眼睛說:“他不是你爸,是我爸!”
母親忙擺手:“那就你們倆一塊兒去,這有啥可爭的。”
阿甘開車,蕭闖忙著在大眾點評上查,又在萬能的朋友圈和微博上求助,熱心回複不少,有的逗趣說蕭總這是在給炸糕鋪子做硬廣吧,有的說估計蕭總是看上炸糕西施了,有的起哄說蕭總你得快點,恐怕很多人正在趕往虎坊橋的路上,弄得蕭闖不由緊張,催問阿甘用的導航是不是最快路線。
到了虎坊橋,導航提示目的地就在右側,兩人抻著脖子往路邊搜尋半天仍沒找到。好在阿甘眼尖發現有個剛騰出來的車位,停好車兩人沿街步行,總算尋見一處小門臉。側麵有個窗口貼著挺大的“炸糕”二字,近前才看出窗戶關著、拉著布簾。繞到門口往裏看,有人。阿甘問:“炸糕在這兒買?”
裏麵看不出是老板還是夥計的人頭也不抬地說:“賣完了。”
阿甘問:“下一鍋得等多久?”
“不是一鍋賣完了,是一天的都賣完了。想吃別的還有包子、豆包、烤饅頭片,要是非買炸糕就明天再來。”
蕭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和進到裏麵的阿甘麵麵相覷。阿甘又問那人:“能不能現炸一鍋?我們都要,再加點兒錢也行。”
那人抬眼看看阿甘,搖頭說:“料都沒了,人也下班了,明天再來吧。”
兩人怏怏地退到門外,阿甘問:“闖哥,周圍應該還有賣炸糕的吧,總不會就他一家。”
蕭闖翻看手機說:“都說虎坊橋就他家的炸糕出名,其他的開了沒幾年,我爸十幾、二十年前吃過的應該就是這家。”
旁邊不遠有家賣煙酒的,蕭闖走過去問:“這片兒隻有這家炸糕正宗?”看攤的瞟他一眼,低下頭接著玩手機。蕭闖上下打量櫃台裏的貨品,又問:“你這兒什麼煙最貴?”
“軟中華,一條五百七。”
“拿一條。”
看攤的又瞧一眼蕭闖,立馬放下手機從身後的抽屜裏拿出一條軟中華。阿甘一邊掏錢一邊問:“假的吧?”
看攤的訕笑:“哪能呢,南邊就是煙草大樓,哪有在人家眼皮底下賣假煙的。”
蕭闖不睬他,又問:“這家賣炸糕的是正宗?挺牛,售完即止,加錢都不行?”
看攤的一撇嘴:“都是噱頭,不然怎麼引得好多人一大早排長隊搶著買?說是每天就做五千個,多一個都不做。”
蕭闖沮喪地轉身就走,阿甘正要跟上,看攤的喊:“您的煙!”阿甘接過煙追出來。
蕭闖坐進車裏給母親打電話:“媽,那家的炸糕賣完了,要不我……換一家?這麼大個北京又不是隻有他一家炸糕。”
“那還不如不買,你爸是糊塗了,可咱們更不能糊弄他。”
“我爸要還想吃,我明天早點兒來買。”
母親輕歎一聲:“算了,回來吧,明天也不用再去,你爸肯定記不起這事,估計他連炸糕什麼味兒都忘了。”
蕭闖收起手機,兩眼直直盯著前方。阿甘問:“闖哥,現在去哪兒?”
蕭闖咬牙切齒地說:“哪兒也不去,今天非把炸糕給我爸帶回去!”
再次走進店裏,蕭闖問:“您是老板?”
對方反問:“您想要點兒什麼?”
“我要的你賣完了,炸糕。”蕭闖又問,“你這兒炸糕多少錢一個?”
門簾一掀,從後麵走出個人答道:“三塊。”
蕭闖拿出錢包掏錢:“我出十倍,三十塊錢一個,這是三百,能幫忙給我現炸十個麼?”
老板看眼放到收銀台上的錢又看眼蕭闖,笑道:“您這不是較勁麼,要是真喜歡我們這口兒就麻煩您明兒個早點兒來,我先謝謝您。”
蕭闖解釋:“是這麼回事,家裏老人長年臥床,腦子糊塗了。今天忽然記起他以前常吃您這兒的炸糕,想再嚐一嚐,我擔心等到明天他可能又全忘了。老人能表達清楚個心願不容易,您能不能盡量滿足一下?”
老板手一攤:“不是您想的那樣,江米麵兒得用油泡過,還有紅豆餡兒得現磨。我們夜班兒師傅把料備好,早班兒師傅現包現炸,您明兒一早六點半來,保管讓您買到。”
蕭闖正要開口,門外又進來個小夥子著急地問:“炸糕還有嗎?”
老板答道:“賣完了,明天早點兒來吧。”
小夥子一臉失望,抱怨道:“幹嘛不多做點兒,從北五環跑過來容易麼我?這都第二趟白跑了。”
蕭闖問他:“你也是專門過來買炸糕?”
“頭一回是去友誼醫院探望病人,說帶上幾個炸糕過去,我一看隊實在太長就想過會兒再來,結果回來已經賣光了。今天我一大早就出來,順路辦點事耽擱了,得,又白跑一趟。”
蕭闖扭頭問老板:“是啊,幹嘛不多做點兒?生意這麼好不愁賣不出去吧。”
“人手不夠。”
“招人呐。江米和紅豆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你以為招人容易?不是誰都肯吃這份兒苦,招來還得培訓呢,咱得保證品質,不能砸自己牌子不是?”
小夥子冷笑一聲:“說這麼玄乎,其實就四個字,饑餓營銷。”說罷調頭走了。
蕭闖對老板懇求道:“你說吧,要怎樣才能買到你的炸糕?三十塊一個,一鍋多少錢?我包圓兒。”
老板不樂意了:“跟你講道理講不通啊。你要真想吃,明天早點兒來買,今天沒了,不做了。”
蕭闖沉著臉走到餐桌旁邊坐下,阿甘把櫃台上的三百塊錢拿回來遞給他,蕭闖不接,低頭看手機。
老板咳嗽一聲說:“店裏的桌子椅子都是為客人預備的,不買東西不吃東西的勞駕去別的地方。”然後一掀門簾回去了。
窩了滿肚子氣站在店門外的便道上,蕭闖歪頭瞪著這家的招牌有火撒不出。阿甘勸道:“我看算了,你是強買他是強不賣,不可能談攏。何況這是入口的東西,非逼著他做出來賣給你,誰知道他會往裏麵放什麼不該放的東西。”
蕭闖恨恨地說:“這不是幾個炸糕的事,更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今天我非治治他的毛病不可!”他把手機遞給阿甘,“替我在這個窗口前拍一張,把他家的招牌拍進來。”
阿甘笑道:“要不要擺個剪刀手?”
蕭闖橫眉冷對:“把我拍得越憤怒越好。”
阿甘拍完把手機遞還蕭闖:“怎麼樣?夠怒發衝冠的吧。”見蕭闖表示滿意他便往車位走,走出幾步卻發現蕭闖沒跟上來,回頭問:“還要拍一張?”
蕭闖定在原地不動:“我就在這窗口外麵等著,啥時候買到炸糕啥時候走。”
阿甘驚愕不已:“闖哥,你沒事吧?在這兒站一天一夜?!”
蕭闖笑道:“我沒事啊。”他看眼時間,“那家夥說明天幾點開賣?六點半?還剩十八個小時,想當年我在深圳為了買股票認購表整整排了兩天兩夜呢。”
阿甘難以置信地走回來,嘟囔道:“我先陪你站會兒,不信你能堅持多久。”
蕭闖埋頭發微博,給照片配的說明是:“我在此向饑餓營銷宣戰。一個做炸糕的也玩兒什麼售完即止。我向老父親發誓,一定要帶上你想吃的炸糕才回去。我要正告這家老板以及所有玩兒饑餓營銷的家夥,不是誰都能等到下一批或下一天,也許隻能是下輩子,一次錯過就可能變成永遠的遺憾。”
阿甘讀完這條微博抬眼看看蕭闖,蕭闖正專注把同樣內容發朋友圈,阿甘做個深呼吸,神情莊重地拍了張自拍,先轉發蕭闖的微博緊接著也發了一條。他寫道:“我在現場,排在蕭總後麵,我是第二個人。我在此向饑餓營銷宣戰,不是誰都能等到下一批或者下一天,也許隻能是下輩子,一次錯過就可能變成永遠的遺憾。”
蕭闖立刻注意到阿甘發的,他無言地朝阿甘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握了握,頗有一種同仇敵愾的豪邁與壯烈。
很快微博與朋友圈都有不小動靜,多是關切詢問事情原委,常見的反應是歎息以蕭闖的身家和地位竟被幾個炸糕難倒,也有若幹為蕭闖的意氣用事點讚的,說沒想到蕭總居然有如此義舉,還有求蕭闖給個定位的,而令蕭闖光火的竟有人問他是不是在以反饑餓營銷的名義玩事件營銷,氣得他立刻拉黑。
間或有顧客進出小店,發現有倆人站在關閉的炸糕售賣窗口都很詫異。蕭闖安之若素,對阿甘感慨道:“1992年要是有智能手機,我排的兩天兩夜就不會那麼難熬了。”
阿甘回憶說:“記得那年跟我爸頭一次去沈陽,看到城裏孩子手上拿著的俄羅斯方塊機,已經讓我羨慕得要死。”
過了大約二十分鍾,有個人從遠處走過來,停在兩步開外試探著問:“請問哪位是……蕭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