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春不久,在中關村軟件園園區內的一條甬道上,裴慶華臉色鐵青快步疾走,秦奕丹近乎小跑著竭力跟上,盧明有意稍微拉開些距離尾隨在後。秦奕丹的高跟鞋陷在地磚縫裏差點崴腳,她驚呼一聲,裴慶華忙回身查看,臉上仍然掛著怒容。秦奕丹把鞋整理一下,對裴慶華說:“你別生氣了,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啊。”
盧明在一旁調和:“嫂子,老大不是生你的氣。”他伸手朝腦後胡亂一指,“他生的是那幫人的氣。”
秦奕丹麵帶愧疚望著裴慶華,話卻是對盧明說的:“我知道由於向翊飛的事慶華再也不願碰與汽車相關的創業項目,是我硬拉你們倆來給我當參謀。我特別看好無人駕駛這個方向,聽他們的介紹感覺還是挺有創意的,結果慶華跟人家鬧得不歡而散,你剛才也不攔他一下。”
盧明笑道:“嫂子,你不是攔了嘛,你以為我說話還能比你好使?”
裴慶華走回來幾步,氣衝衝地說:“造車是個技術活兒,最重要的就是腳踏實地,吹牛皮管用嗎?靠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那套能行嗎?難道會開車就會造車?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馬斯克,馬斯克可以閉著眼睛把汽車底盤的裝配圖畫出來,他們行嗎?”
秦奕丹解勸:“他們畢竟不是機械工程出身嘛,都是軟件背景。”
“軟件背景?那我問你,他們誰還能親手把邏輯圖、流程圖大致畫出來?我問的東西他們一概不知,最可氣的是毫無半點親曆親為的態度,張口就是這方麵的人可以隨便從矽穀挖來,要麼幹脆把美國的哪個小團隊整體買到手。要是一切都能用錢解決,那要他們有什麼用?!”
盧明故意煽風點火:“人家覺得自己是做大事業的人,不必陷於這些細枝末節,他們不幹別的,專門負責兜售夢想。”
“模仿他人也算夢想?連做個夢都隻會跟風和抄襲,一點創意都沒有。”裴慶華越說越氣,“搞電動汽車不懂內燃機倒無所謂,但總得有樣自己的東西吧。電池是別人的,全套傳感器是別人的,算法是別人的,什麼才是自己的?”
盧明接道:“忽悠來的錢是自己的。”
秦奕丹板起臉瞥一眼盧明,轉向裴慶華說:“起步階段搞點拿來主義在所難免,沒必要重新發明輪子吧?在最短的時間內爭取搞出東西來在賽道上占有一席之地,這個策略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吧?”
裴慶華連聲質問:“什麼策略?到底是造車的策略還是圈錢的策略?他們的心思真放在造車上了嗎?總成設計考慮量產條件了嗎?考慮乘員的安全性和舒適性了嗎?拿出個紙糊似的樣車有意義嗎?成天拿百公裏加速多少秒吹牛有意義嗎?他們從未想過認真做出個好東西,光惦記如何把估值忽悠起來,光惦記有沒有下家肯出高價接盤。剛才那夥人沒有一個發明家、沒有一個企業家,滿屋子都是投機者!”
盧明雙手插在兜裏衝秦奕丹笑道:“嫂子,漢商資本這兩年一直沒什麼像樣的動作,你現在理解原因所在了吧?老大看的多、投的少;罵的多、讚的少。別的投資人最看重投資回報,而這恰恰是老大最不看重的。”
“那他看重什麼?”
“你說我看重什麼?”裴慶華朗聲說,“責任!良心!”
盧明打趣道:“嫂子,知道我現在有多清閑了吧?哎,要不我去奕華資本幫你怎麼樣?自帶幹糧,不用你發工資。”
“真的?那太好了!”秦奕丹剛要拍巴掌就被裴慶華的臉色嚇得停住手。
裴慶華瞪一眼盧明,又對秦奕丹舉起一根手指頭:“你給我記住,奕華資本不賺錢甚至賠錢都沒所謂,但有一條:永遠不能惟利是圖!”
秦奕丹拖長腔答道:“記——住——啦。”隨即扭臉小聲對盧明說:“我更得記住以後再也不能請他陪我看項目。”
“你嘀咕什麼?”裴慶華皺著眉頭問,秦奕丹和盧明相視而笑。
即將走到停車場時秦奕丹忽然收住腳盯著斜前方,有個人正往汽車後備箱裏放東西。秦奕丹快步向那人走去,從側麵端詳片刻便驚喜地叫道:“閆老師!真的是你?!”
那人轉過臉定睛看著秦奕丹,努力回憶著說:“你是……秦……?”
“秦奕丹,您想起來沒?2001級的。”
裴慶華和盧明也湊過來,秦奕丹介紹說:“慶華,這位是咱們學校的閆老師,帶過我畢業設計。”
裴慶華和閆老師四目相對,幾乎同時開口:“老閆?!”“老裴?!”
秦奕丹驚訝地問:“你們認識?”
裴慶華笑道:“校友嘛,認識不奇怪。我比老閆高三屆,他當初和蕭闖住一個宿舍。”
秦奕丹問:“閆老師您一向可好?我過去兩年校慶都回去了,不巧沒碰到您。”
閆老師說:“我從學校出來快十年了。”
“哦,難怪。您現在忙哪方麵呢?”
“開了家公司一直鼓搗我那項技術。”閆老師回手指一下旁邊的寫字樓,“剛和他們開完會出來。你們呢?”
“我們也是。”秦奕丹笑吟吟地又說,“閆老師,跟您彙報一下,我和慶華結婚了,已經有兩個女兒。”
閆老師眯起眼睛看看秦奕丹又看看裴慶華,拱手道:“我似乎有印象,大約你畢業不久就結婚了。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挺好。”
秦奕丹有些不好意思。裴慶華問:“老閆,你是來談合作?你那項技術是哪個領域的?”
“他們不是要搞無人駕駛汽車嘛,車身上布滿攝像頭和傳感器,實時把圖像傳輸給中控電腦。但如果車被撞了、網絡斷了,圖像和信號傳不過去怎麼辦?我的技術非常適合解決這個問題。”
“這東西有意思。”裴慶華立時來了興趣,“老閆你中午有安排嗎?咱們找地方詳細聊聊?”
“哦,我倒是沒什麼急事,就是吃飯嘛,和誰吃、在哪兒吃都行。”
裴慶華對盧明說:“你先回公司吧,我和奕丹陪閆老師找地方聚一下。”
秦奕丹開車在前麵帶路,老閆的車在後麵跟著。秦奕丹本想請老閆到家裏坐坐,裴慶華說老閆可能拘束,不如找個餐館;秦奕丹提議找個高檔的又被裴慶華否決,說隻要安靜幹淨即可,最終在上地信息路旁邊找到一家規模不小但門麵冷清的酒家。
秦奕丹進來一看服務員比顧客還多,立刻皺眉道:“這地方恐怕不行。”
老閆倒不在意,連聲說:“挺好,挺好。”
秦奕丹問服務員要個包間,被告知二樓包間正在裝修、隻有一樓散座。秦奕丹正想換個地方,裴慶華笑道:“反正沒幾個客人,坐大廳等同於包間,就這兒吧。”
服務員撂下一壺茶和三個杯子又走了,裴慶華吩咐秦奕丹:“你負責點菜,吃什麼沒所謂,我要和老閆好好聊聊。”接著轉向老閆:“快說說,你那個技術具體怎麼個原理?”
老閆反問:“你有多少年沒碰老本行了?”
裴慶華窘道:“畢業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沒碰了。”
老閆皺著眉頭想了想,勉為其難地說:“那我這麼給你講吧。”他把手指放到杯子裏蘸上茶水,在漆黑的桌麵上畫了幾筆,“工業總線還有印象沒?一般的拓撲結構就像這樣的魚骨頭,中間又粗又長的是總線,兩邊細細的網線連接終端。一旦從中間切斷,斷點以遠的數據和信號再也傳不回來。對冗餘要求高些的會采用雙環,但一個環切一刀也完了。”老閆又蘸下水接著畫,“而我的拓撲結構更像蜘蛛網,任意兩點間都有多條路徑連通,所有的節點和所有的通路都是平等的,沒有主次首尾之分、甚至沒有中樞和末梢之分,高度冗餘,哪怕一大片網絡被毀掉,剩下的部分仍然可以工作如常。無人駕駛汽車太小,給你舉個更大的例子。一艘軍艦,來顆導彈把右舷炸了個大洞,把很多線纜都炸飛了,指揮係統、火控係統、動力係統可能統統癱瘓,就成了漂在海上的一艘靶船。而采用我的方案就沒這個問題,信號會馬上選擇其他通路,由於我的數據包和路徑都是高度冗餘,所以既不會丟失數據更沒有時間延遲,凡是沒被炸到的部分都可以繼續戰鬥。”
秦奕丹抱著菜譜聽得入神,裴慶華試著解讀道:“好比我的脊柱挨了一槍,斷了,但所有的神經信號可以轉而通過血管傳輸;再假如我的股動脈也挨了一槍,也斷了,血液可以轉而通過骨骼循環……”
秦奕丹忍不住咧嘴蹙眉,老閆卻一拍大腿:“還是老裴厲害!一下子就懂了!”
裴慶華問:“結構原理我明白了,但控製是靠什麼實現的?尤其你說零延時,被炸到的一瞬間係統就規劃好新的通路,這個不容易。”
“所以我的技術核心就是獨創的恩易通交換機和智能路由器,都已經成型可以投入工業化應用。今天給他們介紹的正是這套東西。”
“怎麼樣?他們應該很感興趣吧?”
老閆拿起剛泡過手指頭的茶杯喝了一口,咂摸著嘴說:“坦白講,我不知道。因為今天問的很多都跟我的技術或產品無關,他們好像專盯著我的資質。”
“資質?”
“對啊,他們一聽說我不是斯坦福或麻省理工的博士就給我打個問號,再聽說我讀完碩士就留校了連個國產博士都沒混上就直接給我打了叉子。”老閆搖頭苦笑,“如今文憑真是不值錢,連咱們學校的碩士都被人家鄙視。”
裴慶華詫異道:“你沒找對人吧,中層以下的喜歡拿這套門檻把人拒之門外,高層一聽就應該意識到你這技術的巨大價值。”
老閆又苦笑:“今天在座全是主管技術的高層,他們怕搞不明白還專門請來一位專家幫他們把關。”
“專家怎麼說?”
“專家先問西門子有沒有類似的東西,我說西門子搞過一段,後來他們的方向就轉了。專家說那就表明西門子認定你這條路不通嘛,我說他們沒走通並不意味別人也走不通。專家又問思科也有類似的東西吧,我說思科搞的叫TSN,時間敏感網絡,我這個叫TAN,時間明晰網絡,原理與實現方式都有差異。我們和幾家合作夥伴在實際環境下做過測試,我這個比思科的數據包丟失率低得多、時間延遲更是短得多。專家就說,人家思科投入幾十億上百億搞的東西,還不如你花幾百萬搞的東西?我還能說什麼?誰都沒法和偏見講道理。唉……這人一旦上了年紀再有那麼點地位,基本就等於絆腳石。”
秦奕丹偷偷捅裴慶華一下,衝他做個鬼臉,意思是“說你呐”。裴慶華不搭理,問老閆:“你剛才提到恩易通,是你公司的名字還是什麼技術名詞?”
“我的公司叫恩易通。”
“搞幾年了?”
“我從學校出來就一直搞。這個想法在我腦子裏更久,但學校雜事太多太亂,你看我專門研究控製的還得帶小秦她們‘機器學習’方向的做畢業設計,所以下決心離開學校。”
“你們公司的技術團隊有多少人?”
“沒幾個人,都是給我打下手。”
裴慶華驚訝道:“你親自動手?”
“對啊。”老閆對裴慶華的驚訝很是驚訝,“我自己寫代碼,自己設計路由器,各個控製模塊的線路圖全是我親手畫的。”
“這套技術體係的知識產權都在你手裏?”
“對啊,我自己搞出來的當然在我手裏,絕對自主知識產權,不會受製於人。”
裴慶華由衷地歎服:“真厲害,這在我已經是無法想象了。哎,產品銷售得怎麼樣?一年大概多少銷售額?”
“剛開始培育市場,我現在大部分精力都用於向各種各樣的人講解什麼叫時間明晰網絡。”
秦奕丹把新上的菜推到老閆麵前,笑著說:“包括我和慶華這樣的人。”
“聽你大致一講,我感覺你這個就是工業4.0最亟需的東西,準確地說工業安全4.0,從通信安全、網絡安全直到國家安全。”裴慶華問老閆:“這個市場很大吧?我現在隨便就能想到好幾個應用領域,製造業不用說,還有艦船、電力、高鐵、城市軌道交通……”
“是啊,拍腦袋一想就知道這是個萬億級的市場。”
“老閆,我目前主要做投資,想給你投些錢,不知道你歡不歡迎。”
“老裴,你的情況我多少有所耳聞。謝謝你的認可,但我現在缺的不是錢。”
秦奕丹馬上問:“那您需要的是?”
“人!尤其是會做銷售的人。”
秦奕丹笑道:“有了充裕的資金應該很容易請到銷售高手。”
老閆搖頭:“不是什麼問題都能用錢解決。如果一心奔著錢來,恐怕堅持不了多久就跑去賣好賣的東西了。我親身體會到這活兒不容易,因為要把現有的一套取代掉,各方麵都有阻力。不認同它的價值和前景,沒有點長期耕耘的毅力,隻想賺快錢怕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