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吾誰與歸(3 / 3)

譚媛笑道:“我跟你也不能比。如今深切體會到,打工千萬不能找整天跟你談情懷的資本家,被我爸忽悠得我簡直是給華研打義工,所以哪怕象征性支持一下慶華我都力不從心,更甭提什麼實質性的了。”

謝航說:“你隻要像我一樣發自內心欽佩他就足矣,你不再生他的氣他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譚媛一撇嘴:“我欽佩他?他更該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不可能。”謝航笑道,“他肯定不會忘了自己的姓——賠錢的賠。”

譚媛隻微微翹了下嘴角,沒笑出來,心事重重地問:“謝航,咱們究竟是對手還是朋友?”

謝航一怔,略帶遲疑道:“對手二字有點兒過,在我看來既是同行更是朋友,怎麼了?”

譚媛誠懇地說:“我希望咱們偶爾是對手、永遠是朋友。謝航,這次鏈速通爆雷對我刺激很大,不單直接損失上億,間接損失更是難以估量。我做投資十五年,當然有看走眼的,但那些失誤僅限於圈內人了解,從來沒有像鏈速通這樣演變為公眾事件鬧得盡人皆知,對華研的形象帶來異乎尋常的負麵影響,我本人的自信心也受到沉重打擊。原本指望一舉扭轉華研投資一向後知後覺的保守風格,沒想到被寄予厚望的區塊鏈竟成為我有生以來最慘的滑鐵盧,搞得我對自己的判斷力已經有所懷疑……”

謝航想了想才說:“坦白講,我們贏富這兩、三年也不太順利,感覺比以往難做許多。區塊鏈我同樣投了不止一家,雖說沒遇到創始人跑路,但各項目前景均不明朗。我深切體會到移動互聯網的紅利已經被挖掘殆盡,下一波浪潮在哪兒還看不清。說到直接損失,我重投的兩家共享單車勢頭都不太妙,完全找不到出口,正考慮撮合他們合並,隻能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這兩筆巨額投資最終淪為沉默成本。”

“我可不是來找你比慘的。”譚媛長籲口氣,“不過看你把一道道傷疤亮出來我心情確實好多了。”

“我是要通過分享敗績來和你分享一個道理。絕大多數體育項目的角逐都是以一方勝利告終,惟獨跳高是個例外,是以全部選手的失敗作為結束。當最後一名選手最後一次橫杆落地,滿場向他致以掌聲,這掌聲並非單單因為他曾經成功越過某個高度,也是鼓勵他將來向更高的目標挑戰。我現在越來越覺得咱們做投資很像跳高,失敗恰恰表明咱們是在嚐試前所未有的高度,而成功無非是下次挑戰的開始。”

“照你這說法,咱們投資圈比的就是誰能跳到最後?”譚媛剛略感輕鬆又憂鬱起來,“你這別是讖語吧?難道最終等待咱們的都是失敗?這是任何人無法逃避的宿命?”

謝航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成功與失敗。”

郭胖兒和瘦頭陀正好在停車場碰到,倆人一起走進朝陽公園西門的卡薩酒吧,阿甘已經到了,正坐在一張六人位的長桌旁跟服務生點菜,每人一份牛排焗大蝦。

郭胖兒說:“這麼‘隆重’,我以為就喝杯酒呢。”

近半年因為小創遊戲不景氣,郭胖兒一直挺不起腰杆兒,獨掌小創瀏覽器的瘦頭陀氣焰卻囂張不少,他剛坐下就抱怨:“不能在亞運村找個地方?為頓飯跑這麼遠。”

阿甘解釋:“闖哥離這兒近,從樓上下來沒兩步就到了。”

郭胖兒詫異:“蕭總又新買的房?”

瘦頭陀依舊順著自己的思路嘟囔:“約在霄雲路也行嘛,起碼比這兒近。”

阿甘神秘地說:“這邊是謝航的家。”

郭胖兒一驚:“蕭總跟謝航又好上了?什麼時候的事?”

瘦頭陀一撇嘴:“真是有了女人不管兄弟,知道我最煩堵車還讓我走東三環。”

阿甘氣得直咳嗽:“你倆也太不關心闖哥了,闖哥這麼大變化你們都沒發現。”

瘦頭陀還在糾結地理位置:“蕭總幹嘛不讓謝航到霄雲路去住?那麼大房子。”

阿甘壓低聲音:“因為謝航嫌闖哥的房子……髒!”

郭胖兒一愣:“她也太挑剔了吧,那麼棒的條件還髒?”

阿甘聲音壓得更低:“因為闖哥帶不少女人回去過。”

瘦頭陀的腦子慢不止一拍:“蕭總有什麼大的變化?還能再不找女人了?”

阿甘神情凝重地點頭:“豈止是不找,對別的女人連看都不看一眼。”

郭胖兒不由唏噓:“真應了那句話,老房子著火,沒救。”

“誰沒救了?”蕭闖邊說邊走進來,“哥兒仨聊什麼呢?”

郭胖兒笑道:“聽說你和謝航鴛夢重溫,正替你高興呢。”

蕭闖坐下,臉一板:“這倆字也是你隨便叫的?記住嘍,以後得叫嫂子!”

郭胖兒討個沒趣不吱聲了,瘦頭陀問:“這麼正式,已經領證了?什麼時候操辦?我結婚你給了一份大禮,我已經備好回禮等很久了。”

阿甘逗他:“回禮得考慮這些年的通貨膨脹因素。”

蕭闖挺高興:“鞠總你有這份心就行了。領證、辦事之類的,我做不了主也不敢提,都由你們嫂子說了算。”

郭胖兒問:“今天這頓飯就是告知我們這事?”

蕭闖一擺手:“不是,叫你們來是有一件很大的事要商量。搞區塊鏈的那家鏈速通爆雷你們知道吧,兩千多人一共掏了將近五個億買他們發的虛擬幣,這錢有說被創始人炒比特幣期貨賠光了、有說被他瞞天過海卷跑了,總之是沒了。鏈速通背後的投資人之一是裴慶華的太太,裴慶華已經決定出麵替他太太把錢還給那些買了虛擬幣的人。作為裴慶華的朋友,我盡管不太認同他這種做法,仍然想幫他分擔一點資金壓力。今天是想聽聽你們的意思,咱們小創係出多少合適。”

三個人都不吭氣,默默看著服務生把沙拉和湯端上來。瘦頭陀最先忍不住說:“裴慶華的腦袋被門夾了吧?幣圈有風險,投資需謹慎,那些買幣的不知道?裴慶華懂不懂什麼叫有限責任公司?如果出了事一切由投資人兜底,那還是風險投資麼?幹脆叫危險投資!”

蕭闖說:“你講的有一定道理。據我分析裴慶華可能是自認他太太公司在鏈速通運作過程中也存在過失,至少是監督不夠,被運營團隊冒用名義搞集資,客觀上起到了推波助瀾、助紂為虐的作用。”

瘦頭陀不以為然:“我覺得鏈速通那麼做無可非議,ICO募集當然得高舉高打,哪家不是拉大旗作虎皮?這年頭哪有真正識貨的人,你不騙他、他不信你,沒轍!”

阿甘有點暈:“你好像多了個‘不’字?”

瘦頭陀一怔,郭胖兒搖頭道:“鞠總沒說錯,就這麼回事。如今你老老實實、有一說一反倒沒人信,你雲山霧罩各種唬人的名頭吹得神乎其神,一大幫人上趕著給你送錢。”

蕭闖把叉子往桌上一放:“扯遠了哈!簡而言之,裴慶華打算一肩扛下全部損失,你們看小創係該不該表示一下?”

“蕭總,你的腦袋是不是也……”郭胖兒見蕭闖一瞪眼忙生生把後半句咽回去,接著說,“他願意扛就扛,咱們是小創係又不是漢商係,跟著湊什麼熱鬧?”

瘦頭陀吸溜吸溜喝完湯,先用手抹下嘴再用餐巾擦手,說:“既然人家打算一肩扛,就成全他唄,咱別搶風頭。”

阿甘看不下去:“你們可能不太了解,這兩年裴慶華不止一次幫過闖哥,再加上他倆多年以前就有很深的淵源,所以闖哥想出手幫他這一次,於情於理咱們都應該跟闖哥站在一起。”

郭胖兒與瘦頭陀不約而同白阿甘一眼,意思是“你站唄,我們又沒攔你”。

服務生把牛排端上來,蕭闖心裏搓火,刀叉在瓷盤上切得叮當響。阿甘試探道:“闖哥,你有什麼具體想法就直接說,我們聽你的。”

郭胖兒立馬抗議:“阿甘,別隨便代表我,我沒同意。”

蕭闖驟然發作:“你別過分!這些年你花了小創係多少錢讚助那些相聲小品脫口秀之類的,我們從沒說個‘不’字,因為知道你好這個,我們都願意幫你滿足心願。現在是我有個心願想花錢幫裴慶華,你哪兒來這麼多話!”

郭胖兒嘟囔:“我那是替咱們小創係打廣告,物有所值。”

“我這次也是在為小創係做公關,錢不會白花,讓公眾見識咱們小創係慷慨的一麵,認識到咱們也是注重社會責任的公司。”

瘦頭陀打圓場:“蕭總你先說說,打算怎麼幫?”

蕭闖拿餐刀在桌布上比劃:“要依著我,咱們小創係作為整體讚助裴慶華一個億,其中我個人掏七千萬,你們仨每人一千萬……”

“啊?!”郭胖兒和瘦頭陀異口同聲驚呼,嚇蕭闖一跳,還以為自己的刀不小心切到誰,待回過神來忙說:“但小創遊戲不是遇到坎兒了嘛,一時半刻緩不過來,所以我想打個折,我個人掏五千萬,你們仨每人五百萬,這總可以吧?”

阿甘馬上表態:“我沒問題,裴董這人值得交,我希望日後他不僅是你闖哥的朋友也是我阿甘的朋友。”

蕭闖滿意地點頭:“阿甘有魄力、有眼光!真要論起來最初還是阿甘給我上過一課,那是2011年吧,他自己拿出將近兩百萬安撫老家那幫村民,自始至終沒開口要我幫他。記得那會兒我對他的做法很有些不以為然,但眼下我不再那樣看。咱們幫裴慶華和阿甘幫老鄉是一回事,既是在積德也是在廣結善緣。小創瀏覽器日後也難免碰上坎兒,我投了那麼多家公司難保絕無一家是雷,萬一咱們再遇到難處有誰願意幫咱?答案不在將來而在當下。”

郭胖兒嘟囔:“蕭總,咱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有閑錢去幫裴慶華?小創遊戲全員包括我在內去年一分錢獎金沒有,員工們知道你這時候大把對外撒錢會怎麼議論?那些被裁掉的人會不會罵咱?”

“這是兩碼事。小創遊戲裁員是因為業務轉型和架構調整,上線遊戲少了,從開發到運營自然不需要那麼多人;獎金更是和業績直接掛鉤,全年業績沒達標當然不可能拿獎金。這些都跟我幫不幫裴慶華沒任何關係,下麵人不懂,你也不懂?”

“但小創係如今缺錢是現實吧,你這五千萬投給小創遊戲好不好?我起碼少裁一百人。”

“郭總,小創遊戲麵臨的困難歸因於政策大環境,遊戲版號不開閘我投錢給你有什麼用?”

郭胖兒憋悶許久的怨氣徹底爆發:“那你扔給裴慶華又有什麼用?寧可給外人也不給兄弟,小創遊戲就這麼不招你待見?!”

蕭闖體諒郭胖兒近期承受的壓力與挫敗感,並不計較,開解道:“一碼歸一碼,我並非虧待小創遊戲,而是為了度過冰凍期不得已而為之。”

郭胖兒偷瞄一眼瘦頭陀,就此閉口不言。阿甘說:“闖哥,我也想勸你一句……”

蕭闖不高興了:“怎麼著?剛答應就反悔?我白誇你了。”

“不是指我那五百萬,是說你那五千萬。闖哥,其實小創遊戲陷入困境蒙受損失最大的不是我們而是你,我想裴董很清楚你眼下的處境,你出一千萬他也絕對不會嫌少。”

蕭闖脖子一梗:“處境?我處境怎麼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再不濟也比他裴慶華有實力!隻有我接濟他的份兒,輪不到他可憐我!”隨即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堤內損失堤外補,小創遊戲幾個月落下的虧空我一個星期就補回來了!”

阿甘等人不約而同放下手中的刀叉,詫異地望著蕭闖,蕭闖說:“驚濤駭浪方顯英雄本色!本人已經不操盤很多年,近期比特幣暴跌反倒喚醒我了,這種劇烈震蕩恰恰是短線操作的絕佳時機,別人恐懼我貪婪。我在12月31號以12000美元的價格高杠杆買入比特幣,1月7號比特幣強勁反彈到17000美元,我果斷獲利拋出,你們算算我賺了多少!鏈速通那小子要是有我這手段,至於亡命天涯麼?”

郭胖兒忙問:“現在什麼價?”

蕭闖愈發得意:“自打我賣出後一路單邊下跌,已經跌破9000美元!”

“真懸呐……”阿甘心有餘悸,“風險太大,晚賣幾天就全砸手裏。”

蕭闖手一揮:“這十多年你白跟我做風險投資了?沒有風險哪來回報?機會都是跌出來的。我打算等它跌到8000美元再次出手,肯定會有一波更猛烈的反彈。”

瘦頭陀不禁嘖嘖稱羨:“我最佩服蕭總這方麵的眼光和手法,可惜當年5.19行情過後就金盆洗手把心思和資金都轉而投入互聯網,令我無緣親眼領略你操盤時的風采。蕭總,你再次出手的時候帶上我吧,我回去就把資金轉給你。”

蕭闖斜著眼睛問:“不肯出錢跟我一起幫裴慶華,倒有錢讓我替你炒比特幣?”

瘦頭陀訕笑:“用你的話說,這也是一碼歸一碼,不可比。”

蕭闖見狀隻得說:“其實這五百萬不用你們現在掏,都先由我出,有朝一日小創係分紅或套現時我再從你們的份額裏各自扣除,怎麼樣夠替你們考慮的吧?”

郭胖兒表示懷疑:“小創遊戲落到這步田地,還能指望分紅?整個遊戲行業融資和並購意願已經降到冰點,上哪兒套現?”

瘦頭陀故作為難地說:“早出晚出還不都是我們出?蕭總,我們跟你打拚將近二十年,一直盼著分紅或者套現,別說五百萬,五萬十萬也是我們多年的辛苦血汗,裴慶華跟我們非親非故,白白拿去填他的窟窿,實在有點兒說不過去吧。”

蕭闖本欲發作又竭力忍住,輕歎口氣:“坦白講,叫你們出錢並不是重點,我是想以此向外界尤其是他裴慶華證明咱們小創係這名號不是白叫的,咱們哥兒四個走到哪兒都是鐵板一塊。圈子裏並沒有漢商係的提法,但裴慶華那些兄弟至今仍然聽他的,從沒二話。這次裴慶華張羅搞互助基金,像盧明、茅向前那批漢商的老人兒沒一個不主動出錢的。要不是為了跟他鬥這口氣,我才不跟你們費這通唇舌。”

瘦頭陀嘿嘿一笑:“蕭總,既然如此那你就一個人把錢掏了,對外聲稱是我們仨跟你一起出的不就行了,我和郭總絕不會說破。”

蕭闖勃然大怒:“你小子太不仗義,竟敢算計到老子頭上!碰上有人結婚朋友聯名湊份子也得好歹出點兒錢吧?哪兒有腆著臉光寫個名字上去的?”

瘦頭陀的年紀和學曆都高於另外倆人,何況如今小創瀏覽器已是小創係的頂梁柱,臉上立刻有些掛不住,不服氣地說:“是你非要把我們的名字寫上去裝門麵,我們又沒求著你寫。”

蕭闖拍桌子嚷:“我不寫成了吧,算我自作多情,從今往後沒你們這倆兄弟!”

此言一出這飯斷乎吃不下去了。阿甘勉強把郭胖兒和瘦頭陀送到門口便折回來,鬱悶地說:“闖哥,一開始你就犯不著非叫上他倆,剛才也犯不著說那麼重的話。”

蕭闖仰脖把杯中紅酒一口喝幹,長歎一聲:“再也不談錢了,太傷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