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明嘀咕:“那隻是她一麵之詞,誰知道她兒子決定投資時究竟怎麼想的。”
“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沒必要編這套來騙我!”裴慶華火了。
“這個簡單,”盧明忙轉向秦奕丹,“嫂子,從投資人資料庫裏查一下,想辦法找到這個人,我給他一百七十萬。老大,咱花錢買個心安,這總可以了吧?”
裴慶華一擺手:“當然不能用你的錢。剛才為什麼說要把我的個人資產與漢商資本的股東權益切割清楚,就是不想因為我下一步的舉措而讓你和老茅這些跟著我的兄弟蒙受損失。”
盧明嘴一撇:“老大,別瞧不起人啊,這點錢我說掏就掏,用不著請示老婆。”
“我指的不是這點錢。”裴慶華鄭重地說,“是所有,是全部!”
“啊?!”四個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呼,隨即麵麵相覷,都是一臉難以置信。
“我不是一時衝動,也並非單純花錢買心安。你們想想,上午在鏈速通抗議的有四十來人,我找了三個人聊,就趕上一位是這種情況。兩千多人裏會有多少類似情況?盧明剛才說十有八九賠得起,那剩下的十分之一也有兩百多人。他們未必都是因為衝著我、衝著漢商資本的信譽而買的保幣,但這些人的生活和家庭很多方麵都可能因此陷入困境,咱們不應該做點什麼?”
“老大,問題是您什麼都沒做錯,平白無故幹嘛由您掏錢填這個窟窿?”
裴慶華看著盧明:“即便一件事故的起因與我無關,而一旦後果與我有關,我就絕不能坐視不管。”他轉向秦奕丹:“何況誰能保證這件事真的完全與我無關?”
“其他那些人呢?因為自作聰明、貪得無厭咎由自取的,您也賠給他們?憑什麼啊?您不能這樣慣他們毛病!虧錢了找您要,賺錢的時候怎麼不分給您?您自己可剛剛賠了六千萬!還有那些一塊錢買的六塊錢賣了的人,他們怎麼不站出來?退錢的應該是他們,賺多少退多少!”
“他們隻是這回比較走運而已。”裴慶華淡淡一笑,“盧明,咱們之前一直走運,我這回隻是把以前賺的退一部分出來,遠沒到吃不上飯的地步。”他問財務經理:“還不至於傷筋動骨,對吧?”
財務經理反問:“具體涉及的資金量是多大?”
秦奕丹說:“這要看規矩怎麼定,是一律按發行價退給保幣持有人還是……?因為不少持有人是從交易平台買的二手、三手,價格比發行價高很多,他們之前就不同意按發行價清退。”
“他們純屬給臉不要臉!這不叫清退,是咱們看他們可憐盡量彌補他們一些損失,白給的燒餅還嫌沒芝麻。”盧明越說越氣,“就好比一列火車停運,旅客持票退款,他說我這票是從黃牛手裏買的高價票,你不能隻按票麵價退我錢,哪個車站會搭理他?愛退不退!”
秦奕丹問裴慶華:“那就一律按發行價?”裴慶華想了下,微微點頭,秦奕丹對財務經理說:“四億到五億人民幣之間,具體數字我稍後給你。”
裴慶華用征詢的目光看著財務經理,財務經理苦笑:“砍掉一條胳膊算不算傷筋動骨?裴董,您是老板,我隻是替您管錢的,不適宜對資金的用途說三道四,我的職責是保證您的錢達到盡可能高的使用效率。”
裴慶華把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天花板幽幽地說:“胳膊砍了還能再長出來,何況我有三頭六臂。”
盧明見其餘幾個人都悶頭不語,急道:“老大,有些話嫂子說不合適,他們倆更是如此,隻能我說。您到底圖什麼?做慈善?比他們更需要救助的人多的是;心裏不安?我實在搞不懂您哪兒來的負罪感;圖個好名聲?可您從來不是沽名釣譽的人啊!”
裴慶華反問:“就拿那家沒了一百七十萬的做例子,你不是也認為應該幫他們一把?”
“那個隻是特例。首先他跟咱們沾親帶故,畢竟是漢商人;其次據說是衝著對您、對漢商資本的信任才投的;第三嘛確實挺慘,那個家能否保得住都成問題。所以出於道義和情分,我願意幫。”
“好!那其他人怎麼辦?你能保證再沒有同樣符合這三項條件的?符合兩條的呢?隻符合一條的呢?都不管?讓他們自認倒黴?兩千多人,我相信其中一定還有不少也很慘的,養老的錢、治病的錢、上學的錢、結婚的錢,一下子沒了,你讓他們怎麼辦?我也相信其中一定有貪婪的自食其果的投機者,但怎麼區分?挨家挨戶給他們做盡職調查?可行嗎?所以沒辦法隻能一視同仁,寧可花很多冤枉錢被那幫家夥撿便宜,也不能漏掉一個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咱們是幹投資的,當然在乎投資回報率,依我看如果能讓成百上千個家庭過個好年,沒哪項投資比這回報更高!”
秦奕丹笑著看眼律師和財務經理:“你們聽到了?慶華的意思是確保春節前把這事處理完,好在今年春節晚,今天正好是臘八,咱們還有三周時間。”
盧明氣餒道:“老大,我跟您將近二十年了,您從來不肯聽我勸……”
“聽人勸吃飽飯?”裴慶華笑道,“但我從來不愁吃不到飽飯,你更沒餓著。”
律師說:“裴董,這件事未必簡單。您以什麼身份、什麼名義退他們錢?此舉是否暗示您或者奕丹承認在鏈速通ICO募資中存在過錯?按發行價清退是否足夠?會不會有人主張您賠償他們的連帶損失?我擔心您好心辦壞事,農夫和蛇那一幕咱們見的還少嗎?”
盧明一拍大腿:“就是嘛,咱們絕不能引火燒身!”
秦奕丹頓時緊張:“真的,可千萬別花大錢給自己惹麻煩。”
盧明接道:“老大,連我都無法理解您,外人能理解?理解不了他們隻會往最惡毒的方向去猜疑!肯定說一個人如果沒幹虧心事,怎麼會吃飽撐的大撒金錢?您冤不冤呐!”
裴慶華沉思片刻對律師說:“你不能隻提出問題不提解決方案吧。”
律師笑道:“方案倒是有,剛才盧總講的出於道義和情分,對我有所啟發。咱們開宗明義必須強調隻是古道熱腸,沒有半點義務,要想確保任何人都無從置喙就必須接著打‘受害者’這張牌。裴董,我建議您以本人名義發起設立一個鏈速通事件受害者專項互助基金。您自身就是這一事件的主要受害者,所以深知並同情眾多不幸家庭的慘痛感受,但丟了條胳膊的駱駝畢竟比馬大,您自願挺身而出向其他受害者提供幫助,至於幫誰、怎麼幫、幫多少都由您說了算,被幫的和圍觀的除了感激和讚許還能說什麼?”
裴慶華非常滿意:“高明!受害者、互助,這倆詞就是兩把最好的保護傘。”
秦奕丹也長舒一口氣:“總算可以放心了,真怕好心沒好報。”
隻有盧明鼓著眼珠氣哼哼地抬手衝律師點了兩下,無奈地搖搖頭。
裴慶華對秦奕丹說:“有一點你要留意,救助應該講個先後次序,按持有保幣的數量由低到高,先退小戶、再退大戶。”
“為什麼?”秦奕丹不解,“認購越多的損失越慘重,應該先退那些認購兩百多萬的,最後再退隻認購二十萬的嘛。”
裴慶華耐心地解釋:“二十多年前發生過一起很出名的非法集資案,我有個同事也上當受騙了,投進去一萬,好在退回來九千,從那個案子我悟出辦理清退與清償債務一樣都應該從低到高。認購兩百多萬的往往具備承受更大損失的實力,好不容易東拚西湊將將夠二十萬門檻的,也許已經押上全部身家。何況同樣是拿出兩百萬,先退大戶未必夠一家的,先退小戶就足以讓十家人高高興興,從資金使用效率來看也應該這樣辦。”
盧明一撇嘴:“老大,您可真夠操心的,先退後退都得退,有何不同?從您身上割走這麼大塊肉,還顧得上管他們誰先吃?”
裴慶華笑道:“不光從我身上,你已經表態要賠那一百七十萬,不許收回去。”
盧明不愛聽了:“這話太傷人,咱們什麼時候這麼生分過?老規矩,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嫂子,我和老茅與老大在互助基金裏的出資比例就按當年我們在漢商網的股本比例,不用問老茅,這事我說了算,他一定出。”
秦奕丹很是為難:“盧明,這不好吧。是我出師不利闖下這麼大禍,哪兒能讓你和老茅蒙受損失?慶華一定不會答應。”
誰知裴慶華笑道:“誰說的?難道你至今還不了解我們兄弟之間的感情?這次的互助基金我的原則是不逼捐不化緣,但如果有誰主動伸出援手我也不會謝絕,這份人情日後一定奉還。”
財務經理輕歎一聲:“裴董這話實在,因為地主家確實沒有餘糧了,我真怕您死要麵子非得一個人扛。”
書房裏幾個人都沉默了,方才隻是一如往常在談論虛無縹緲的數字,此時才真正開始意識到幾千人、幾個億即將帶給他們的沉重壓力,不免擔憂在如此巨大的負擔之下他們還能不能再次直起腰來。
譚媛風風火火邁進謝航的辦公室,謝航已接到前台通報起身相迎,衝追在譚媛身後跟進來的助理說:“咖啡和茶,一樣一杯。”
“不用,我說幾句話就走。”譚媛一邊擺手一邊坐到沙發上,氣咻咻地說,“瘋了!慶華簡直是瘋了!”
“他又怎麼惹到你了?”謝航在譚媛對麵坐下,似乎並不格外驚訝。
“鏈速通爆雷,創始人跑路,我投的一個億、奕丹投的六千萬全打水漂。慶華還嫌賠得少,哭著喊著要出頭替鏈速通把錢都還給參與ICO的投資者,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他們通過ICO募到多少錢?”
“差不多五個億!”
“老裴都要從自己兜裏掏?”
“對呀,真是瘋了!”譚媛越說越氣,“本來鏈速通搞ICO時我特意留了心眼,募集文件和認購協議中寫得很清楚,這些花錢買虛擬幣的人既不是鏈速通的客戶更不是債權人,他們和華研投資、奕華資本一樣都是投資人、是股東,和我們的地位與利益完全一致。創始人挪用資金並潛逃境外,侵害的是全體股東的權益,各自損失大家各自承擔,哪有某個股東站出來替其他股東補虧空的道理?”
助理端來茶和咖啡擺到茶幾上,謝航把兩個杯子往譚媛麵前推了推,說:“想喝哪個隨便。我有句話也許不該講,你別生氣。”
“切!你看我現在還能更生氣嗎?”
謝航起身回自己桌旁把手機拿過來,說:“我注意到網上有些議論,或許老裴才想做點什麼扭轉一下公眾的看法,因為……在很多人眼裏這件事有點像是你們搭台、騙子唱戲,無論你們主觀意願如何,表象確實如此。”
譚媛睜大雙眼:“你自己也做投資,難道連你也這麼認為?”
謝航把手探過去在譚媛膝頭拍了拍:“我怎麼看不重要,關鍵是公眾怎麼看。換個角度想,如果沒有你和奕丹的兩輪投資,鏈速通能做得那麼像模像樣?你們真金白銀的投資就是對鏈速通最好的背書。”
“但我們投區塊鏈、投鏈速通並沒有錯,鏈速通搞ICO也是有價值的嚐試,隻是創始人單一環節出了問題,盡管問題極其嚴重,但畢竟是偶然的無法預見的,絕不能把責任歸結到我們頭上。慶華的舉動恰恰等於向公眾承認是我們的問題,這是最令我氣憤的,我當然無法接受。”
謝航笑道:“你難道還不了解老裴?他做這個決定時隻會考慮那些買了虛擬幣的人以及公眾能否接受,恐怕未必考慮過你喲。”
譚媛氣呼呼地瞪謝航一眼:“你可真會安慰人,找你我算是找對人了。”
謝航故意說:“我倒有些奇怪,老裴既然表態全由他賠,不管你有沒有責任都用不著你掏錢,你接不接受又有什麼所謂?”
“拜托,我華研投資是鏈速通的大股東,奕華資本隻是小股東,而慶華本人和漢商資本跟鏈速通壓根兒沒關係,他跳出來大包大攬算怎麼回事?好像我沒勇氣擔當,這不是成心打我的臉、打華研的臉嗎?真沒見過這樣的朋友,坑我已成習慣。”
謝航忍不住笑:“他想當冤大頭就由他當唄,這回就讓他狠狠坑自己五個億,你應該覺得解氣才對,有什麼好生氣的?”
譚媛被問得瞠目結舌,過一會兒才囁嚅道:“他這樣做顯得我好像很low。但華研和漢商的情況完全不同,漢商是他個人的公司,錢也是他個人的錢;但股權結構和治理機製決定了華研不是哪個人的公司,任何人都不能無視股東權益隨意撒錢買好。慶華能那樣做我可不行,別說他了,我連奕丹都比不了。哎對了,你能想象的到麼,慶華家裏拚命攔著他的是誰?不是奕丹而是裴慶霞。”
“他姐姐?”
“對,我本來以為奕丹會反對,他們是2005年結的婚,那時候慶華的名氣遠大於他的財力,07年漢商網上市後慶華的財富才開始激增,所以大部分資產都屬於兩人共同所有。沒想到奕丹對慶華倒很支持,反而是從來不管錢的裴慶霞急了,堅決不同意慶華這麼幹,兩相比較差距真挺大的。”
謝航沉吟道:“我覺得倒未必說明她倆一個慷慨一個吝嗇、一個高尚一個低俗,而是生長的年代與環境不同吧。奕丹自身家庭條件就不錯,05年老裴盡管談不上腰纏萬貫但畢竟已過了最困苦的階段,奕丹沒嚐過一天苦日子,千萬富翁還是億萬富翁對她而言隻是數字而已,不會對她的日常生活帶來切實影響。裴慶霞就不同了,前半輩子的辛苦和拮據已經深深刻到她骨子裏,在她眼中身家比性命更重要。”
“嗯,有道理。”譚媛立刻想到另一層,“就像華研和漢商更是情況完全不同,所以談不上誰慷慨誰吝嗇,我和慶華也談不上誰高尚誰低俗,對吧?”
“你就那麼在乎外界如何評價?”謝航點到為止,轉而說,“記得我曾經跟你閑聊過,做到他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就可以贏得他人的尊敬;做了他人能做卻不肯做的事,才可能贏得他人的欽佩。老裴這家夥又讓我欽佩一回,不過我打定主意這次不再隻限於欽佩,還要效仿。”
譚媛驚問:“你也要自掏腰包陪他一起補窟窿?這事跟你八竿子打不著,你何必趟渾水?”
“想做一件事往往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想做才會找出各種借口。”謝航不覺有些失神,自語道,“想不想重新接納一個人也是如此。”
“什麼情況?!不會吧……”譚媛掩住嘴巴,“你跟慶華?奕丹知道嗎?”
謝航又羞又惱:“你想哪兒去了?!我指的不是他,哎呀我誰也沒指,就是感慨一下。”
譚媛已然生起強烈的八卦心,歪著腦袋似笑非笑地盯著謝航,謝航趕緊岔開話題:“不過我效仿的是老裴的義舉而不是他的手筆,我跟他可比不了,人家是資本家,我是給資本家打工的職業經理人,必須量力而行,更多是道義上支持。對了,這點上你倒和我類似,紅籌資本也是資本嘛,你也是給他們打工,所以用不著把自己跟老裴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