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吾誰與歸(1 / 3)

在西二旗的一座四層棕色商務樓下,寒風中佇立著三、四十號人,多數雙手舉著張A4紙,上麵印有幾個黑體字“鏈速通還錢”;有兩個人扯著一條橫幅,上麵釘著幾張白紙,每張紙上隻印一個大字,串起來是“鏈速通我 你沒完”,“我”字與“你”字之間距離過遠,貌似還有個字被風刮掉了。

裴慶華裹著件找小北借來的皺巴巴的軍大衣,混進人群中間,見有個年紀相仿的中年男人麵相還算和善,賠著笑問:“那句話應該是我‘跟’你沒完還是我‘和’你沒完?”

男人瞥他一眼,吸溜下鼻涕答道:“是‘操’,後來有人說不太文明,怕給我們形象抹黑,就給撕了。”

裴慶華“哦”一聲:“還是補上個字比較好,不然這話不通順。”

男人又瞥他一眼:“你要是也被騙得血本無歸早就顧不上這些。”

裴慶華忙說:“我也被鏈速通騙了。”

“賠了多少?”

裴慶華一怔,忙掩飾道:“不好意思說,丟人。”

“這有什麼丟人的?討債就應該理直氣壯!比如我吧,被他們騙了七十萬,打橫幅的那倆,右邊的老廖賠了一百六十萬,左邊的老袁賠得最多,兩百四十多萬。”他用下巴往周圍比劃,“之前統計過,我們這些人一共賠了將近五千萬。”

裴慶華雙手攏在大衣袖子裏有些討好地說:“看來我終於找到隊伍了。哎,大冷天的怎麼不進他們公司裏?在這兒站著他們也看不見。”

男人不禁惱火:“前幾天一直在他們公司鬧,今天物業保安突然不讓我們進了,說物業已經終止了鏈速通的房租協議,把鏈速通攆走了,搞得我們連抗議對象都找不著了。”

“那怎麼辦?”

“剛才還商量呢,有說找華研投資討說法的,有說找監管部門反映情況的。”

“哦……”裴慶華歎口氣,“好好的公司怎麼一下子就垮了?”

“都說是樊誌釗那小子拿咱們的錢去炒比特幣期貨,全被平倉了。靠,要是炒期貨還用得著他?我自己也會炒,不加杠杆根本不可能把七十萬都賠光。”

裴慶華試探道:“你後悔不?反正我現在特後悔,區塊鏈呀、比特幣呀還有他們這個保幣,我是一點兒都不懂。唉,真應了那句話,不懂的東西不要碰。”

男人脖子一梗:“話不能這麼說,咱們不懂,他們就有理由騙咱?沒這個道理嘛,他們必須把騙咱們的錢一分不少還給咱們。”

“鏈速通都被物業攆出來,還能有錢給咱們?我是不敢抱太大希望。唉,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冒風險的事再也不能幹。”

男人不以為然:“但也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回說白了就是咱們運氣不好,早出手賣掉的都賺了。哎,你什麼價買的?”

裴慶華一愣,含糊地說:“發行價買的。”

男人惋惜道:“那你更應該早點賣掉。我是四塊五買的,好在買的不太多,十五萬個。老袁最慘,六塊買的,一下買了四十萬個。你想想賣給他的那家夥賺了多少?一塊變六塊,短短三個月賺了五倍,兩百萬!唉,我當初要是賣給老袁也成啊,能賺……二十多萬,裏外裏差出九十萬!”男人眼神中的貪婪轉瞬即逝,不得不回到殘酷的現實,“幾家歡樂幾家愁,真是媽了個幣!”

裴慶華語重心長道:“僥幸心理要不得,不然早晚吃大虧。”見男人一臉詫異地瞪著他,裴慶華忙說,“我這回就是太貪,總指望還能再漲點兒,結果……”

男人猛跺一腳:“可不是嘛,管他是保幣還是什麼幣,管他是泡沫還是騙局,你是一塊錢買的,我是四塊五買的,咱們都沒買錯,錯就錯在賣晚了砸在手裏。唉,以後真得長記性,不但要設好止盈點更得堅決執行,到點位必須賣掉走人。”

裴慶華心情複雜地看一眼麵前這個男人,既憐憫他的倒黴更厭惡他的貪婪。恰好一陣旋風席卷過來導致眾人紛紛調頭躲避,裴慶華借機挪到隊伍另一側,靠近一個小夥子問:“你來這兒幾天了?我在幾個幣圈的貼吧裏找人都沒回應,總算在這兒見到同誌們了。”

小夥子淡淡地說:“我也剛到。”

“哦。你多少錢買的?買了多少?”

小夥子依然不看裴慶華,隻回了句:“沒買多少。”

裴慶華隻得改變策略,奉承道:“我看這些投了保幣的淨是像我這歲數的,恐怕這麼多人裏隻有你一個明白人。哎,我一直想找個專家請教一下,今年冒出好些這個幣那個幣的,你是因為什麼看中這個保幣?”

小夥子這才扭臉看眼裴慶華,用一隻手擋住嘴說:“其實我原本不看好這個保幣,所以7月份鏈速通搞ICO的時候我沒參與。9月份七部委公告以後發虛擬幣的不少家陸續辦了清退,我發現保幣居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跟沒事兒一樣,我就琢磨這鏈速通看來不一般,要麼有背景要麼確有真東西,就開始在交易平台上關注保幣。10月份居然從五塊漲到將近七塊,好不容易等到它回調到六塊六我趕緊出手。然後……”精彩的回憶到此戛然而止,小夥子黯然地說,“就沒有然後了。”

裴慶華呆了一會兒才說:“你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跟你不一樣,我是因為長期看好區塊鏈、看好鏈速通才投的,沒打算炒。”

小夥子一撇嘴:“看好?你告訴我怎麼才叫好?要我說就一條,有人願意高價接盤的就叫好。網上很多人罵樊誌釗,說他壞透了,恨不能抓住他扒皮抽筋。要我說他們都罵錯了,樊誌釗不是壞而是笨,笨到把錢賠個精光。他要是賺了現在罵他的人會怎麼樣?肯定一邊倒地誇他謝他。所以我說最可恨的不是樊誌釗……”

裴慶華忙問:“那是誰?”

“是華研投資,他們要是不報案不把消息公布出去,我也許還來得及把保幣甩手拋掉,當天中午平台上還有人打算六塊錢收呢,結果晚上雷就爆了屁也賣不成,你說華研投資是不是害人害己?”

裴慶華正無言以對,左邊舉著橫幅的老袁忽然回頭對眾人說:“樓裏的人出來吃午飯了,咱們喊幾句口號吧,讓他們拍視頻發到網上,替咱們造造聲勢。”眾人連同裴慶華都應聲好。老袁指揮:“把手裏的紙都拿好。我喊鏈速通,你們喊還錢,喊齊點兒哈,就像電視上喊中國隊加油那樣。”

“鏈速通——”“還錢!”“鏈速通——”“還錢!”

裴慶華心不在焉差點喊出個“加油”,忙學著旁人有模有樣地握拳舉向半空,跟著賣力地喊“還錢”。

一陣過後喊的人與看的人都覺得未免單調乏味,老袁又回頭說:“把華研投資也捎上吧,我這一句長點兒,你們不變。”

“鏈速通和華研投資——”“還錢!”“鏈速通和華研投資——”“還錢!”

裴慶華正有一搭無一搭地跟著喊,忽然靠邊一個女人舉手喊一句:“還有漢商資本!”

裴慶華嚇一跳,老袁發愁道:“連起來太長了。”女人執拗地說:“分著喊。”

“鏈速通——”“還錢!”“華研投資——”“還錢!”“漢商資本——”“還錢!”

方才對麵看熱鬧的人中剛有人舉起手機,裴慶華就已經將大衣領子豎起來把臉擋住大半,此刻趁沒人注意溜到女人身邊,見她年紀與裴慶霞相仿便招呼道:“這位大姐,漢商資本也欠咱們錢了?”

女人咬著牙說:“他們騙咱們錢了!”

“是嗎?我咋不知道。”

女人白他一眼:“你肯定也是二手買的,沒聽過鏈速通的宣講會吧?”裴慶華茫然搖頭,女人又白他一眼,“真不稀罕跟你們這些稀罕投機的站在一起。”

裴慶華勉強擠出點笑容:“大姐您給我講講,我特想聽聽漢商資本有多可恨。”

“他們宣講保幣咋有前景的時候專門說的,華研投資和漢商資本咋看好他們,咋投了一筆又投一筆。”

裴慶華詫異:“是奕華資本吧,您聽錯了,漢商資本和鏈速通沒關係。”

女人篤定地說:“就是漢商資本,我兒子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漢商資本的大老板甭提多看好他們,又怕自己目標太大,專門用他媳婦的名字開了家公司,用他媳婦公司的名字投的鏈速通。”

裴慶華大驚失色:“鏈速通的人真這麼說的?”

“這還能有假?我兒子騙我幹啥?我騙你又幹啥?”

“你兒子咋不來?這麼冷的天讓你跑來遭罪。”裴慶華恨不能當場對質。

女人臉上浮現一層哀戚:“我是瞞著兒子來的,他要知道一準兒把我拖回去。”

裴慶華尚未從震驚中徹底恢複,隨口支應道:“大庭廣眾的,他不想讓你給他丟麵子。”

“你整錯啦,不是我也不是他的麵子,是不想丟他老老板的麵子。我兒子2010年大學畢業就進了漢商網,後來叫東寶網,但那個樓還叫漢商大廈。他衝著自己老老板的麵子買了鏈速通的保幣,吃虧也隻能認賠,還能咋地?”

裴慶華脫口而出:“他叫什麼?哦不,他買了多少?”

女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一共一百七十萬!裏麵的一百一十萬是他們小兩口這些年攢的,六十萬是我把老家的房子賣了補進去的。唉,原本是要買房子交首付的,這下什麼都沒了,他媳婦天天跟他吵,說堅決不要孩子了。”

“這麼多錢足夠首付在周邊買套不錯的小三居,哎,買什麼保幣嘛。”

“我兒子說了,小三居沒住幾年還得換,靠那點工資獎金根本趕不上房價,越攢錢越買不起,說不能攢錢得投資,能漲得比房價還快的隻有這個什麼鏈什麼幣,他說拿在手裏一年以後就夠直接買套大三居。”

裴慶華不禁扼腕歎息:“你們前一陣賣掉也行啊,至少不會賠。”

女人雙手一拍,手裏那張紙差點被風刮跑,頓足道:“誰說不是呐,我聽媳婦跟兒子嘮叨過,說漲了四、五倍咋還不賣,兒子說漢商老板沒賣就說明還能漲,漢商老板啥時候賣他也啥時候賣,唉……要不然媳婦也不會對他那麼凶,兒子如今悔得腸子都青了,有啥用?他衝著漢商資本和老老板的名字買的保幣,又因為信他們才一直不肯賣,你說,這還能不算是漢商資本騙的他?”女人一扭頭,才發現身邊沒人了,裴慶華不知何時已經走開。

裴慶華疾步走到鄰街拐角,上車前三兩下把大衣脫掉扔到後座上,沉著臉衝小北說:“回家!”

裴慶霞嚴肅地叮囑納納和寶寶:“你們倆乖乖在房間做作業,誰也不許去你爸的書房,聽到沒有?你爸你媽他們開會呢。”

寶寶擰著身子說:“試都考完了,沒作業。”

裴慶霞不信:“就算放寒假也該有寒假作業吧,人家納納怎麼有那麼多功課?”

寶寶一撇嘴:“她幾年級我幾年級?能一樣嗎?”

納納已經懂事地點頭回房間了,裴慶霞捏著寶寶胳膊說:“你自己看書或者玩兒電腦都行,反正不許去書房。”

寶寶忍不住定睛朝書房那邊張望一眼,噘著嘴走了。裴慶霞在身後說:“你倆今天都不用練琴,省得吵。”

納納和寶寶的房間裏各傳出一聲歡呼。

書房裏聚集著五個人,裴慶華坐在寫字台後麵,側麵是秦奕丹,單人皮沙發上坐著盧明,兩把臨時搬進來的椅子上分別是裴慶華的律師和財務經理。

律師說:“警方對鏈速通立案偵查已經告一段落,除樊誌釗在逃外,檢察機關可能將對六個人提起公訴,罪名分別是共謀侵占公司財產、詐騙和挪用資金。”

秦奕丹倒吸一口涼氣:“六個,這麼多!”

“這也是裴董的意思,多幾個人分攤責任總比讓一個人挨板子好過一點,我估計判下來最重的應該不超過三年。前一段我與華研投資方麵密切配合的重點是厘清鏈速通的股東與管理層之間的責任歸屬,警檢雙方一致的結論是股東與董事既不知情更未參與,不承擔刑事責任,當然經濟損失隻能由公司股東共同承擔。”

裴慶華說:“幹得不錯,我之前最擔心的就是奕丹被無辜卷進去,至於金錢方麵的損失就當是交學費了。”

律師接道:“得益於在設立奕華資本時就妥善搭建了防火牆,無論鏈速通公司還是奕華資本出了多大婁子,都不會牽連到奕丹以及你們夫妻雙方共同擁有的家庭資產。”

“好。我還想到另外一層,防火牆必須是雙向的。”裴慶華指一下盧明,“我個人的資產也不要和漢商資本攪到一起,如果我出了什麼婁子,一定不要牽連到盧明、老茅他們在漢商資本的利益。”

盧明與律師對視一眼,都不解裴慶華為何忽然冒出這麼一句。律師說:“遺憾的是奕華資本投到鏈速通裏的錢我們實在是無力回天,那六千萬肯定是……”律師看眼秦奕丹,沒往下說。

“我剛才不是講了嘛,學費。”裴慶華轉而問,“那些參與鏈速通ICO的投資人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盧明晃悠著二郎腿說,“認倒黴唄。”

裴慶華問秦奕丹:“到底有多少人買了保幣?”

“參與ICO發行期認購的投資人大約兩千多一點,當時樊誌釗堅持定了個等值二十萬人民幣的起投門檻,說是為了把一些風險承擔能力差的小門小戶擋在外麵,其實是想盡量製造保幣含金量高、供不應求的形象。但因為後來保幣可以在各種虛擬幣交易平台自由買賣,誰也說不好目前持有保幣的究竟有多少人。”

盧明不禁皺起眉頭:“老大,您不會是打算……”

裴慶華自言自語:“兩千多人,兩千多個家庭,裏麵肯定有不少找親戚朋友籌措的,連鎖反應得波及多少人?”

“老大,您可能不了解那些人,根本不是您以為的那樣。他們不清楚這裏麵的風險?當然清楚。他們不知道投資要量力而行?當然知道。但他們為什麼還要摻和鏈速通的ICO?因為貪婪!因為僥幸心理!因為自以為是!沒人逼他們,是他們自己願意火中取栗!老大,不用替他們操心,凡是拿得出幾十萬上百萬玩兒幣的人十有八九都賠得起。”

裴慶華並未回應盧明而是又問秦奕丹:“據你所知,鏈速通在ICO期間有沒有打漢商資本的旗號做宣傳?”

“嗯——也許有。介紹投資機構時肯定會提到奕華資本,提到我自然就會提到你,連帶著免不了提到漢商資本。”

“是免不了提到還是蓄意提到?”

秦奕丹有些緊張,觀察裴慶華的臉色斟酌道:“書麵介紹材料中肯定沒有提及你和漢商資本,我審查過。但他們營銷中口頭上怎麼說我並不清楚,也無法控製。”

“是無法控製還是默許?”

秦奕丹僵在那裏,半天才回答:“慶華,我沒打過你的旗號,至於他們……”

“你以前知不知道他們曾經用漢商資本做過幌子?”

秦奕丹低下頭說:“我有所耳聞,但隻是耳聞。”

裴慶華不再追問,轉向盧明說:“你講的那些我明白,也相信普遍現象確實如此。鏈速通出事後我在網上四處尋找保幣投資人聚集的貼吧、QQ群之類,一個個帖子、一條條留言地看,上午還專門跑到鏈速通公司門口混進那幫人裏,就是想了解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因為什麼參與ICO。我之所以說你講的是普遍現象但不是全部,是由於碰到了一個情況,一個我之前從未預料過的情況。”他把那個女人的經曆講完後說,“盧明,從今往後我每次到漢商大廈都會覺得大堂裏、停車場或餐廳有雙眼睛從背後盯著我。他曾經是咱們的員工,雖然時間很短,但他是出於對我、對漢商資本的信任才投的一百七十萬,如今錢沒了,老婆天天埋怨他,房子買不成幹脆連孩子也不打算生了。你算算看,票子、房子、妻子、孩子,沒的沒、懸的懸,他今年大概整三十,而立之年,搞不好就剩個老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