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已至,裴慶華獨自坐在母校係館門前的台階上,看眼時間已經過了十分鍾,有些不耐煩地給蕭闖打電話:“你到哪兒了?”
電話背景音嘈雜,似乎有不少人大聲喧嘩,蕭闖嚷道:“老裴你等我幾分鍾,我把架吵完馬上到!”說完就掛了。
裴慶華正納悶,一陣冷風吹來他不禁打個寒顫,立刻發覺臀部底下陣陣冰涼,忙起身活動,心想如今確實不如當年火力壯了。
又過了七、八分鍾,一輛奔馳SUV開到樓側路邊停下,蕭闖呼哧帶喘跑過來連聲抱歉:“對不起對不起,讓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裴慶華迎上去扶住蕭闖胳膊說:“那也用不著跑。”等蕭闖氣息平順又問,“你剛才說什麼?吵架?”
“對,吵了一大架。”
“跟誰吵?”
“跟一幫人吵!”蕭闖說著火氣又上來,“我都快到學校東門了,結果路被堵得死死的,我急啊,就下來瞧。你猜怎麼著,正趕上五道口金融學院一個什麼總裁研修班下課,那幫來接人的司機全把車停在路邊,占了人行道、自行車道不說,還占了成府路從東向西全部行車道。我問你們怎麼把車停路上,沒人搭理我,旁邊看熱鬧的說他們經常這樣,拿這兒當車展,攀比誰的車最豪,老板們攀比誰的車停得離校門最近、自己走的步數最少。我一聽就火了,破口大罵你們算神馬東西,有幾個臭錢、開輛破車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幾個司機下來跟我吵。我怕過誰?警告你們再不挪車老子真往上撞,反正老子的車是自己的,你們的車是你們主子的,有本事就別挪。他們這才把最裏麵的車道騰出來。看熱鬧的都給我叫好,哈哈!”
裴慶華望著略顯憔悴的蕭闖關切地問:“發這麼大火,你這身體吃得消嗎?”
“沒事兒,好不容易出口惡氣,現在神清氣爽。”蕭闖忽然回過味來,登時皺起眉頭,“我身體怎麼了?”
“謝航特意叮囑我,你身體不太好,讓我千萬不要跟你爭執、不許惹你生氣。”
蕭闖緊張道:“她說我身體怎麼不好了?”
“你不是高血壓嘛。”裴慶華搖頭,“我看謝航對你有點兒嗬護過度,咱們這歲數血壓不高反而不正常。”
蕭闖暗暗鬆口氣,忙笑道:“沒錯。女人都是事兒媽,謝航最典型。”
裴慶華也笑:“我家裏還有個小小事兒媽,納納才十歲多,比她媽管我管得都嚴。那天我開車帶她們娘兒仨出去,納納說爸你不要走西苑那邊,我問為什麼,她說那兒有好大一片共享單車都快堆成山了,我說又沒堆到路上,不影響爸爸開車。她說那你先答應不能生氣,我問爸爸為什麼生氣,她說你每次見到一大片共享單車就生氣,奕丹聽了笑得不行。”
蕭闖忿忿不已:“又得瑟,最煩你顯擺有倆孩子。別說我沒警告你,以後尤其不許當著謝航顯擺。”
兩人沿著學校南北向的主幹路溜達,身旁不時有騎自行車的學生匆匆經過。裴慶華轉而說:“細想起來,我對你印象有所好轉就是兩年前你痛罵共享單車那一回,讓我發現你這人並非那麼惟利是圖,還有一點正義感和責任心,說明還沒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蕭闖對最後這個詞有些敏感,幹咳一聲說:“老裴我勸你以後盡量別用成語。”
裴慶華扭臉問:“但我挺好奇,怎麼謝航突然一下又跟你好上了?”
蕭闖有些尷尬,他當然不願將個中內情和盤托出,抬腳將路麵上一粒石子踢到路邊,故弄玄虛地說:“這就叫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你看我這成語用得多好。”
裴慶華淡淡一笑:“反正我感覺無論你還是她這半年好像都有了不少變化。”
“這話不假。像剛才跟那夥人吵架,如今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股銅臭氣,可擱在幾年前我恐怕也是他們中的一員。”蕭闖感慨,“以前我認為自己無所不能、牛逼得一塌糊塗,有陣子忽然發現自己一無是處、脆弱得不堪一擊,現在我終於活明白了,在時間麵前誰都是個普通人。”
“從另一個角度講,無論他怎樣普通,都是個人。”
蕭闖擺手:“兩碼事,我說的是種生命觀,你說的是你那套人文情懷。”
“好,就順你的思路講,一個人如此,一家企業、一個行業也是如此。眼下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企業也許正是前些年無所不能的巨頭。行業的變遷已經不再限於領頭羊地位的爭奪,而是行業整體的興衰更替,激烈扭打在一起的老大老二很可能都被新興行業一下子淘汰淹沒,當前越強大的個體也許在將來消失得越徹底。”
蕭闖歎息:“過十年、二十年回頭看大致如此,但如今創業確實太難,經常聽不少創始人抱怨,寡頭壟斷早已形成,寡頭們采用貼身跟隨戰術幾乎可以輕鬆扼殺各類創業公司。”
“不會的,我沒這麼悲觀,一切寡頭在成為寡頭的那一天就注定離覆滅不太遠了。新興的東西一定會在全新的地方出現,它從一開始並沒把顛覆寡頭作為目標,而寡頭的覆滅不過是個副產品而已。誰能戰勝搜索引擎、誰能戰勝即時通訊?答案也許是將來根本不再需要搜索也不再需要即時通訊……眼下不可一世的家夥都會被路過者無意間或者順便消滅掉。”
蕭闖不由自主縮一下脖子,套上羽絨服的帽子說:“慘烈,聽著就覺得涼颼颼的……”
“倒也未必,我仍然不悲觀。你不覺得現代商業文明的確比以前文明多了?拿互聯網行業來說,咱們做互聯網的最先學會妥協,一切按照規則,彼此互留餘地,不再是你死我活,這就是進步。要是能把這種理念傳播到整個商業生態,再把商業文明大而化之影響到政治文明、社會文明,下一代的生活環境應該更好,我認為這是咱們的使命。”
蕭闖冷哼一聲:“老裴,你的問題就在於不僅還有使命感而且太有使命感。”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當年的女生宿舍樓前,裴慶華頗為遺憾地說:“這樓修得已經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樣子,修舊如舊很難嗎?”
蕭闖更為光火:“靠,把樹全砍了,丁點兒當年的意境都沒了。”
“是啊,我記得門口一邊一棵大梧桐,晚上女生宿舍關門前你和謝航在那棵樹下,我和簡英在這棵樹下,總是等到樓門要關的最後一刻她倆才跑進樓。”
蕭闖壞笑:“喲,懷念起初戀了?我還以為你娶了小17歲的早就把小兩歲的忘了。”
“胡說八道!紮克伯格來中國的時候我還猜想簡英會不會陪著。”
“看來秦奕丹管你管得真夠嚴的,你跟簡英是一點聯係都不敢有吧?聽謝航說,簡英離開Facebook好幾年了,當初最早的產品經理如今得有多少身家?她現在矽穀當天使投資人呢。”
裴慶華長長地“哦”一聲,欣慰地說:“這回她手裏的期權總算沒變成紙。真好,社交網絡和天使投資,她當年要做的兩件事都實現了。”
“不過,謝航說簡英也一直沒小孩。”蕭闖不自覺地壓低聲音,“謝航說她是被我耽誤了,簡英是被你耽誤了,說她們倆這輩子攤上咱們倆都倒了大黴。”
裴慶華一愣:“謝航真這麼說的?簡英一直不要小孩怎麼能賴我?”
蕭闖賠笑道:“女人嘛,比較情緒化,不太講邏輯。當然她主要是怨我,你純屬陪綁。”
旁邊不遠就是他倆曾經住過的男生宿舍樓,三十餘年彈指一揮間,站在樓前撫今追昔都不免傷感,半天誰也沒說話。蕭闖忽然問:“你一直在幫老閆?”
裴慶華瞟一眼蕭闖:“我以為你跟你們宿舍的人從不聯係。”
“不是我,是謝航,她挺關注老閆的公司和他那項技術,但覺得贏富來投不太合適,說你應該投。”
“我一直想投但老閆不要,我也沒幫上什麼,最近在跟他一起組織兩個認證會,希望能盡快打開局麵。”
蕭闖笑道:“你可真不務正業,沒出錢、光出力。換做我才不會在沒有我股份的公司身上耽誤工夫。”
裴慶華用目光向曾經生活過四載的建築物告別,轉身邊走邊說:“什麼叫正業?咱們幹的都算不上,倒是老閆一直在忙於正業。可惜啊,你們宿舍、你們班隻有一個老閆。咱們學校出了這麼多人,能讓我佩服的就兩位,老閆是一個,另一位是當年亞蘇的魯總。”
“亞蘇……魯總……”蕭闖不由感慨,“我這輩子掙的第一筆錢就是魯總那一千塊,恍如昨日啊,好多年沒聽到他消息了。”
“還在做老本行,單憑這一點就能看出他的定力。”裴慶華瞟蕭闖一眼,“當年漢商網被假貨害得最慘的那次我有幸跟魯總有過一麵之緣,他對我講的幾句話讓我受益匪淺,一句是人不能總挑簡單的事幹,有些事正因為難才更要去做;還一句是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蕭闖聽到“假貨”二字立刻有些不自然,幹笑道:“說得挺好、挺好。”
沿路經過幾座曾經徜徉數年的教學樓,又回到校園中心的十字路口,裴慶華建議:“要不要去主樓看看?那裏有塊刻著你名字的牌牌。”
蕭闖擺手:“沒什麼好看的,你不是給我發過照片嘛。”他朝東西向的主幹道一指,“往西邊遛遛。”
往前沒走多遠,在校河邊有處長椅,一個男生躺在上麵,臉上扣著一本打開的書。裴慶華羨慕道:“年輕就是好,我這麼躺一會兒準得著涼。”
蕭闖徑直走過去,抬腳踢了下長椅的木板:“嘿!醒醒!”
男生驀然睜開眼,見兩個中年人正低頭俯視自己,愣愣地問:“幹嘛?”
裴慶華溫和地說:“現在是冬天,椅子這麼涼容易感冒。”
蕭闖可沒這麼客氣,沉著臉問:“你怎麼不上課?”
男生直起身回答:“沒課。”
“沒課就在這兒睡懶覺?不去圖書館?不去實驗室?不去操場鍛煉?有你這樣當學生的嗎?!”
裴慶華和男生都莫名其妙,男生反問:“躺會兒怎麼了?”
“怎麼了?一寸光陰一寸金你懂不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懂不懂?你哪個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