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餘奇的詩最需要理解的是這一點:人生的優患,命運的坎坷、痛苦和歡偷,再加上雲南這個地域特殊的自然環境,它的雄奇與秀美的結合,濃麗與蒼鬱的調諧,造就了這些詩篇的特殊美感。一些詩詠的是自然景物,卻不是與具體的人生無關。《太陽、星星、天宇》是純粹的抒情詩:千萬個太陽在各自的時空飛旋,即使停止燃燒也留下運行的軌跡,“有的在沉默中殞落,有的在燃燒中升起,生命的歌,永恒而狀麗。”這詩句傳達的是一種境界,一種人生態度,我們從中不難領悟到生命體驗的抒情式的拋射。這樣,我們閱讀這首詩所得到的,便不僅是關於天體的深邃浩淼的感受了。
盡管這位詩人在生活中有過不平常的經曆,但關於苦難和困頓他卻甚少涉及。讀他的詩需要把握的是他的理想精神。那一首《祝福》是簡約的,但卻是感激生活的真情流露。他未曾借助於中年得子的悲涼托出他的人生慨歎,卻隻抓住他的喜悅為時代祝福。《四季》講的是生命,時空有機而永恒的結合,它們始終逃不脫“荊棘編成的那個圈”,應當說是有些悲觀了,結語卻反過來否定那個圏:“心,依然在根根剌破青天的針芒上,執著地唱出了太陽的戀歌”。還有《規律》,驚恐、迷亂、幸椹、殞落的秩序裏,出現了一個美麗的休止符:“紛呈不完美中的完美”。省略的是那些具體而瑣碎的事實,突出的隻是這種始終不變的熱情和樂觀,這是一個理想者的不可改變的“積習”。
當然,餘奇的激情詩篇之中也包孕了他所生活年代的真實內容。但這一切始終被他鍾情的美所包裹。雖然他美化了他所經曆和擁有的一切,包括苦難和悲辛,但由於他對生活赤子般的忠誠,有時也含蓄地噴射出有節製的憤怒一一因為詩人畢竟有著一份熱愛和憧憬,可以把他的《入魔》看作是他對肆虐的抗議,他質問那個左手捧著聖經右手握劍的先知:既然真理在你手中,為何提著那柄陰森森的長劍?回答幾乎是無情的宣判:“異教徒都該下地獄”,先知在詩人的嘴上鉚上鐵板。這描寫當然是想象的,但我們不難從中看到詩人的耿介,以及沉痛思考的閃光。
要是說《入魔》是麵對曆史和現實的發言,那麼,《變奏》則是麵對內心的發言。這同樣是一種浪漫式的浮想:“良知最後一次輕微的顫憟,蜷縮在陰暗角落的皺折裏,分娩出獸性的瘋狂,終於,編織出一張自我毀滅的網”。這是一個向著靈魂發出的警號它說明此刻被我們稱之為理想性詩人對於醜陋(從曆史、社會到人的內心世界)的抗爭精神。在餘奇的總體樂觀背後,有他一份深沉的悲涼。
餘奇很少直接指出他所觸及的現實種種,這正好證實他之所以屬於浪漫詩人而不屬於寫實詩人的原因。他有一種藝術力量能把生活的全部真實性予以改造,使我們麵對的不是那種原來樣子的歡欣、痛苦或悲哀,而是一種美麗的轉換,即前麵說到的“包裹”。這一點,《珍珠》一詩的構思及寫作均具典型意義。蘊蓄的愛,震顫殷紅的血,團團冷豔的光華的燃燒,晶瑩、剔透、玲瓏、渾圓而美麗,這就是珍珠。在諸多同題詩中,它的表現是奇特的,全部的苦難和創傷,都在這冷豔的至美中得到提升和淨化。
一位做夢的詩人,盡管他有許多實在的對於現世人生的把握,但他似在刻意追求某種有意的省略。他隻是把目光投射在他所願意看到的期待和追求,投射在大西南的豐富、美麗和無邊的奇幻上麵。用他獨有的審美的目光,用他不老的愛心,使一切現象具有了他所期望的形態和內涵,這就是餘奇“沉思”的產物,那裏鳴響著隻是屬於他自有的聲音一被風雷打磨成道勁的年輪,老了的是天,不是我們。
16.低音的輝煌
在藝術獲得一定自由度的年代,應時而取開放的姿態並不難,難的是基於自身的條件和追求而體現出來的堅定性。因堅持而對周圍世界的新的更迭漠然甚而持排他的態度;或是忘卻或放棄自己而一味盲目地追逐新潮,最終都會給藝術的創造帶來不幸。一個素質良好的藝術家和詩人懂得在藝術潮流的湧動中既不違逆時勢,又不違逆自身,他會在順應潮湧的同時充分堅持和發揮並最後完成自己,隨波逐流說明的恰恰是人生和藝術的未成熟情勢。瞬息萬變的經濟時代,對於藝術把言是它在堅持與變革中尋求新境的恰當時機。富有機變能力的藝術家在這種關鍵時刻擁有的不是莫衷一是的愴惶,而是對於自身的機智的調整以及對於藝術個性的完成和突現。
能夠在新潮迭起的狀態中堅持自身是藝術上富有信心的人,他不會成為潮流的對抗,而隻是在潮流中更為清晰的體認了自己。這些年,人們目睹了太多的浮躁和輕狂,因而格外看重這種變幻中的堅守和完成。眼下我們談論的詩人,依然生活在現實的世界裏,昨日的記憶和今日的困頓帶給他不比現在的青年人更少的內心創傷,他也有沉重的聲音,感到了“空間殘酷”,凝眸對視而無法靠近,感到了“路燈與黑喑相互阻隔”的無邊的孤獨(《距離》);他心中橫過一條古河道,那裏有“一痕瘦瘦的歲月”淺淺流過,河灘無望等待而槳櫓不見(《古河道》)。正是在這樣的幾乎無法到達、不可期盼的境遇裏,詩人在悠長的時空間距之中聽到了一個奇幻的“低音”的潛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