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深沉如一對鷹的翅膀;
瑰麗的凝重是滴血的花園;
在充斥著誇張的髙音的年代,對於“低聲”的傾心,的確顯示了對於“神奇的魔幻”的追求。但告別了矯飾的高音卻與絕望無涉,它是那樣地令詩人感動,因為它讓人在子夜的無邊暗黑之中“找到久違的思念”。詩人在容易理解為消沉的灰色中寄寓了積極的精神,他感到:“這是一份奇異的幸福,情緒因此豐采而飽滿”。
這也許是一曲奇特的音樂,而這音樂僅僅屬於這位詩人。他沒有模仿他人的時尚,以渲染苦難或傾聽悲哀來裝飾自己屬於新潮。但他也不是按照習常的陳舊方式顯示自己的歡樂,他隻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心靈空間中劃出自己的“低音區”,而從中發現獨有的凝重和綺麗。輝煌產生於苦痛,這是這首詩與眾迥異的地方。我們默誦它那警語一般的詩句:“不要低聲哭泣,寧可徹夜失眠”,便不難發現詩人獨立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追求。
謝春池在理想動搖的年代堅持著他的理想主義。最能體現這種理想的是《即使冬天,海也歌唱》。在這幅詩畫的畫麵上,展現的是那灰色的蒼茫:結冰的海岸,落雪的沙灘,凍結的大陸,這是一個荒涼的季節。然而,即使冬季海也湧動著它的脈搏和旋律,一曲悲涼的讚歌。在這裏,詩人顯示了他的詩意的母題:苦難中的輝煌和強悍——
仿佛,冬天的海,是一個孤獨;
因為孤獨,它歌唱。
讓死寂的冬天有暖意有生機,在冬日灰色而沉鬱的天穹下,他點起一星火苗,那是一簇鮮紅色在浩淼的海天之間跳動:“所有的痛苦在神秘的深處蘊藏,把千萬絲珊瑚點燃。”謝春池生活在南方多情的海岸,那裏的海洋溫馨美麗而有更多夏季的和女性的特征,然而他的眼前出現的卻屬於冬天:
冬天的海,純粹是男子漢的海,強者的海,鐵的海;
從淒冷的寂寞突破——
它有了不屬於季節甚至不屬於自己的歌唱。
他堅持他的所思所想。他願意看到他的海的“硬質”和淒迷中的突進和活力。整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詩情為中國結束苦難之後的沉鬱所支配。他在冬大海的意象中有著特定時代的擦痕,但它又僅僅是詩人自有的創造:為嚴寒和冰雪所封凍的海始終充滿了強悍的活力。他使一片灰色之中跳起鮮麗的珊瑚紅。這個性的閃亮體現了時代整體氛圍之中的自我堅持的毅力。海在冬天的風中歌唱,以及寧可失眠於長夜而不願低聲哭泣所體現的力的底蘊,便是此刻我們感受到的在詩人特定時代中的完成。
這種情懷在《三十九歲生日》這首詩中有完整的體現:“理解人生,請先理解陰天,男人為情感而流的淚是;蚌殼裏的珍珠”。他追求的便是這種悲涼和苦難中堅持並完成的獨立和璀燦,不回避苦難但也不渲染苦難,讓痛苦化為閃亮的珍珠,而不願輕拋淚水。理想主義激情在青年與中年這個交替的時刻更變得深刻而沉鬱。他與當今的青年人不同,他們隻有一個年代的謠曲,而他卻同時擁有分別屬於不同年代的謠曲。“臨界的我不狂歡也不悲號”,他很怏便有了中年的成熟。他熟悉死亡卻不留戀墓地。在這個人生的中界,他徑直穿越墓地,卻複活了一枝燦爛的迎春。理想主義並未為悲哀所淹沒,在風寒之中有了更為鮮麗的開放。
對比這位詩人早先的詩作,此刻他在表達意願和情感上更為完整和凝重。近期作品已不滿足於外在繁複的裝飾而更為注重色調的單純和線條的明晰。《驚異》是寫眼睛的,他著迷並驚歎於那黑白分明對比所造出的驚人美感:“一顆黑的太陽,在純白的天空裏輝煌,一顆黑的月亮,被素潔的雲絮圍擁”,並由此感悟人生的題圖是黑白木刻最美。愛情無需顏色的渲染。寫詩也如人生的各行各業一樣,初學則幼稚簡單,學有所成時便趨向繁冗多彩,一旦修養精深,便會歸真返樸而崇尚自然單純。初層次的由簡而繁易,深層次的由繁而簡則最難。即使一時難以做到由繁而簡,但能悟到這個道理便標誌著某種完熟。
與此同時,謝春池在詩的技藝上也由過去那種基本上是正麵的全力以赴的盡情抒寫而轉向含蓄和凝聚。短章更為他所鍾愛,而且,短章也更趨雋永凝煉,宣泄和姿肆的情緒和感覺得到了節製。《少女背影》的出現並不偶然,它是在這個前進的前提下產生的。它選取背影來寫至美,這傳達的是謝春池詩藝試驗的新信息。詩是委曲迂回的,它往往摒棄直述其事。它的長處是感興、寄托、取譬、隱喻,因而詩要解悟,要體味。欣賞詩也許較之其它藝術品種要難,這是它的秉性所定,寫詩也如此,請看:
一切的夢幻都由你產生。
就這麼永遠地背對我們;
一個古典的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