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這種規矩策劃失度,一旦失去自然而陷入刻意製作的魔津,作品自身便生發出抗拒接受的效應。這在《南方的風》中也並非個別的現象。《綠珠村》文末出現的說教就讓人疲倦,《風箏》仿效某一名家的傾向明顯。寓深意於平常,以隱秘的規矩而平易地說去,這往往能夠奏效。這文體一旦板起麵孔,著意要說出某種並不高明的“哲思”往往讓人別扭,散文的真魂因而也就失去。五六十年代之交風行過的某種散文體式後來形成了造作和刻板的散文規範,其消極影響甚為深遠。淩渡的一些作品(如《鶴舞》、《曇花》)或一些作品中的一些部分之所以不夠成功,除了作者自身的原因,多半也受到那年代散文摸式的不良影響。
18.靈石無言
這本散文集專為漢畫而寫,它闡釋那些畫,而且企圖由此生發開去進行新的發掘。《靈石不言》的作者站在那些靜默的宏大麵前一定感到了“無言”的偉力。他以六十餘幅漢畫石刻為素材,集中寫出的這本著作是一種基於使命感的觸發。他不想以古人的方式作匍匐式的仿效,他以投入的精神尋求在現代的闡釋中重現那種亙古不滅的光耀。
的確,如同我們不可能重新創造古希臘悲劇一樣,我們同樣不能重新創造漢畫石刻。即使我們有更為精細的操作工藝,我們也不能到達那種古樸的雄大。然而,這不等於宣告我們無能為力和無所作為。《靈石不言》為我們提供的意義,並不僅僅在於散文創作本身,它使那些古代的詩情生發出現世的思考,從而使那些已是曆史的藝術生發出新智和新光。不論作者自身是否意識到,他所從事的創作活動,也許是我們在這些無與倫比的古代才智麵前維持心理平衡的唯一可能。
《靈石不言》為自己找到了適當文體——介乎散文與散文詩之間的簡括而又抒情的文體。更值得注意的是:當他試圖闡釋那些畫時,他自己也進入其中,成了對象的一個部分。當然最有價值的是他使每一個畫麵,都充溢著現代的精神——簡直就是現代人的情緒和思維活動在古老畫意中的實現。以《柏樹與熊》為例,一隻熊與一棵樹默然相對,熊感到的孤獨讓人想起世紀末當代人的心境。熊想縮短它與這棵唯一的樹的距離,最後使自己“完成了一棵樹”。這又回到了對於古石刻畫闡釋的自身,這裏投射了讀畫者的獨特識見。又如《施笞》,文章用第一人稱,我就是畫中那個被主人鞭笞的人,“我”第一次讓“他”“注意了我”。被鞭打的人巡視四周的圍觀者,他以忍受苦難的強者而傲視他們。這使我們感受到那種作為人的獨立意識的生成,它對環境的不馴和堅忍正是這種生成的證實。
這樣的文字宣示了本書作者再創造的愉悅。他巧妙地使自己對現實世界和非現實世界的冥思和畫意予以鍥合和發揮,他讓我們看到消弭時空阻隔之後的永恒的寧靜和躁動。這種永恒的激情通過兕和熊的無情撕搏得以顯示。兩隻兕猛撲一隻熊,熊在敘述中轉換成了“我”,是“我”感到了被威逼的緊張和嚴重。如下一段話是那種敘述的延伸,現世的悲哀和失落有讓人震憾的展現——
可悲的是,從我麵前走過的那些柔弱的人們並不理解。連他們美麗的眼光也都顯得疲軟。我是被人們和人們所創道的文化創遣出來的。但可悲的是,人們又用他們所創造的那些儒啊、道啊、佛啊一大堆東西把自己束縛起來。但我並不絕望。我頑強地站在這裏,輕鬆地抓住這兩隻被賦予了千鈞之力的兕角,向世人展示我的氣勢風範和力量。
這些文字顯然不夠精警,但作者的籲呼和期待卻非常明確:他在他眼前這些曾被泥士湮埋的瑰寶中發現了至今仍被湮埋的精神。他希望通過這種提醒和召喚,使現實世界的俗媚和矯飾得以減弱而增添一份他所讚美的剛健、渾重和質樸。他召喚的是麵對苦痛的力度和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