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
京城裏的人都盛傳節氣不正是因為流年不利、國運衰微,去年的甲午海戰好慘,人人心上都蒙著揮之不去的陰影。這天氣便也和人的心情一樣,灰蒙蒙的,交三月,三天兩頭黃風卷沙漫天咆哮,好像要把塞外的沙塵全都拋到京城似的。
因為節氣晚,過了花季的迎春花的枝條還是幹硬沒水分,曾是京城一景的月季花也剛剛打苞。
這年春天,恰逢每3年一次的京城會試,過去向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舉子們再也坐不穩書齋的冷板凳了,他們在廣東舉人康有為的率領下,起草了一份給光緒皇帝的“公車上書”,盛於黃拜匣中,浩浩蕩蕩從外城各省會館聚齊在正陽門前,康有為雙手舉著上書過頂,長跪箭樓下,他左邊是他的學生一臉英風豪氣的梁啟超,身後是天下舉子,竟有1300多人,好大一個方陣。
一下子驚動了北京城,朝野上下為之震動。市民爭相擁來,想一睹“秀才造反”的風采。
其實這稱不上是造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們不過是向當今皇上上一道條陳而已。那些被甲午海戰的晦氣鬧得喘不過氣來的京城人,倒是眼前亮起了一道曙光,你畢竟得承認,這些書生是恨鐵不成鋼,希望大清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在萬人圍觀的正陽門城樓下,穿一襲無領竹布長衫背後拖一條長辮子的康有為嗓子都啞了,仍在呼天搶地:“懇請皇上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再不圖強,天下無望了……”
1300舉子一齊呼天吼地,聲震山河。
公車上書的消息被走馬燈一樣的大臣、太監們報到了宮中。其時光緒皇帝剛經蹈和門出蒼震門,拐過乾清宮回到養心殿來。
光緒皇帝臉白如紙,本來纖瘦病弱的身子更瘦弱不堪,龍袍罩在身上像個空空蕩蕩的黃口袋。這些天,所有的奏報都是令他憤怒、令他傷心的,他有一種亡國之君的恐懼。
光緒在養心殿明廳裏走來走去,屋子裏站了一地大臣,有他最倚重的老師軍機大臣翁同龢,還有遇事不慌不忙的大學士李鴻藻,軍機大臣孫毓汶和徐用儀則不請自來。
此前李鴻章背負著皇命前往日本馬關,去簽訂“和約”。光緒沒想到馬關條約竟把朝鮮、台灣、澎湖列島、遼東半島統統割給了日本人,還要賠償兩萬萬兩軍費。
光緒有如被人割去了大腿一樣難受,在李鴻章赴日期間,光緒皇帝幾乎被逼到了“死角”
,孫毓汶、徐用儀這幾個頑固派力主妥協,馬關條約副本寄到宮中,孫毓汶竟然在未奏皇帝時即擅自給在日本的李鴻章複電,說:“如竟無可商改,即遵前旨與約。”這當然是有慈禧太後為後台了,盡管此前光緒自己給自己壯膽,說“倭人要挾無厭,朕當親率六師,與賊決死戰”,也不過說說而已。
現在怎麼辦?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最終要他簽字才生效,他注定了要當這個辱沒祖宗、讓千載詬罵的昏君,而事事掣肘、事事擺布他的慈禧太後,此時卻躲得遠遠的,一點不濕鞋!
光緒越想越氣!
平時光緒極喜歡細細品味的黃山毛尖茶盡管是用花上露水沏的,現在他喝起來卻同泔水樣難聞,一口也沒往下咽,全噴在了青磚地上。
他把茶碗一推,灑了一炕桌茶水。他悻悻然地吼道:“割地!哼,是割一小塊嗎?吞了台灣,吞了遼東半島,朕怎麼向列祖列宗交代?朕不當這個辱沒祖宗的罪人!”
孫毓汶深知慈禧太後早已被日本人嚇破了膽,但她也不願冒天下之大不韙,她含混地對光緒表示,“和戰之局汝主之”,換句話說,她不擔這個不是,但條約不能不簽,這就要孫毓汶這些人出麵對光緒施壓了。
孫毓汶說:“臣擔心,倭人得寸進尺,丟了台灣固然可惜,可兩害相權取其輕,臣以為……”
光緒打斷他說:“胡說!這字朕不能簽,都是你們這班人陷朕於不義。賣國,連朕也叫你們賣了!”
話說得這麼重,幾個大臣和近侍都嚇得跪下了。
徐用儀生怕光緒受了外麵的影響一時用氣壞了大事。一些將領號泣諫言,願決死戰,不是聲言“不肯以寸土與人”嗎?在徐用儀看來,這不過是癡人說夢,一上陣便屁滾尿流了。
所以徐用儀先是肯定了湖廣總督張之洞、欽差大臣劉坤一這些洋務派上書求戰的良苦用心,徐用儀比孫毓汶會說話。話鋒一轉,他說:“皇上聖慮極是,宗社所關,理應殫竭血誠,力經戰事,不過,臣以為真的付諸刀兵,大禍也要接踵而至了。”據他分析,倘不答應馬關條約開列各項,會敗得更慘,他嚇唬光緒說,日本人真正垂涎的並非隻是遼東半島而已,他們早想把滿清的“龍興故地”——整個滿洲割讓出去呢。用徐用儀的說法,是“丟卒保車”,這與孫毓汶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翁同龠禾聽不下去了,拖著不靈便的身子跪下去,叩頭上奏,他表白心跡說,寧可戰死、拚死,不能這樣屈辱地把江山拱手與人。他再次稱讚劉坤一欲展開持久戰的條陳,翁同龠禾認為可為,其時歸欽差大臣節製的清廷在山海關至京津一線的十幾萬駐軍對付孤軍深入,“懸師遠鬥”的倭師,有天然的優勢。
翁同龠禾力主上諭痛斥李鴻章誤國,革其爵、降其罪,然後與日本人宣戰。他再次引用張之洞的折子裏的話,主張明發諭旨,宣示中外,奉皇太後西幸,命恭親王留守京師。他畢竟是皇上座師,兩入軍機,擔任總理各國事務大臣,責無旁貸。
光緒雖然反對割讓台灣,卻對所謂“持久戰”論也並不相信,他哼了一聲,說:“張之洞可是在折子裏立下軍令狀了,他說如因或遷或守貽誤戰機、大局,請誅其本人以謝天下了。”
翁同龢叩頭說:“臣也願以此頭謝天下。皇上,公論不可誣,人心不可失呀。”
光緒長長地歎了口氣,仍拿不定主意。
李鴻藻趁機進言,說近日得台灣兩個門生俞應震、丘逢甲電,字字血淚,那是全台灣人流血的心啊,叫他這個在軍機衙門行走、執掌中樞的人讀後汗顏,無麵目立於人世。
說自己汗顏,光緒分明聽出是在對他旁敲側擊,他此時脊背不真的一陣陣發冷嗎?
這時,正陽門外公車上書的舉子們的呼叫聲越來越響了,從養心殿敞開的門窗裏隱約傳來。
發現光緒扭頭注意諦聽,翁同龠禾故意大加渲染,把康有為、梁啟超這些舉子們的壯舉陳述一遍。
光緒問:“這康有為、梁啟超是什麼人?”
李鴻藻趁機介紹說,康有為是廣東南海人,此人早在7年前,便有“伏闕上書”的經曆,後來在廣州辦萬木草堂,聚徒講學,主張改良變法。比他小11歲的梁啟超是廣東新會人,思想新,學問好,是這次公車上書的主要發起人。
光緒已經知道公車上書的事,卻不知內容。翁同龢說,簡言之,是“拒和、遷都、練兵、變法”8個字,這8個字強有力地撥動了弱國弱君那顆圖強的心。
光緒的血在往頭上湧,麵對主戰拒和的臣子、舉子和百姓,他拿起《馬關條約》的文本,非但不簽字、不用印,反倒用力擲到了養心殿的青石板地上。
大臣們嚇了一跳,隻有翁同龢、李鴻藻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
光緒激動地說:“你們去,去接了舉子們的上書。朕如任國土淪喪,朕何以為天下主?這失民心、傷國體的事,朕不為!”
翁同龠禾、李鴻藻同時稱頌“皇上聖明”。
這時門簾子打起來,已經60歲,仍然保養得細嫩粉白的慈禧太後在李蓮英攙扶下,款款來到了養心殿。誰也沒有想到,剛從日本回來的李鴻章也跟在身後。
這一下徐用儀、孫毓汶有了主心骨,搶著躬腰上去攙扶。
光緒離了座,叫了聲“太後吉祥”,盡量擠出點笑意來掛在臉上。
慈禧太後看了看扔在地上的《馬關條約》的文本,又看了看主戰、主和兩派大臣們的臉色,坐到炕上,倚著炕桌,懶懶地問:“怎麼著?好好的摔什麼東西呀?是不是為著簽約的事心煩啊?”
光緒忙說:“回老佛爺,兒臣是有些心煩。終不能當這個割地求榮的罪人啊。還請老佛爺做主。”
慈禧太後一聽心裏就不是滋味,知道光緒是對她有氣。她沒露出不滿情緒,臉上是一團和氣,一邊拔下她那護指甲的翡翠指甲套遞給李蓮英擦拭,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瞧你說的。
你不當罪人,那是想讓我當罪人了?”
這等於打了光緒一個耳光。他的臉上熱辣辣的,又氣又羞,卻又不敢發作。已經引起皇太後多心了,光緒深知鬥不過她,隻好扮笑臉說:“老佛爺這麼說,兒臣可是無地自容了。”
慈禧太後喝了一口茶,說:“再說了,自從還政給皇上,我是能輕閑就輕閑,再不過問外麵的事了呀。”
純粹的假話。
光緒成人,迫於朝野壓力,慈禧太後倒是“還政”了,可她仍然在光緒的玉帶後頭拴了根繩子,時時刻刻緊緊地拉在自己手上,光緒豈不知道?“帝黨”哪怕在一件小事上也鬥不過“後黨”的。他心裏話:你若真放手還政,甲午之戰也不會一敗塗地如此!即使兵敗,也不會有李鴻章喪權失地之辱。
見光緒不出聲,慈禧太後又說:“怎麼了?你也用不著跟我慪氣。我不管皇上的事。反正你不是決心不簽這個字了嗎?”
話已說透,光緒隻好直陳己見,他知道慈禧太後嘴上說不管,其實事無巨細都要管的,說不定她此時聞風來到養心殿,正是來製約光緒的。
光緒猜對了,慈禧是叫康有為這些人攪得心神不寧才來麵諭的,萬一光緒叫這些人鼓搗活心了,豈不壞了大事?
光緒想先發製人,就說:“如果隻是賠款,倒罷了,兩萬萬兩,或再多些,也可忍痛。可這台灣、這遼東半島、這朝鮮……這不是肢解我大清江山嗎?是可忍,孰不可忍!”
慈禧太後不忙刺激年輕的皇上,仍舊慢悠悠地說:“那就不簽。一寸土地都是康熙爺馬上馬下征討來的,豈能割身上的肥肉扔給狼狗吃?不簽怎麼著呢?打嗎?”
光緒鼓足勇氣說:“打,打到一兵一卒。”
慈禧太後不屑地笑了:“好啊!這我就放心了。”
誰聽不出這是反話?
光緒有如芒刺在背,他躊躇半晌,說:“回老佛爺。當然也不樂觀。”接著他分析了“戰”的不利因素:將少宿選,兵非所練,紛紛召集,不殊烏合,過去水陸交綏,戰無一勝,今後再戰,也怕十有八九要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