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先生解職了,他很坦然,盡管他後來稱這次革命後贏來的不過是廉價的勝利。孫中山交還了印信離開大總統府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孫中山認為,在他的一生中,這是他惟的一次為朋友、為同誌、也為頑固派、立憲黨人和敵人稱道的一次讓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為此博得了“有政治風度和自知之明”的美譽,孫中山一時還無法理清紛繁的思緒,就悠悠然地回到闊別17年的故鄉翠亨村去了。
大總統衣錦還鄉,對香山縣來說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何況小小的翠亨村!
整日裏拜會親友、鄉裏,拜會兒時的夥伴,孫中山沉浸在已很生疏的天倫樂趣中,他大有陶淵明歸去來兮的慨歎。
隻有一件事令他不快,心裏像堵了一塊大石頭。哥哥孫眉始終躲在二樓自己的壽屏房中稱病不見。
孫中山當然明白,孫眉氣沒消,迄今不能原諒他。
家鄉是親切的,盧慕貞做紅棗餅的香味令他想起母親,小鎮上跑過的二跑轎令他想起童年的夥伴。他常常站在正廳後麵的神後房門口,一站就是很久。那是母親去世前的臥房,如今人去屋在,一切擺設一如從前的樣子,杉木的床,灰白的羅紋帳子。床上有兩個褐色花紋的瓦枕,床前有一個梳妝台,雕著鳳紋的妝奩盒,木台上放著幾個圓形鐵罐。兩張杉木丁掛椅子也擺在原來的地方。壽屏長台放著母親的畫像。孫中山仰望上格供著觀音大士、下格供奉神主牌位的神樓,想起小時候媽媽帶他們逢年過節給神明磕頭的情景,那是他最盼的,因為磕過頭就會有壓歲錢了。過年了,他會得到一份出自母親手工的禮物,一襲長衫,一雙氈底鞋,一雙馬襪,一頂卜帽,還有很長很長的剪下一尺用來擦臉的高麗巾……這一切似乎已經很遙遠,又仿佛就在昨天。
大總統和兒時下海捉蠔、上山砍柴的帝象有什麼聯係嗎?
母親不在了,哥哥是他精神的惟一靠山,孫中山是千千萬萬人仰賴的人,可他也有身心疲憊的時候啊。此時他更珍視手足深情。
可孫眉不肯原諒自己。
自從回到翠亨,真是吃不完的流水席。
孫中山不能光是吃請,他要回請,人又太多,孫中山便獨出心裁,擺了一次花甲宴,就是把全村超過六十花甲子的老人們悉數請來,招待他們一頓豐盛的家鄉宴。大白切雞、芽菜炒豬血、鹹魚豆腐煲、燒鵝、鹵煮拚盤、烤乳豬……全是可口的家鄉菜,滿村都飄起了菜香。
孫中山這舉動很得人心,家鄉人都說孫中山當了大人物不忘孝道,是真正的聖人。
人太多,足有6桌之多,屋子裏擺不下,便擺在孫家門前的大榕樹下。天沒黑,就點起了大紅燈,樹下雪亮一片。席間,孫中山逐一給老人們敬酒。
最感榮耀的莫過於私塾的馮老先生了,他是孫中山的啟蒙先生,是從“人之初,性本善”教起的,因此他坐到了上座。孫中山在給馮老先生敬酒時,特地行了弟子大禮。
馮老先生忙扶住他:“使不得,我這鄉村老朽,怎敢當此大禮,你是四萬萬人的大總統啊!”
“你是我的啟蒙老師啊!”孫中山說:“我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忘記先生對我說的聖人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餓其體膚,苦其心誌……”
私塾馮老先生說:“從小就有出息啊!你和陸皓東膽敢把北極殿裏玄天上帝的腦袋揪下來,把金花娘娘的鼻子打歪,從小就不同凡響啊!”
孫中山說:“老師又揭我短了。我為這事無法在村裏安身,才漂洋過海遠走檀香山的。”說到此處,孫中山向老年人深深鞠了一躬,說:“對不起了,我向諸位德高年劭的長輩道一聲歉,兒時孩子氣十足,給老人們添麻煩了。”
當年為孫中山毀損廟宇而痛罵孫中山“死人野”、“行衰運”的鄉中老者,今天再不提“衰運”,反而一反舊惡,爭相稱道翠亨村風水好,孫家祖墳有靈驗,才出了個大總統,讚還讚不過來,豈能再罵?
孫中山說,他那時不相信北極神殿殿柱上的楹聯,什麼“靈盛昭水德”,什麼“福曜運天極”,他認為都是騙人的。
馮老先生大發議論,說異人必有異舉,孫文小時候便與眾不同,才做出毀廟褻瀆神靈的事來,其實呢,那幾具泥像,吃了大家那麼多香火,什麼時候保佑過翠亨村了?還不是孫文領著建了民國,才安居樂業了嗎?
眾人拍手稱是,這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同一件事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釋。
孫中山說:“共和新立,百廢待興,距離安居樂業還早著呢,不過,這一天不遠了。”
私塾馮老先生說:“帝象啊,你看我,又犯你名諱了。怎麼把大總統的乳名都叫出來了!”
孫中山說:“不要說叫乳名,老師再打我一頓板子也不敢叫屈呀!”
眾人大笑,氣氛十分熱烈。
馮老先生說:“為了孫文在課堂上大講洪秀全造反故事,我可是打了他5板子,小手心都打腫了。”
一個禿頂老人問:“是不是咱村的老長毛馮爽觀給孩子們講的呀?”
“正是。”孫中山說。
那禿頂老者說:“馮爽觀當過長毛、太平軍,聽說是康王汪海洋的部下。”
孫中山說他如今還記得,他講洪秀全在金田村起義,大戰犀牛嶺,後來率50萬大軍占武漢,怎麼打破南京,他說南京虎踞龍蟠,有帝王之氣。
馮老先生問:“是不是因為這個,你才把中華民國之都定在金陵的啊?”
“也不盡然。”孫中山說,“小時候我和孩子們一起玩遊戲,他們當曾國藩,我當洪秀全。
我記得有一次馮爽觀老先生對我說:你這麼著迷,你長大了就當洪秀全吧。”
孫中山說這話時,眼裏充滿了深情。
“你這不是真的當了洪秀全了嗎?”有人敲著碗說。
馮老先生道:“比洪秀全要強,洪秀全後來是失敗了,咱帝象,啊,不對,咱孫大總統是勝利了呀!”
有人問:“我不明白,你打了江山不坐,讓給姓袁的,這口氣可讓我們難咽。”
馮老先生說:“你們是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來,喝酒,吃菜,孫大總統衣錦還鄉,又專門請翠亨村六十花甲以上的老人吃飯,這是愛老尊長之風啊。”眾人舉杯,與孫中山碰杯。
私塾先生說:“我準備了文房四寶,你得給咱家鄉題點什麼呀!”
孫中山說:“好啊。”
老先生親自鋪紙,孫中山蘸飽了墨,寫下了這樣的條幅:“格物、致和、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眾人鼓掌:“好字!”“講的好!”
馮老先生拈須微笑,無比自豪。
在花甲宴上另一個受敬重的人是陸皓東的母親,已經年過80了,中過風,言語有些障礙。
孫中山是扶著她回家的,老人一貧如洗,屋中僅有一桌一凳一床,床上有一瓦枕,桌上一盞煤油燈。孫中山心裏好難過,掏出他帶回來的錢全部留給了老太太,一共3 000元。
他無法與老太太交流,兩個人手拉著手坐了很久,老太太那多皺的臉上看不出悲傷,淚水這麼多年早已流幹了。
告別了陸皓東的母親,第二天一大早又到山上去祭掃陸皓東的墓。
孫中山把一麵青天白日旗披在了墓碑上。這是對陸皓東最好的紀念了。令孫中山感到對不起烈士的是他沒能說服議員們把青天白日旗作為國旗高舉著,孫中山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山風習習,吹拂著孫中山的發絲,孫中山索性坐到了墳頭,視線越過墳頭,遠處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