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芬坐在床頭,說:“全國人民都在關心先生的病,每天報上有專欄,介紹你的病情變化,你看這條消息,標題就令人感動:《孫中山的明燈不能滅,中國不能再陷入黑暗》。”
孫中山笑了:“誇大其辭。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作用?這個世界,失掉了什麼樣的大人物,都會照舊。”
何芬看著報,突然臉色陡變,接著啜泣起來。
“怎麼了?”孫中山幽默地說,“不會是哪個記者惡作劇,報道我壽終正寢了吧?有這謠傳,也不至於讓你哭啊!”他從何芬手上拿過報紙,看了幾眼。
孫中山火了,叫:“來人!”
宋慶齡、何香凝、孫科、汪精衛等一大群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跑了進來,見一個發怒一個啼哭,宋慶齡忙問:“怎麼了?”
“太不像話!”孫中山火氣很大地拍著報紙說:“無聊記者!無中生有!我發高燒與護士何芬有什麼關係?我發燒,是因為有病菌,有炎症,卻硬說是何芬開窗子氣溫沒有調節好,豈有此理!”
這一來,眾人反倒鬆口氣,放下心來。
宋慶齡說:“這麼點小事,一個哭,一個生氣,都大可不必。不知道怒氣傷肝嗎?”
汪精衛一勁拉何芬袖子,何芬已止了哭。
孫中山卻不算完:“不行,不能讓何芬遭受不白之冤,兆銘,你立即去通知各報,明天要發出更正消息。”
汪精衛看了宋慶齡、孫科一眼,說:“是。”這顯然是在敷衍。
“你看他們幹什麼?”孫中山發覺了,說,“你不能搪塞不辦,我明天要看報。”
汪精衛無奈地說:“一定辦。”
宋慶齡過去扶他倒下:“天呐,你這麼養病還了得嗎?大事你要問,小事也不放過。”
孫中山說:“怎麼?要對我封鎖嗎?”
眾人都陸續退出了。宋慶齡說:“誰敢啊!”替他拭了拭手臉,拿起一份報紙,問:“念嗎?”
“講一段童話吧。”孫中山孩子似的提出了要求。
宋慶齡又感動又心酸,她說:“好的,可是講什麼呢?”
孫中山說,記得小時候他特別盼有病,一病了,就有好吃的,媽媽就總守在他床邊,給他講最動聽的童話,講什麼,他都不太在意,在意的是媽媽能守著他……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渴望地望著宋慶齡拉著他的手。
宋慶齡真的像哄著一個需要愛和勇氣的孩子一樣,柔聲地對他說:“我永遠守在你的身旁,一刻也不會離開的。”
兩個人就這麼相互依偎著,注視著,淚潮悄悄漲滿了各自的眼睛。
從鍾鼓樓那裏傳來鍾鼓之聲,悠悠然。
到了2月18日,孫中山的病情更危重了,有時一天會出現幾次昏迷。病急亂投醫,張靜江明知道孫中山曆來不相信中醫,還是托人請來一位在宮中當過禦醫的聖手,叫陸仲安的,趁孫中山昏睡時來為他把脈診治。
陸仲安看了脈後不言語,來到外間廳裏。
汪精衛問:“怎麼樣?”
陸仲安搖搖頭,輕聲說:“百藥不可醫,神醫也束手了。”
眾人啞然。
屋子裏,孫中山睜開眼,看見了何香凝,忽然說:“仲愷出發了嗎?”
何香凝說:“先生不是讓他留在廣東主持東征嗎?他雖然想來見先生,可不敢來。”
“這就對了,”孫中山說,“廣東不可一日無仲愷呀。”
這時,宋慶齡端了一點稀飯過來:“吃一點吧……”
孫中山在枕上搖搖頭。
宋慶齡說:“你不吃東西,怎麼能好病呢?”
孫中山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宋慶齡的手,說:“我有話……對你說。”
護士和守在身邊的人都退出去了。
孫中山一往情深看著她說:“扶我起來……”
宋慶齡扶起他來。孫中山說:“我們倆僅有10年美好的日子,就要永遠分離了。”
宋慶齡的淚水流下來:“你,你別這麼說,你能好的……”
孫中山輕輕歎息一聲,說:“我是醫生,我能不知道上帝給我留下多少時間嗎?”
宋慶齡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為了我,你也得好起來。”
孫中山說:“李德全嫁給馮玉祥,聲稱是上帝派她來監督馮玉祥,不準他幹壞事的。你呢?
你來到我身邊是為了什麼?”
宋慶齡拿出了他們共同珍藏的幾張舊照片,擺在床上。有一張是1900年宋家花園裏,孫中山與7歲的小慶齡拍手訂盟的;另一張是宋慶齡在美國學院領獎時的照片,背麵寫著“獻給我講演的主人公”。第三張是1915年在日本的結婚照片,它們都鑲嵌在一本影集中。
他們長久地注目著這幾張泛黃的照片,宋慶齡說:“我到你身邊來,不是上帝的驅使,是顆偉大的心靈的召喚和感應……”孫中山極為感動,他歎息般地說了聲:“謝謝。”把她攬在了懷中。
宋慶齡忍不住淚水漣漣。
孫中山說:“我不放心的是你。你這麼年輕,我心裏很難過,我就要到九泉之下去見你的父親了,我不知我該怎麼向他說。我們結婚的時候,他痛心疾首,給我磕頭,要我好好待他的女兒,我能告訴他,我善待了他的女兒嗎?”
宋慶齡抱著他的胳膊說:“你對我的好處,我永生不會忘記,爸爸泉下有知,他也看得見的。”
孫中山說:“你父親去世,我沒有來得及送他,現在我去見他,我第一句該對他說什麼?”
宋慶齡屏著哭聲說:“你告訴他,他女兒的選擇,永生永世不悔。”
孫中山說:“我的所有,即是你的所有,我會向大家宣示。可惜我一生盡瘁國事,不治家產,留下的隻是些書籍而已。”
宋慶齡說:“我一切都不愛,值得我驕傲的隻有你。”她伏在孫中山懷裏嗚嗚痛哭,孫中山愛撫地擁著她,他從口袋裏拿出一枚亮晶晶的有華盛頓頭像的金幣,掰開宋慶齡的手,放到她掌心裏,這是宋慶齡7歲那年送給她孫叔叔的捐款,他幾乎帶著它走過了人生25個春秋。
孫中山喃喃地說:“這個,由你帶著吧,它是我們……25年的見證。”
宋慶齡伏在孫中山懷中哀哀地哭了。她知道,她和孫中山共同信仰過的上帝,留給他們的時光已經不多了,除了淚水,她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了。
鐵獅子胡同5號會客廳裏的氣氛很凝重。
汪精衛主持召集陸續到京的國民黨要員開緊急會議,張繼、李烈鈞、何香凝、孫科、宋子文、孔祥熙、宋靄齡、李石曾、陳友仁、張靜江、邵元衝等均在。蘇聯顧問鮑羅廷也在座。
汪精衛說:“今天開這個緊急會議,不言而喻,總理怕是不行了,是不是在先生臨危以前請他立一遺囑,令黨內同誌永遠遵守?”
李烈鈞說:“應該。”
鮑羅廷說:“我從見到病床的孫先生第一天即有此意,你們中國人對父輩的遺囑看得很重,為什麼不留下一個,號令全黨呢?”
李烈鈞說:“怕是總理已沒有精力了。”
“不要緊,”孔祥熙說,“可以去問問本人,依照他的意思起草就行了。”
張繼說:“事不宜遲,趁先生現在神誌清醒。”
李烈鈞說:“那就請汪精衛、陳友仁和鮑羅廷3位負責請示起草,可以嗎?”
汪精衛說:“大家沒有意見,就這樣辦。”
在這種時候去刺激一個病危的人,讓他寫遺囑,在宋慶齡看來是很殘酷的事。可為了中國革命的利益她不能攔擋,隻是請汪精衛能從容些、婉轉些。
孫中山病勢沉重,宋慶齡坐在床邊,握著他的一隻手,其餘國民黨要員站在屋子裏。
汪精衛和孫科、宋子文等人輕步走到床頭,欲言又止。孫中山發現了他們的眼神,問:“你們是不是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