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別人密謀,瞞著我,對不對?”
邊哭邊笑,搖頭。
“願不願意受罰?”
……
都是他在說話,都是他的聲音。
兒子好不容易爬來救他那被“黑熊”抓住的母親,半路被“大黑熊”又給送到了岸上,因為“大黑熊”要“啃”他母親的臉。
也許就是從那一天起,兒子便與他對上了,他們相互較著勁,一個生來就獨占母親,一個從沒與人分享東西的習慣。
那一夜,宸兒再不能睡在我們房裏,因為有隻“大黑熊”需要發情的時間,需要彌補近五年的思念。
“你在山凹裏住了半年?那個大當家收留你?”他簡略地將過去五年的經過簡短做了個縮略,自然是報喜不報憂,之後便埋在我的頸項間不再抬頭,像是惡狼終於找到了食物。
“你見過二爺他們?”
“他們幾時回的帛城?”
“你沒有錯怪二爺嗎?”
“……你能明天再問嗎?”
撫著他的眉角,笑吟吟,明天再問又有何不可?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不是嗎?
同裏元年秋,也就是他回來的一個月後,終於將他全身上下整理得能見人,他那身上,舊傷舊痛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就像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一般。我不懂行軍打仗,但有一點我還能想明白,一支沒有支援,沒有糧草供給,卻深入敵腹地的軍隊,它遭遇的可能是世人無法想象的艱難,他隻字沒提邊疆的事,甚至於光頭他們的去處,我知道有的東西可能就算是夫妻也未必就會相互告知,所以不用問,也不必問。
就在這一年,大梁皇帝被人圍在了逃難的路途中,喬裝潛逃之際死於亂馬之下,哭壞了多少忠仁之士,可眼淚換不來任何東西,大梁朝依舊還是滅亡了,接下來也並沒有太平,五大勢力仍舊你爭我奪,大魚食小魚,勢力並化融合。
秋末,一位諸侯順利占領京都,以為從此可以華蓋遮頂,獨享天下,但剛起好的年號尚未傳出京城,就已覆滅,“同裏”……一個其實並不存在的年號。
京城再度失陷後,尉遲跋幾次讓人帶了重禮來山上,也許是聽到了風聲,知道他還活著,想拉他出山相助,最後自然是毫無結果。
他說過,今生不再入官門,無論那帝王是千古名君還是商紂暴君,他不會再輔佐任何人。
最後一次,方示親自登門,他依然不打算見……
“哎,十幾載雲山摯友,到頭來不過一根雀毛,看來方某真是為人失敗了。”方示在竹林外長籲短歎,知道他這話是說給破虜聽的,我隻笑不答。
直到他踏步上橋,破虜才從林中出來,換上一身淡青儒袍,少了初回來時的那股戾氣,雅與暴戾在他身上出奇地達成了一種怪異的和諧,以前常說他沒有豪門貴族的貴雅之氣,直到今天才發現自己的錯誤,不愧是申屠家的子孫。
“行了,別吟詞誦經的,牙都快酸掉了,不就是想讓我出來嘛!”路過我身邊時,一把把兒子從我的腿邊提起來,“要是真交不了差,把這小子拎回去給尉遲跋,就說送他了。”
我心一提,這人怎麼當自己兒子玩耍一般。
方示倒也不示弱,嗚嗚啊啊,假哭了半天……半滴眼淚也沒有,先“興奮”他沒死,後佯怪他連他也騙了。
“真不打算拔馬天下,橫掃中原?”方示笑意盈盈,將宸兒接過去,並又送回我的懷裏。
“橫掃中原?你還有這個打算?”
方示嗬嗬大笑,“如此大業,非你我兄弟成就不可啊!怎麼樣,有沒有動心?”
“動心個屁!亂世已久,十室九空,荒野千裏,百姓早已疲憊不堪,男丁也打得沒剩幾個,這種狀況下,如何橫掃天下?靠你我身上這幾兩骨頭?我看你還是趕快幫尉遲打塊地方做山大王吧,再等個百八十年,老不死的話,再出山搗亂。”
方示搖頭苦笑,“哎,你就是這麼不給我鼓勵。”拍拍他的肩膀,“生不逢時啊,看來也隻有指望百年之後中原一統啦,不過那已經是你我見不到的事了。”
笑,“禍害一千年,你這個‘一統’狂,搞不好可以活上幾百歲,幹嗎這麼悲戚?”
“以後打算幹什麼?”方示如是問他。
他四下轉頭望了一圈,最後胳膊一伸,攬過我跟兒子,“掙錢養活老婆孩子。”
方示看我一眼,伸手彈一指宸兒的腦門,道:“好誌向!”
就這樣,我們送走了方示,從此再沒人來找他,申屠破虜四個字刻在了邊界的碑文上,與那些曾經跟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們一起,石碑伴隨著呼嘯的北風一直佇立在塞北,直到塵埃將他們淹沒。
大魏建製是七八年後的事,這七八年間發生了很多事,父親的離世,迎兒的姻緣,申屠氏的徹底沒落,明清的婚娶,明華的入道修行,種種種種……我知道,當我要跟大家說我的故事就此停止,也許所有人都會很氣憤,為什麼沒有結局?我隻能回答,故事是永遠也講不完的,我所要回憶的就隻有那段與他相識的日子,因為剩下的時間我們不必再分開,就像全天下的夫妻一樣,走入家庭的我們與普羅大眾毫無兩樣,當然,他是個好男人,好丈夫,雖然不喜歡別人反抗他,但懂得了迂回取勝的道理後,我便不再計較。
當我們的第四個孩子會走路後,大魏元年,他單獨帶我回了一趟邊城。出了楊潼關,站在界碑前,上了一炷香,香氣嫋嫋間,他眉頭微蹙,說,老頭子們(我猜想應該是申屠的先祖們),兄弟們,不用打仗了,可以跟我回家了。
我們向界碑西北的土坡下跪,因為那是他母親的魂歸之處。
“有件事我剛剛發現。”離開界碑時他如是對我說,“原來你跟我母親這麼像!”
“長得像?”
“都像。”
“所以你才非要喜歡我?”
“生氣嗎?”
“幹嗎生氣?”
“那就好。”勾住我的腰拉上馬,“娘子……回家!”
屬於我跟他的故事尚未結束,可既然已經沒有東西阻攔我們的幸福,也不必再說下去。
偶爾想起親人們的事,不得不記述幾句,也許我這些話還會牽連著後世的某些脈絡,諸如,迎兒成了尉遲跋的女人……這並不令人驚奇,一個能得到天下的男人,自然不會放棄任何該是他的權利,隻是執拗的迎兒永遠也沒讓這個男人嚐到征服的快樂。我說過,她是個極度執拗的人,她想要的生活其實很簡單,就像我跟申屠破虜這樣的,但那個男人不可能放棄天下,也就不可能讓她如願,所以他們不得不相互折磨。執拗的女人碰上強勢的男人,總是會生出不可預期的虐戀,不是誰不愛誰,誰更愛誰,而是他們都愛上了彼此的倔強,不願意幸福。
迎兒最終也沒在魏宮住下,那個占據了大片土地的皇宮,塞滿了各色佳麗,卻唯獨塞不下這麼個小女子,尉遲跋是真的愛她,才會願意將她幽禁在皇宮外。聽說內宮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他晚間不與任何一個後妃同食,原因為何,隻能由著世人猜測了……
終其一生,我也沒能見幾次這個可愛的妹妹,盡管蘇家大大小小的六親九族,都因為她的關係雞犬升天,大姐夫更是兩朝高官,那時,我突然有點嘲笑這所謂的皇朝,來去輪回,不過是今天你笑我,明天我笑你而已,身為布衣,大福!
而方示,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人生的頂峰處,設下一盤迷局,陡然隱居,帶著兩袖清風,隻有我跟子延知道,那棋局的來由……那是他不能實現的夢想,他想九州一統,可現實沒有辦法實現,隻能寄予後世的能士,不知道到時又會引來怎樣的血雨腥風。
玉士,多少年後,在東四國建立起了自己的龐大勢力,他的兒子步其後塵,建製大金,改回金姓,從此中原大地,各小國林立……
月光下,偎在丈夫的懷中,他問我,沒能給子孫後代留下大權高位,我有沒有一點後悔?
笑,世上人都做成人上人,又何來人上人?
享用著山間的月光,偷瞧山外的陽光,“夫君,是不是你自己後悔跟我留在山裏了?”
他默不作聲。
我抬頭望上去,“真後悔了?”
“沒有,我隻是在算我們到底生了幾個孩子,我怎麼都記不起老五叫什麼了?”
笑捶他一拳。
他俯身而來,下巴貼在我的耳垂上,“娘子,我們是不是閑得太無聊了,怎麼會聊起這種話題?”
閑……多好的字眼,不用再為誰的王權費心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