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後,自然有人不忿。
“明華賢孫,先不說這宗族大事你不該插言,單說破虜帶兵出塞為的是什麼?為的是我們申屠家身為大梁武軍的責任,為的是一方百姓的安危。我大梁朝的塞北安穩,如今天下紛亂,身為申屠子孫自然要以安國平亂為準,若是因為這麼一個女子失去了帶兵的權利,於國,我申屠家不忠,於祖宗,我申屠家不孝,難道你想看著你大哥成為不忠不孝的子孫?”這是一位長者,說話的分量很重。
明華還想反嘴,我及時抓住她的手腕,再吵下去,怕是還要把明清、明華扯進來,“他的確不該為了我們成為不忠不孝的人,我願意認錯,我願意領家法。”
明清、明華驚呼:“你瘋了!”
“二爺,請家法吧。”實在彎不下身。
“……嗯,到內堂吧,總是不能讓破虜太怨恨,這腹中的孩子雖來得不對,可也總是我申屠家的子孫,總不能讓他毀於這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此話一出,就見一旁的父親踉蹌一步,倚到了門框上,眼神愴然。
我俯身朝父親三拜,“女兒不孝,應有此罰,隻望父親好好保重身子!”
二爺一揮手,小二子等幾個人扶我起身。
明清、明華以及那四個軍士見狀就想往上衝,不期然,軍士四人倏然倒地,明清、明華也悄然雙膝跪地,再看二爺,神清氣爽地收勢。
“跪下反省,再忤逆,饒不了你們!”
“父親!你想沒想過,大哥回來會瘋的,他要是瘋了,誰能管得住他做什麼!”明清大喝。
眾人啞然,怕是也想到了申屠破虜的野躁脾氣。
二爺伸手拿過仆人手上的棍棒,“那就我親自動手,他要怪就對我來好了。”
眾人神色這才安下來。
路過明清、明華,路過父親,我知道是非要害他們難過一陣子了……
“二爺。”到了後堂,對二爺微微福身,“勞煩您陪我演這一場戲了。”
“話不必多說,你趕緊出城去吧,記著一定要護好身子,要是有什麼不是,我擔心那小子還真敢跟我動手,他回城那晚可是對我威脅加利誘了大半夜。”
“原來他真回家見您去了。”
“是啊,衝他那個樣,我也沒敢把你的打算告訴他,這小子要是知道有這陣仗,怕也不會讓你留下來。”
“給二爺惹了這麼多麻煩,也讓申屠家受辱,我們……”
“做都做了,再說無義,申屠家的功績不會因為你們倆的事辱沒,要是真能這麼輕易就失了功績,那這種功績也不必要。我現下擔心的是你回穎川這一路上的安全,真沒事嗎?”
“我三個月前就跟鳳家聯係好了,他們正好有商隊回南方,再者,方先生也安排了兩個人來接我,兩天前就到了。”方示之所以會瞞著申屠破虜幫我,隻因為我那封信,他算得上我們倆的媒人,當時幫申屠破虜對付我,總也要還些債來的,“隻是這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家父跟舍妹還勞二爺多照顧了,我們這事連累了他老人家。”
“這事你放心。”
匆匆出了後門,別過那場鬧劇,小妹跟藍雀已經幫我收拾了包袱,正在馬車旁等我。
爬上馬車,這時卻遠遠看到父親從巷道口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小妹嚇得趕緊蓋上車簾,擋在馬車前。
透過簾子的縫隙,外麵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父親。”
“你怎麼在這裏?”父親的臉看上去老了許多,嘴唇蒼白。
“我……想來看看二姐。”
父親微微搖頭,低下頭,繼續前行,“回去吧,不用看了。”
“哦。”
父親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望了一眼小妹手裏的包袱,那包袱皮正是我出嫁時候的,我苦笑,還是沒逃過父親的眼睛。
小妹也發現了這個馬腳,想把包袱藏到身後,可是已經為時已晚,父親慢慢又走了回來。
車子裏的藍雀咬著手指看我。
“真要進去的話,跟你二姐說,爹這輩子對不起她,要是她能活下來的話,讓她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一輩子不要再回來了。”
我捂嘴,眼淚不停地跌落在肚子上……
他一生中結交了很多朋友,這些人脈他未曾用過幾次,反倒是為了我們母子,用了個遍。
回到穎川,再見到那片紫竹林,去年今時,就是在這座山上,我認識了這個男人,從此便走上了萬劫不複,我至今仍不是太明白為什麼他會喜歡我這樣的人,或者真如瑤夕所說,我真是運氣好吧。
山上的宅子本已在叛軍占據時毀了大半,幸虧方示有心,在我到來前已經修繕好,還送來了好幾個女侍,我沒收,不想再欠他太多,偌大的宅院隻有我跟一對母子……那孩子還是我去年親手接生的。
我沒有地方打聽他的消息,也根本不知道到哪裏打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從繁華的塵世退居山間,驟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必須要養活我的孩子,曾跟他發過的誓言,我不會忘記。
四年過去了,四年間我們的兒子從呱呱墜地到滿山躥,從對他的思念無法自拔,到形成了等待的習慣,我堅信著總有一天,他會站到我的麵前,告訴我他回來了。
為了那一天,我必須要讓自己的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隻有這樣才會在見到他時讓自己看起來飽滿些。
方示是他最好的朋友,每年都會來見我們一次,不管他是否忙得連覺都沒得睡,直到有一天,他偶然暗示我他已經不在了,那一天,我依舊高高興興地送他出了紫竹林,雖然我依舊堅持申屠破虜一定會回來,可還是忍不住抱著路旁的紫竹號啕大哭,山雀被我的哭聲嚇得撲棱棱從林間躥上了碧空……
“阿娘,為什麼我們要修橋?”兒子挽著衣袖,小腳丫踩在淤泥裏,輕輕晃動著。
“因為等阿爹回來好回家呀。”
“阿娘,阿爹是誰?”
“阿爹是打匈族的大英雄。”
“阿娘,大英雄是什麼人?”
“大英雄是好人。”
“好人是什麼人?”
……
“阿娘,好人是什麼人?”
……
“阿娘,好人是什麼人?”
……
“阿娘,阿娘,阿娘……”喊阿娘已經成了他的嗜好。
回身將他抱到岸上,“宸兒注意看草叢裏是不是有好多螞蚱?”
點頭。
“那就抓多多的螞蚱,回家給‘大將軍’(一隻大公雞)吃。”
“不要,阿寶說‘大將軍’是他娘喂的,養大了就吃掉它。”所以不喂它,“大將軍”就不會被吃掉。
放任他蹲在草叢裏瞎琢磨去,轉身回到淤泥堂子裏。
這幾年尉遲跋的勢力逐漸擴大,儼然變成時下的五大諸侯之一,穎川一帶在他的庇蔭下,百姓們安居樂業,民風富足。他沒忘記申屠破虜,這山外方圓幾十裏地,本是肥沃的良田,卻無人耕種,那意思很明顯是贈給我們母子的。為了不使這些良田荒廢,無奈我放給了山外的農人耕種,並沒有要求收糧,但每年秋後,總是會有農人趕著牛車,繞過彎曲的山路,把糧食送到莊子外。
“阿娘,阿娘……”岸邊再次傳來重複的呼喊聲。
抬頭望過去,兒子正站直身子看著我,“阿娘,大黑熊,大黑熊!”
這山裏沒聽說過有大黑熊,再說就是有,他應該也沒見過,怎麼會突然這麼喊?
見我站在原處不動,小家夥倏地跳進了水塘,可惜沒膝的淤泥讓他行動十分不便。這時,我才陡然往身後看,一道黑影正佇在半丈之外,暮夏時分,卻渾身裹著露著棉絮的破舊棉衣,頭發亂糟糟地蓋了半張臉,正一步步往我這裏走著……
等他走到跟前時,我早已淚流滿麵。
“哈哈……”對方卻驟然大笑起來,把我從淤泥裏抱了起來。
伸手撥開他額前的亂發,除了臉上一道深紅的疤痕,他什麼也沒改變。
他仍舊是他,光溜溜地去了邊關,如今又光溜溜地回家,沒有夾帶任何權力、利益,任何塵世雜念。
“這次不再離開了嗎?”撫摸著他的臉龐,既然連方示都騙了,看來是早有了打算。
“還願意我出去嗎?”
搖頭。
“我一身光淨地回來,生不生氣?”
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