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一國之母,朕需要時間考慮。”
整晚的宴會,我不記得自己吃些什麼,隻是不停閃過“青芝”二字……那個眉宇間與我有幾分相似的女子,氣質高貴如蘭,脾氣暴烈無常,也曾舉劍穿胸,險些要了阿戍的性命……
“皇後,隨朕到含光殿。”瑚璉戍送走了使臣,滿麵倦容地對我說。
含光寢殿,侍從為他除卻冕冠冕服,而他始終倚靠著床榻的圍板,臉色蒼白,閉目不言。
“妾身恭賀吾皇采納新婦……”我知道他欲說何事,便主動言道,“以替舊人……”
“這樣說來,皇後真是賢明豁達,堪比太祖的烏皇後……”他緩緩地睜開眼睛,自嘲似的勾了勾嘴角。
“賤妾駑鈍,如何敢比先後……”
我虛偽地自謙,其實我並不駑鈍。
我雖在後宮,卻也聽說了卓卿景挾天子令諸侯,大敗王遠義軍的戰事;也知道誓死複仇的薑孺裕不得不退守巴陵,偏安一隅,卓卿景趁機兼並南方諸國,將國土擴張到燕地的南界,並日漸形成圍攏的時局;更知道以眼下休戰養民的國策,瑚璉戍並不想如此迅速地卷入混戰的心意。
所以,他若坦陳“欲以皇後之位,換取燕國數載備戰”,我會拋開私情,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甚至以側妃終老一生,也不會有什麼怨言。
可他沒有。
他冷冷地丟下一張墨漬淋淋的錦帕,神情陰鬱地責問:“你怎麼會駑鈍?駑鈍的是朕!朕已經成了滿朝文武,一國百姓的笑柄!”
我不明所以地拾起錦帕,淺淺一讀,便紅了臉,那是一首極為香豔的小詞:“羅裙半卸,繡履雙挑,眼迷離而纖手牢勾,腰閃爍而靈犀緊湊。覺芳興之甚濃,識春懷之正熾。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蹈碎花香,弱體難禁,持取番開挑浪。落款是趙姬於葳蕤贈呂先生。”
“這……”
“這是七部樂例查,從一個伶人的房間中翻出來的。那個伶人……想必皇後也是識得的……咳咳……”他虛弱地低咳,“咳……他名妹六,來自隹部……”
“妹六?!”我大驚失色。
“你慌張什麼?!咳咳咳……”阿戍顫抖地站起身,緊緊地握住圍板,一陣劇咳,咳得額上的青筋暴露,“……你……你怎麼會寫這麼醜的字!你的字,是朕手把手教的……”
“我……我為了忘情,已改用左手……”我“撲通”跪倒,百口莫辯,“可這首詞不是我寫的……這不是有落款嗎?趙姬,我一會兒就把葳蕤名冊翻出來,看有沒有姓趙的侍婢……”
“哈哈哈……”他哂然一笑,走到我身邊,“這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他伸手夾起我的肩膀,臉色愈加難看,“皇後不是趙姬,伶人不是呂不韋,朕卻是戴了綠帽子的秦異人!”
我這才明白過來……這是一個怎樣惡毒的陰謀,遂摸向自己的小腹,他的手也死死地按在那裏,而他的眼睛早已布滿了鮮紅的血絲。
“你們在茹地就已有染?你的野心不小……要讓一個樂伶的孩子成為我大燕的君王嗎?咳咳咳……”
他低伏在地上,咳聲如裂,鮮血飆湧……
“阿戍……你別生氣……”我頭腦中一片混亂,邊大哭,邊拍打著他的後背,“不是那樣的……你要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是因為與你一夜纏綿前,已遭****,我才不知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突然捂著嘴,轉回身,鮮血從他指縫中條條滑出,
“你……你說……什麼?”他的聲音囫圇不清。
我已沒有勇氣再次重複那個字眼……
“胡林罹狎獸,我在《陳情書》中已說得很清楚了……”
他的手從嘴邊滑到心口,突然間緊緊地抓住胸前的褻衣,月白的綢錦被指尖的殘血染紅,骨節慘白,亦如他的麵龐。
“你怎麼了?”看他生病受苦,我總是狠不下心來,不聞不問。
他倒吸著涼氣,眼瞅著唇色和眼圈泛上隱隱暗青,額頭也滲出濃密的汗珠,我忙扶他坐在床沿,“你……這是……怎麼了?究竟……究竟哪裏不舒服?”
“沒……沒事……”他頭枕著圍板,習慣性地扯謊,大概連自己都無法相信,便又加了一句,“氣逆衝上,歇歇就好了……你先下去吧……”
“要不要找太醫來瞧瞧?”我大著肚子,笨拙地坐在他身邊,躑躅著不肯走。
“不用……”他蹙著濃眉,不住地搖頭,我撫上他的心口,卻被他推開,“你先下去……孩子的事,朕自會查清楚……”
“查?”我涼涼地望著他,“言已至此,你竟然還不信我?!”
“事關重大,朕不能信你一麵之詞……”
“一麵之詞……”隻此一句,寒徹我心。
此前的所有的矛盾煎熬,現在看來不過是自作多情,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另一麵呢?”寒意點燃怒火,我猛地站起身,“是構陷我的小人?還是胡楊林裏****我的……禽獸?”
我雖然憤怒,卻還不至口不擇言……遂隱瞞了淫人的身份,隻為避開了陳虯。
我想,真的揭開這塊疤,即使阿戍不去責罰,陳虯也無顏活命……他實在是個烈性漢子,若不是顧及我的顏麵,他早已在阿戍麵前坦誠一切,並以死謝罪了。
“朕指的……是那個伶人……”他撫著心口,淡淡地說,“朕會親自審問他……”
“皇上一國天子,日理萬機,實在無須在此等小事上勞神費力……”我抽出懸在床頭的辟邪寶劍,他明白了我的意圖,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們一瞬凝眸,又一瞬閃開。
“瑚璉戍!你別碰我……”我失控地大哭,奮力掙脫開他的鉗製,“若世上還有一樣東西能鑒我清白,便是我自己的鮮血!”
他終是虛弱,一下便被我推開,鋒利的劍刃晃在頸前,我順勢一帶,確是抱了化碧之心;豈料輕薄劍身忽有千斤,這一帶竟分毫未動,我展了淚眼,一片水光中是他蒼白而修長的手指,死死地扣住白刃,殷黑而黏稠的液體滴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