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廢後
梧桐缺處的冷月,涼滿一地梨白。
我剪去燭花,安穩下搖曳的燭光。
光影裏有他恬靜的睡臉,我禁不住俯身,吻上那光滑的額頭……
忽覺臉蛋癢癢,我低頭看,微顫的長睫間,閃動著澄明的秋水。
“你醒了?”我對著秋水微笑。
他彎著嘴角,動動眼簾。
“餓不餓?”我摸摸那張消瘦的臉……燒似乎退下去一些。
他閉了眼搖頭。
我站起身,招呼侍官,孫潦知事地端上一碗燕窩銀耳羹,交放在我手裏,我淺抿一口,順滑香濃,溫厚可宜。
“這羹可是入了崔太醫的藥方的,據說是補虛損,養肺陰,退虛熱,就算你吃不下東西,也得當成藥來吃!”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羹碗交還給孫潦,擎起他的頭,固定在懷中,從碗中蒯了一勺,放在他唇邊,他輕輕地吮吸,隻敷衍了兩三口,便將頭別向一邊。
“你身子這麼弱,不吃些東西怎麼撐得下去?”
“噓……”他伏在我碩大的肚子上,“在動……”
他抬起頭,眼睛明亮得似被春雨洗潤過,神情新奇得像個未經世事的孩子……每個即將成為父親的男人,都曾伏在妻子的便便大腹上,聆聽新生的萌動……那原該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刻。
而我,卻隻能撫摸著他的鬢角,笑著假裝幸福,內心從未停止過向上蒼的祝禱……我多麼希望腹中的孩子就是這個男人的骨血,我多麼希望他們能有一般無二的容貌與才華……
“他是不是在抗議……朕……要廢黜他的娘親?”他看著我說,殘忍地收回了哪怕虛假的幸福。
我看著他,一雙清眸漸漸深黯……那裏幽藏了一個帝王的城府,不再是我可以望穿的秋水……
“給與奪,不過在你一紙詔書,在我自以為堅貞的愛情麵前,皇後之位並不比浮雲更有分量。但請你,寫下這紙詔書之前,回答一個早該給予我答案的問題……”
他半臥回高枕,微微笑了一下,“你是想問朕的病?”
“是,你早該告訴我的,可你卻一直瞞著;你答應告訴我的,也一直沒有兌現……”
“這很重要嗎?”他平躺下去,幽幽的黑暗中傳來他低沉的嗓音,“朕的心髒隨時可能停止跳動……也許是明年,也許是明天,也許是……下一個時辰……”
“隨時?”我呆呆地望著那片黑暗,純黑色的一片,不會因為視線的模糊而模糊,“我不懂。”
我努力地搖頭,拚命地否認,仿佛隻要我不懂,他的話就不會是事實。
“你趕過馬車嗎?”他很有耐心地打著比喻,“雖然勒緊了韁繩,馬車還會向前滑行,但很快,會停下來。”
又頓了一頓,“其實早就該停了……若不是帝胤山上的一杯鴆酒……”
“鴆酒?”我想起佛堂香案下聽到的古怪對話,“你飲下的果然是鴆酒!”
“嚴格地說,是藥酒……”伴著幾聲揪心的輕咳,他緩緩地翻身,“……地宮鴆鑒,朕見到了雪齋尊者,傳聞她無色無相,又萬色萬相,而在朕眼中,她與前次所見並無不同……”
“前次?”我驚訝,“你早就見過……雪齋尊者?”
“鮮月寺中的緇衣女尼,為你落盡三尺青絲,也苟延了朕的病體殘息……”
“啊……她就是雪齋尊者?!”
我因血淚障目,不見她的容貌,但那通朗佛音,卻依舊回蕩在耳畔……“落發,是以厭離三界,不入生死輪回;不落,得以不住涅槃,仍入死生大海救度眾生……”
“我心死落發,而你卻得以涅槃……”我對暗影中的他,露出隱隱笑容……難道是為了救度蒼生?
“尊者說,朕既得神器,須放下情執,而運籌九州,否則……”他深深吸了口氣,“她斷言,祥瑞二年的大雪將埋葬燕國二百年的基業,還有,朕的屍骸。”
他的聲音戛止在“骸”的尾音,那樣無情的字眼,冰封了我所有的言語,隻是暗湧的悲傷刺痛了心間最柔軟的角落。
“咳咳咳……”
靜默,被他劇烈的咳嗽打破。
我跨上床沿,從一片黑暗中扶起他,他無力地倚在我懷中,發燙的身體隨著咳聲輕顫,我半扭著身子,從銅盆中撈出毛巾,抵在他的唇邊,毫無意外的,白色的巾子暈開一片濃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