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抱柱
涼風堂前,有一大片水池,夏日涼風習習,故而得名。
堂內的陳設古質素雅,堂外芭蕉、翠竹分綠,倒頗得我心意。命圭兒從綠溏掘來藕根,頭著泥中栽種下去,指望今夏紅荷映日。
“這地方也不錯,夏天必定涼快!”圭兒洗淨一手汙泥,笑著問我,“姐姐在做什麼?”
我邊削著雪梨,邊抬頭對她笑笑,她看看我手邊的冰糖,不服氣地叫道:“你……你還要給他熬水喝?”
我點點頭,薄薄的梨皮彎卷下來,自始至終不曾斷過。
“你出得了涼風堂嗎?進得去含光門嗎?”她走到我身邊,蹲跪下來“我的傻姐姐,這裏是冷宮,是他把你打入冷宮的!”
“過會兒孫潦會來接我到著作曹,途經昭陽門,也許……能碰到他下朝……”
我熬好了冰梨湯,孫潦捧了女史官服來時,正是最合宜的溫度。
我換好官服,又倒了一小碗梨湯,在孫潦和圭兒無比驚訝的目光中走出涼風堂。
一路上,孫潦悉心講解著著作曹及校書女史的職責:“著作曹原先是隸屬於秘書省的,但新政為了削減開支,將秘書省並入內史省,統歸內書令楊射管轄。”
“內史省是做什麼的?”我身在後宮,對典章製度一竅不通。
“內史省是三省之一,乃中樞製令的機關,主管草製、宣奏皇帝詔書。”
“這麼說,那篇廢後詔書就是他們草擬的了?”
孫潦笑著搖搖頭,“那是皇上親筆寫的。”
我哽住。
“這麼緊要的地方,怎容內庭女史?”岔開話題。
“內史省當然不會要女官,但著作曹中有一些校對、篆寫國史的工作,時而涉及宮廷秘聞,不便前殿的郎官來寫,就從內庭調派一些女史完成。”
我撇嘴,“比如皇後與伶人?”
孫潦假裝沒有聽到,繼而講起著作曹中的人事:“都是當世鴻儒,博古通今,一輩子直筆春秋,在年輕士人中有很高的聲望。”
我心不在焉地應和,眼瞅著昭陽門已在眼前,遂停下了腳步。
“孫大人……我能在這兒等等嗎?”
孫潦看看我手中的冰梨湯,早猜到我要做什麼,無奈道:“莫說等不到,就算等來了,也未必肯喝。”
“為什麼?他愛喝的……”
“天子的膳食和藥品,需經嚴格審查,方能入口。此前你是皇後,隻要皇上愛喝,旁人不敢有非議,現在謫為女官,就大大不同了……”
“不……我還是我,冰梨湯也還是冰梨湯……啊!”正說話間,昭陽門外走來一隊車輦,看那華蓋,便知是阿戍,我隻身走過去,吃力地跪在輦旁。
阿戍半臥在輦中,一手撐頭,一手撫著心口,剛一抬臉,麵色蒼白如紙,眸中帶了幾分驚訝。
“臉色這麼差……又不舒服了嗎?”
“嗯……還好。”他敷衍著,“你怎麼會在這裏?”
“等你。”我直截了當,並把冰梨湯高舉過頭頂。
他沒有接碗,反是別了臉去,“朕的膳食統由尚食局掌管,你是女史,隻管做好自己分內的事。”
宮車轆轆,我再抬眼,僅看到他的背影。
著作曹中果然都是儒史大家……
“這位是著作郎司馬確老大人,是皇上親自從山翁廬中請出,主持此番官修《夏史》,世人敬為‘直筆山翁’。”
“這兩位是佐郎陸簡和閻遷……還有這幾位……”
孫潦為我一一引薦,我隨之見禮,都是些白發蒼蒼的老人,邊篆寫著史書,邊對我點頭微笑。
最終,我被安排在隔間,幾名年輕女子跽坐在矮腳桌邊,從官服上看,應是和我一樣的七品女史。
我對她們笑笑,她們引身而起,詫異的目光流連在我的小腹,看得我臉上陣陣發熱。
孫潦隨便交待了幾句,便自離開。
我端著下巴,看女史們一筆一畫地抄寫《後妃列傳》。
“我幫你?”我主動幫忙。
她們卻頷首,連道:“不敢。”
時近傍晚,大家開始收拾紙墨,我也準備離開,忽被個弱弱的聲音叫住:“你……你真的是皇後娘娘嗎?”
我一回頭,叫住我的,是那幾個女史中年紀最小的一個,遂笑笑,“曾經。”
沒想到她竟“撲通”一聲跪在我腳邊,悶聲磕了三個響頭。
這倒把我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扶,“咱們素昧平生,這是做什麼呢?”
“娘娘可能不記得了,曾經在巡檢司中赦免過一個叫阿兼的偷藥小監,奴婢就是他的……妹子小娥……”
“哦!你是阿兼的……”我猛然想起,孫潦還跟我解釋過他們對食的關係……“那算不得什麼,阿兼也是救人心切,並無歹心。”
“娘娘滴水,對我們已同湧泉……”
“你……身子好些了嗎?”我上下打量她,“不是璧妃宮中的嗎?怎麼來做女史?”
“嗯,已經沒什麼大礙了。自那次偷藥之後,孫大人就把我調離了內庭,說是為了避嫌,畢竟我和他……不是什麼光彩之事……”
所謂對食,不過是掖庭之中,怨曠無聊,宮女與宮女、宮女與監官結為“夫妻”,搭夥共食,以圖互相照應的無奈之舉。自古屢見不鮮,甚至後妃與太監也有這樣的緋傳,但居高位者大多采取包容的態度,極少受到苛責。隻是這事終究難堪,孫潦怕惹麻煩,才做出特別處理的吧。
“那阿兼呢?”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她說話的時候,神情有些淒涼,我忽然覺得很歉疚,若不是多向孫潦問了句他們的關係,孫潦也不會把他們拆散。
“對不起……”我拍拍她的手背。
她天真地笑了一下,“娘娘不加責罰偷藥之事,對我們已屬大恩,又有什麼對不起的呢?”
“叫姐姐吧,已經不是娘娘了……”
小娥愣了一下,知事地點點頭。
著作曹中的生活,單調得像北塞的沙漠。每一本史稿,就似沙漠中的一座沙塚,它們連綿起來,遠遠望去,壯美如畫,可行走期間,卻步履維艱。那些古奧的詞藻,遠遠超越了我所能理解的範疇,就連最簡單的謄抄都成了煎熬……主管我的郎官核查,總能查出一堆錯字。
“原本年代久遠,字跡多已模糊難辨……”我硬著頭皮解釋。
“正是因為舊本殘毀,才要女史謄抄新本的。”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