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簡單的抗議,說的卻是事實。如果沒有近子,他們兩人或許就不會在這個世間相見。菊治仿佛被迎麵而來的鞭子抽了一下。

菊治覺得,聽小姐的語氣,似乎她同意與他相親的事。小姐那蹊蹺的目光,如鞭子般抽打在他身上。

菊治直呼近子為栗本,會不會讓小姐有什麼感覺?雖然時間短,但近子畢竟曾是父親的女人。這一點,不知小姐是否已經知道了。

“在我記憶裏,栗本給我留下了討厭的印象。”

菊治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不願意讓她接觸我的命運。我無法相信,稻村小姐是她介紹的。”

剛說到這裏,近子就把食盤端了進來。他倆的這個話題被中斷了。

“我也來陪你們坐坐。”

近子跪坐下來,背有些彎曲,仿佛是因勞累而需要喘息。她就勢察看小姐的臉色。

“隻有一位客人,有些冷清。不過令尊應該會高興的。”

小姐老實地垂下眼簾:“我,其實還沒資格進令尊的茶室。”

近子卻隻當沒有聽見,自顧著說自己想到的內容,比如菊治的父親生前是如何使用這間茶室的……

近子看樣子是斷定這門親事成了。

臨走時,近子在門口說:“什麼時候菊治少爺也回訪一下稻村府上……下次就可以商量一下日子的事了。”

小姐點了點頭,卻又想說點什麼,終究沒有說出口,而是突然露出羞澀來。

這始料未及的一幕,讓菊治震驚,他仿佛瞬間感受到了小姐的體溫。

然而,菊治總是不由得感到這件事是被籠罩在陰暗而醜惡的帷幕裏,且這帷幕未能打開。不僅給菊治介紹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純潔,菊治自身也不幹淨。

菊治胡思亂想著父親如何咬著近子的那塊痣……自己莫名地跟父親聯係到了一起。

小姐並不介意近子的存在,菊治卻對此耿耿於懷。菊治懦弱、優柔寡斷,雖然不完全出自於此,但也是原因之一。他故意裝出厭惡近子的樣子,讓人覺得是近子強迫他與稻村小姐相親。不過,近子就是這樣一個可以方便讓人利用的人。

菊治覺得自己的偽裝仿佛被小姐看穿了,如遭棒喝。他這時才發現自己的用心,不由得愕然。

吃完飯後,近子起身去泡茶。菊治又說:“如果栗本就是操縱我們的命運,那麼對這種命運的看法,我倆相距很遠。”

他的話,有些辯解的意味。

自從父親死後,菊治就不喜歡母親獨自待在茶室。現在菊治仍然覺得,無論雙親還是自己,獨自待在茶室,就會胡思亂想。

雨點敲打著樹葉,接著又傳來了越來越近的雨點敲打雨傘的聲音。

女傭在門外說:“太田女士來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嗎?”

“不,是夫人。她看起來很憔悴,好像生病了……”

菊治頓時站起來,卻又呆立不動。

“把夫人請到哪兒?”

“就請到這裏吧。”

“是。”

太田夫人沒有打傘,可能是把傘放在了大門。他覺得她臉上被打濕了,細看才知是淚珠,不斷地從眼眶中湧出。

菊治太粗心了,竟然以為是雨水。

“啊!你怎麼了?”

菊治呼喊著迎了上去。夫人在外廊上一落座,就無力地雙手拄地,眼看就要癱倒在菊治的身上。

門檻附近的走廊全是雨水,夫人依舊淚眼婆娑,讓菊治再次以為那是雨滴。

夫人的眼睛死死盯著菊治,仿佛隻有這樣才有不倒下去的勇氣。菊治也感到,一旦避開她的視線,就會發生某種危險。

夫人深陷的眼窩有了細小的皺紋,眼圈發黑,形成了病態的雙眼皮。那雙滿含熱淚的眼睛,露出淒苦的神色,仿佛要傾訴些什麼,包含著無可名狀的柔情。

“對不起,實在是想見你,我真的忍不住了。”夫人的話依舊和藹可親,她依舊含情脈脈。那副憔悴不堪的容顏,如果沒有這份柔情,菊治根本沒法直視。

夫人的痛苦,讓菊治心如刀絞。他知道這是他的緣故,但卻產生了一種錯覺,在夫人的柔情下,自己的痛苦也被緩和了。

“會被淋濕的,快上來。”

菊治突然粗魯地從背後使勁兒摟住她胸部,將她拖了上來。

夫人試圖自己坐穩,說:“放開我吧。是不是很輕?請放開我。”

“是!”

“很輕,是近來瘦的。”

菊治有些震驚於自己剛才的行為。

“小姐會擔心的,不是嗎?”

“文子?”

聽到夫人突然叫出來,菊治以為文子也來了。

“小姐也來了嗎?”

“我是瞞著她……”夫人哽咽起來,“這孩子總是盯著我。就算半夜,隻要我有動靜,她就會立即醒來。因為我,這孩子也變得古怪了。有時她還會問:媽媽為什麼隻生了我一個呢?哪怕是生個三穀先生的孩子,也好啊。”

夫人說著,將姿勢坐正。

可能那話是文子不忍心看到母親憂傷而發出的悲鳴。盡管如此,文子說的“哪怕是生個三穀先生的孩子,也好啊”的話,刺痛了菊治。

“今天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來的,說不定她會追到這裏來……今天下雨,她可能認為我不會外出。”

“怎麼,下雨天……”

“是的,她可能覺得我體質弱,下雨天應該走不動。”

菊治點了點頭。

“前些日子,文子來過吧。”

“來過。小姐說:請原諒家母吧。她這話讓我無法回答。”

“這孩子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可我為什麼又來了呢?真是太可怕了。”

“不過,我很感謝你的。”

“謝謝。就那一次,我就該知足了。可是……我後來覺得內疚了,對不起。”

“可是,你不應該有什麼顧慮。如果有的話,也應該是家父的亡魂。”

夫人的臉色卻不為菊治的話所動,菊治仿佛什麼都沒有抓住。

“讓我們把這些都忘了吧!”夫人說,“不知為何,我對栗本師傅的電話無比惱火,真是不好意思。”

“栗本給你打了電話?”

“是的。就在今天早上。她說你跟稻村小姐的事定下來了……這事她為什麼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淚水盈眶,卻又意外地露出了笑容。那不是破涕為笑,而是天真的笑。

“還沒定下來呢。”菊治否認,“你是不是讓栗本察覺我們的事了?那次之後,你跟她見過嗎?”

“沒有。不過她很可怕,她一定是知道了。今天早晨的電話,肯定讓她覺得奇怪。我就是個沒用的人,當時差點暈倒,好像還喊了什麼。盡管是在電話裏,但她肯定聽出了什麼。她說:‘夫人,請你不要來幹擾。’”

菊治緊皺著眉頭,說不出話來。

“說我幹擾……關於你和雪子小姐的事,我知道是自己不好。但從早上開始,我就覺得栗本師傅太可怕了,簡直讓人毛骨悚然,家裏實在待不下去了。”

夫人如中邪了似的,肩膀顫抖,嘴唇向一邊斜,仿佛被吊了上去一般,顯出一副老態的醜陋。

菊治起身過去,伸出手想要按住夫人的肩膀,夫人卻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害怕,很害怕!”

夫人環視四周,才突然怯生生地,有氣無力地說:“這間茶室?”

菊治不明白她的意思,便含混地答道:“是的。”

“這是間好茶室。”

不知夫人是想起了經常受邀而來的已故丈夫,還是想起了菊治的父親。

“是初次來嗎?”菊治問。

“是的。”

“你在看什麼呢?”

“不,沒什麼。”

“這是宗達的歌仙圖。”

夫人點了點頭,垂下頭來。

“你以前從來沒到過我家?”

“嗯,一次也沒有。”

“是嗎?”

“不,來過一次的。是令尊的遺體告別儀式……”

說到這裏,夫人的聲音漸至隱沒。

“水開了,喝點茶吧?去去乏,我也想喝一點。”

“好的,可以嗎?”

夫人剛想站起來,卻是一個趔趄。

菊治從一角的箱子上,取出來茶具。他意識到這些茶具是稻村小姐昨天用的,但還是取了出來。

夫人想揭下燒水壺的蓋子,手卻不停地哆嗦,壺蓋磕在壺上,發出微小的響聲。

她手持著茶勺,向前傾斜著身體,淚水就掉落在壺邊。

“這隻燒水壺,也是我讓令尊買的。”

“是嗎?我都不知道。”菊治說。

即便夫人說這是她已故丈夫的燒水壺,菊治也不會反感。他對夫人這種直率的話語,也不覺得奇怪。

夫人點完茶後說:“我端不起來,你能過來嗎?”

菊治走到燒水壺邊,就在那裏喝茶。

突然,夫人好像暈了過去,倒在了菊治的腿上。菊治趕忙摟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還在微微地顫抖,呼吸卻越發地微弱。

菊治如同懷抱著一個嬰兒,夫人太柔弱了。

“太太!”

菊治使勁兒地搖晃,用雙手揪住她咽喉連接胸骨的地方,就像是勒住她的脖子似的。他這時才察覺到,她的胸骨比上次見到時更加突出。

“你能分辨得出家父和我嗎?”

“你太殘酷了!不要嘛。”

夫人閉著眼睛妖媚地說,似乎不願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現實。

菊治的這個問題,與其是在問夫人,不如是在問他內心的不安。菊治又一次被乖乖地引誘到了另一個世界,那裏沒有菊治父親和菊治的區別,那種不安甚至是後來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不是這世間的女子,而是人類之前或最後的女子。她一旦走進了那個世界,或許連亡夫、菊治父親和菊治都不用分辨了。

“你一旦想起父親,就會把我和父親看成是一個人,是嗎?”

“啊!請原諒我!太可怕了。我就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

夫人的眼淚成串地掉落下來。

“啊!我想死!我真的想死!如果現在就死了,那該有多幸福啊!剛才菊治少爺不是要掐我脖子嗎?為什麼不掐了?”

“別說笑了。不過,你這麼說,我倒想試試。”

“是嗎?那太感謝了。”

夫人把纖長的脖頸伸得更長了。

“現在這麼瘦,很好掐的。”

“恐怕你不會忍心留下小姐自己去死吧。”

“不,照這樣下去,終究會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爺了。”

“你是說小姐也跟你一樣吧。”

夫人放心地睜開了眼睛。菊治卻為自己的話大吃一驚,不知夫人是怎樣理解的。

“瞧!跳得這麼亂……是活不了多久了。”

夫人握住菊治的手,按到乳房下。也許是菊治的話,讓她感到震驚了。

“菊治少爺多大了?”

菊治沒有接話。

“不到三十吧?太糟糕了,我就是個可悲的女人,我卻不知道!”

夫人支著胳膊,彎著腿,斜坐起來。

菊治坐好了身體。

“我,不是為玷汙菊治少爺和雪子小姐的婚事而來的。不過,看來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還沒有決定結婚。既然你這樣說,就是替我把過去洗刷幹淨了。”

“是嗎?”

“就說當媒人的栗本,作為家父的女人,她要擴散過去的孽債。而你是家父最後的女人,我卻覺得家父是幸福的。”

“你還是早些跟雪子小姐成婚吧。”

“這是我的自由。”

夫人頓時一陣眩暈,她望著菊治,臉色發青,不由得扶著額頭。

“我覺得頭暈。”

夫人說什麼也要回家,菊治便叫來了車,自己也跟著。

夫人閉著眼靠在車廂一角,她那不安的姿態,仿佛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

菊治沒有陪她進家門。下車時,夫人從菊治手裏抽出了冰涼的手指,一溜煙地消失了。

當天半夜兩點左右,文子來電話。

“三穀少爺,家母剛才……”她的話中斷了一下,接著清晰地說,“去世了。”

“啊?令堂怎麼了?”

“去世了。是心髒麻痹致死。最近她服用了很多安眠藥。”

菊治沉默了。

“所以……我想麻煩三穀少爺一件事。”

“說吧。”

“如果三穀少爺有熟悉的醫生,麻煩您陪他來一趟,好嗎?”

“醫生?是醫生嗎?很著急嗎?”

菊治大吃一驚,還沒有請醫生?

他突然明白過來。夫人是自殺的,為了掩蓋這件事,文子才拜托菊治。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一定是在深思熟慮後才給菊治打來的電話,所以才如此鄭重其事地隻講了要辦的事。

菊治坐在電話機旁,閉上了雙眼。

在北鐮倉的旅館,他與太田夫人共度一夜。

歸途電車上看到的夕陽,突然浮現在他腦海。那是池上本門寺森林的夕陽,通紅的夕陽仿佛從森林的樹梢掠過,讓森林在晚霞下一片漆黑。掠過樹梢的夕陽,刺痛了疲憊的眼,菊治不由自主地將雙眼閉上。

驀然地,菊治看到了稻村小姐包上的千隻鶴,在眼裏殘存的晚霞中飛舞。

在太田夫人頭七後的第二天,菊治去了太田家。

他本打算提前下班前去,免得去的時間太晚。可臨行時,他心神不寧地拿不定主意,最終等到天都擦黑了也沒出行。

文子到大門口迎接。

“呀!”

文子用雙手扶地向菊治施禮,那雙手就支撐著她顫抖的肩膀。她抬起頭看著菊治。

“謝謝您昨天送花來。”

“不客氣。”

“我以為您既然送了花,人就不會來了。”

“是嗎?也可以先送花,人後來嘛。”

“是,可我沒想到。”

“昨天,我是在附近的花鋪買的……”

文子點點頭,坦率地說:“雖然沒寫您的名字,但我一看就知道了。”

昨天,菊治站在花鋪的花叢中,思念著太田夫人。那花香,突然緩和了他懼怕罪孽的心。

文子身穿著白色的棉布衣服,沒有化妝,隻在有些許幹涸的嘴唇上淡淡地塗抹了點口紅。她溫柔地迎接著菊治。

“我覺得昨天來不怎麼好。”菊治說。

文子斜斜地挪了挪膝蓋,示意菊治上來。她之所以在門口寒暄,似乎是為了讓自己不哭出來。但如果她再接著說,或許就會落淚了。

“即便隻收到了您的花,我都不知多高興了。即便是昨天,您也是可以來的。”

文子從菊治身後站起來,跟著走過來。

菊治卻努力裝出輕鬆的樣子:“我怕給府上的親戚不好的印象,就沒意思了。”

“我已經不再考慮這些了。”文子明確地說。

客廳裏的骨灰壇前,是太田夫人的遺像。壇前供奉的,隻有菊治送來的花。

菊治很是意外。隻留下菊治的花,是將其他人送的都處理掉了嗎?還是這是個冷冷清清的頭七。

“這是水罐吧。”

文子知道菊治說的是花瓶。

“是的,我覺得正合適。”

“好像是很好的誌野陶。”用這個做水罐,有些小。

插著的花是白玫瑰和淺色的石竹花,花束與筒狀的水罐很相配。

“家母經常插花,所以沒賣掉它,留了下來。”

菊治跪坐在骨灰壇前進香,然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菊治在向死者謝罪。然而對夫人的情思卻流遍了身體,仿佛還能感受到它的肆意。

夫人是因為罪惡感而自殺的呢,還是被愛窮追得無法控製而尋死的呢?讓夫人尋短見的,到底是愛,還是罪?這一周,菊治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答案。

如今,在夫人的靈前閉目沉思,腦海中雖然沒有出現夫人的軀體,卻能感受到她芳香醉人的觸感,讓菊治沉迷。

菊治之所以沒覺得不自然,也是因為夫人。雖說那觸感複蘇了,但那感覺不是雕刻式的,而是音樂式的。

自從夫人去世後,菊治就夜夜難眠。他不得不在酒裏加了安眠藥,仍然夜夜夢多,時常驚醒。但這些夢不是噩夢,夢醒之際,有著甘美的陶醉,讓菊治恍惚。

菊治奇怪地想,一個死去的人,竟然能讓人在夢中感到她的擁抱。這讓經驗膚淺的菊治無法想象。

“我就是個罪孽深重的女人!”

夫人與菊治在北鐮倉旅館的那一夜,及到菊治家茶室的那一次,都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卻反而引起了夫人愉快的戰栗和抽泣。現在菊治坐在夫人的靈前思考讓她尋死的緣由,如果這是因為罪,那夫人的這句話,就又會重新回響在菊治腦海。

菊治睜開眼睛,文子就坐在其背後抽泣。她偶爾哭出聲來,又強忍了回去。

這時的菊治覺得不便行動,便問:“這是什麼時候的照片?”

“五六年前的,是用小照片放大的。”

“是嗎。是點茶的時候拍的嗎?”

“啊!您很清楚的呀。”

這是一張把臉部放大的照片,衣領的合攏處、兩邊的肩膀,都被裁掉了。

“您是怎麼知道的?”文子問。

“憑感覺。她的眼簾略略地下垂,似乎在做什麼事。雖然看不到肩膀,但能感到她的肩膀在用力。”

“這張有些側麵。我還猶豫,該不該用這張。但這是母親最喜歡的照片。”

“很文靜,是張好照片。”

“不過,側著臉不太好。別人給她敬香,她都看不見是誰。”

“噢?這也是。”

“臉不僅扭向一邊,還低著。”

“是的!”

菊治突然想起夫人去世前點茶的場景。當時她拿著茶勺潸然淚下,就滴在燒水壺邊。菊治走過去端起茶碗,等喝完茶,那壺邊的淚水才幹掉。菊治剛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腿上了。

“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家母有些胖。”文子接著有些含糊地說,“還有,這張照片像我。怎麼說呢,把這張照片供在這裏,總讓我難為情。”

菊治突然地回頭看了看文子。文子趕忙垂下眼瞼,她之前就一直凝望著菊治的背影。

菊治覺得不能再待在靈前,就挪動身體,改為與文子相對而坐。

但菊治難道還有道歉的話要跟文子說嗎?幸虧這供花的花瓶是誌野陶的,菊治就在它麵前用雙手輕輕支著鋪席,仿佛在欣賞它。

這水罐的白釉裏隱約透出紅色,冷峻而溫馨。菊治伸手去撫摸,感覺到了潤澤的觸感。

“似夢般柔和,我們也很喜歡誌野陶的精品。”

他本來想說“似夢般柔和的女人”,出口時,卻省略了後麵的。

“您要是喜歡就送您,權當是家母的紀念物。”

“不,不。”

菊治趕緊抬起頭。

“如果您喜歡,請拿走吧。家母一定會高興的。而且這東西似乎是件好東西。”

“這當然是件好東西。”

“我也曾聽家母說過,所以就把您送的花插在了上麵。”

菊治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那,我就收下了。”

“家母一定很高興。”

“不過,我不會把它當水罐,而是當花瓶。”

“家母也用它插花來著,您盡管用好了。”

“就是普通的插花,不是茶道的插花。茶道用具一旦離開茶道,就很淒涼。”

“我就不想再學茶道了。”

菊治回過身看文子,順道站了起來,將靠近壁龕的坐墊挪到了廊道一邊坐下。

文子一直跪坐在菊治身後的榻榻米上,沒用坐墊,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現在菊治挪了位置,就顯得文子是坐在客廳的正中央了。

文子的手指微微彎曲地放在腿上,眼看就要發抖,她趕緊把雙手握在一起。

“三穀少爺,請您原諒家母。”

說著,她深深地低下頭。那一瞬間,菊治嚇了一跳,以為她會倒下來。

“哪兒的話,要請求原諒的,應該是我。我就是覺得‘請原諒’這句話難以啟齒。我無法表達歉意,又覺得對不起文子小姐,才厚著臉皮來見你。”

“該慚愧的是我們。”文子羞愧地說,“簡直羞死人了。”

她那沒有化妝的臉頰到白皙的脖頸,都微微地漲紅。看得出來,這段時間文子勞心勞力,人都瘦了。這淺淺的血紅,反而讓人覺得她貧血。

菊治難過地說:“我想,令堂不知有多恨我。”

“恨您?不,家母怎麼可能恨三穀少爺?”

“不,難道不是我的原因,她才死的嗎?”

“家母是自己尋死的。家母去世後,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足足想了一周。”

“那之後,都是你一個人在家嗎?”

“是的。我一直跟家母這樣過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

“是她自己。如果三穀少爺說是您的原因,那麼不如說是我的原因。如果母親非要恨誰的話,那就隻能恨我。我不想讓人感到有責任,或者覺得後悔,那會使家母的死變得陰暗而不純,這反而會成為死者沉重的負擔。”

“也許是這樣。但如果沒有我與令堂的邂逅……”

菊治說不下去了。

“我覺得隻要您能原諒死者就夠了。也許,家母就是為了求得您的原諒才死的。您能原諒家母嗎?”

文子站起身走了,但她的話如同在菊治腦海中卸下了一層帷幕。他想:這真能減輕死者的負擔嗎?因死者而憂愁,難道是詛咒死者的愚蠢錯誤嗎?死了的人,是不會強迫活著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再次看向夫人的照片。

文子端著茶盤進來。

茶盤裏放著兩隻筒狀的茶碗:一隻是赤樂,一隻是黑樂。她把黑樂放到菊治麵前,裏麵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看了看碗底的印記。

“是誰的呢?”他冒失地問。

“我想是了入的吧。”

“赤色的那隻也是嗎?”

“是的。”

“是一對吧。”

菊治看了看那赤色的茶碗。它被放在文子膝前,沒有被碰過。

這種筒狀的茶碗很適合用來喝茶,可菊治卻突然想到了一種討厭的假想:文子父親去世後,菊治父親來這裏時,這對樂茶碗是不是就代替了一般的茶杯來使用?菊治父親用的是黑樂,文子母親用的是赤樂。這難道不是用作了夫妻茶碗嗎?如果是了入陶,倒不需要太珍惜,或許還可以用作兩人旅行用的茶碗。

如果真是如此,知道內情的文子為菊治端這茶碗來,未免太惡作劇了。但菊治並不覺得這是什麼有意的挖苦,或者企圖,這應該是單純少女的感傷。或者說,菊治也感染了這樣的感傷。也許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親的死糾纏了,而無法脫離這種異樣的感傷。這對樂茶碗則加深了兩人共同的悲傷。

文子對菊治父親和文子母親的事,母親與菊治的事,以及母親的死,都一清二楚。隻有他倆一起掩蓋了文子母親自殺的情況。

菊治看向文子,那微微發紅的眼睛,應該是在沏茶時哭過。

“我覺得今天來,是對的。”菊治說,“我想,文子小姐剛才話的意思是,死人和活人之間,已不存在什麼原諒不原諒了。這樣我就得做出改變,認為已經得到了令堂的原諒。對嗎?”

文子點點頭。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諒。盡管家母不可能原諒自己。”

“但是,我到這裏來,跟你相對而坐,或許是件可怕的事。”

“為什麼?”文子望向菊治,“您是說她不該死?家母死的時候,我也很沮喪,覺得不論家母受了怎樣的誤解,也不能拿死亡當辯解的理由。死是拒絕一切理解的,誰都無法原諒她!”

菊治沉默了,他發現文子也探索過死的秘密。他從沒想過會從文子那裏聽到“死是拒絕一切理解的”這樣的話。眼前的菊治所理解的夫人,與文子所理解的母親,或許大相徑庭。文子是無法理解作為女人的母親。

不論是原諒他人,還是被他人原諒,菊治都蕩漾在女性軀體的夢幻波浪裏。這對黑樂和赤樂的茶碗,喚起了菊治如癡如夢的心緒。文子就不能理解這樣的母親。

由母親生下來的孩子,卻無法理解母親,這似乎很微妙。然而母親卻將自己的形態微妙地遺傳給了女兒。

從文子在門口迎接菊治時,他就能感受到柔情。或許正是這個因素在作祟,他在文子典雅的臉上,仿佛看到了她母親的麵容。

如果說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麵容,才犯了錯誤,那麼菊治覺得文子酷似她母親,就如咒語一般,是將人束縛而令人戰栗的東西。但菊治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誘惑。

隻要看著文子那幹涸、小巧、微微反咬的嘴唇,菊治就無法與之爭辯。菊治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怎樣才能讓她反抗呢?

“令堂太善良了,才會活不下去。”菊治說,“然而我對令堂又太殘酷。有時難免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給了令堂。我就是個膽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的問題,她太糟糕了。不論是跟令尊,還是跟三穀少爺。雖然,我不認為這都是家母的性格問題。”

文子欲言又止,臉上再次飛起紅霞,血色比剛才好多了。她稍微轉過臉低下頭,仿佛要避開菊治的目光。

“不過就在家母過世後的第二天,我就漸漸地覺得她美了。這不是我的想象,或許就是家母自己變美了。”

“對死人來說,或許都一樣吧。”

“或許家母是受不了自己的醜陋才死的……”

“我不這樣想。”

“加上她無法忍受的苦悶。”

文子的眼中又含著淚,大概是想說關於母親對菊治的愛吧。

“逝者永存在我們心中,請珍惜它吧。”菊治說。

“不過,他們死得太早了。”

看來文子也明白,菊治說的是他們的雙親。

“我們都是獨生子女。”菊治說。

他被自己這話牽引著想到:如果太田夫人沒有文子,或許他與夫人的事,會將他鎖在更陰暗更扭曲的思維裏。

“聽令堂說,你跟家父很親切。”

菊治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本來他是打算找機會,順其自然地說的。他覺得可以跟文子聊聊父親把太田夫人當情人而經常來這裏的情景。

但文子卻突然雙手扶著榻榻米施禮道:“請原諒,家母實在太可憐了……其實,從那時起,她就在隨時準備著去死了。”

文子就勢趴在榻榻米上一動不動,隨即哭了起來,肩膀鬆弛而無力。

菊治的突然造訪,讓文子沒顧得上穿襪子。她把雙腳腳心藏在腰後,仿佛蜷縮著一般。她那散亂在鋪席上的頭發,幾乎碰到了那隻赤樂筒狀茶碗。

文子捂著滿臉淚痕的臉出去了,良久不見回來。

菊治隻得說:“今天就此告辭了。”

他走到門口,文子卻抱著個用包袱皮包著的小包走過來。

“給您添負擔了。這個請您帶走吧。”

“啊?”

“誌野陶罐。”

文子把鮮花拿出來後倒掉水,將其擦拭幹淨後裝進了盒子,包裝了起來。菊治為文子的麻利操作而吃驚。

“剛剛還插著花,現在就讓我帶走嗎?”

“請拿走吧。”

菊治心想:文子是在悲傷之餘,才這麼麻利的吧。

“那我就收下了。”

“您帶走好了,我就不去拜訪了。”

“為什麼?”

文子沒有回答。

“那麼,請多多保重。”

菊治剛要邁出門,文子的聲音又響起。

“謝謝您。家母的事,請別放在心上,早些結婚吧。”

“你說什麼?”

菊治回過頭,文子卻沒有抬頭。

菊治把誌野陶罐帶回家後,依然插上了白玫瑰和淺色的石竹花。

菊治覺得自己是在太田夫人去世後才愛上她的,而且還是在她女兒的啟示下,才領悟過來。

周日,菊治試著給文子打電話。

“還一個人在家嗎?”

“是的,太寂寞了。”

“你不能一個人住。”

“嗯。”

“府上靜悄悄的,任何的動靜都能在電話裏聽見。”文子笑道。

“請個朋友來一起住,怎樣?”

“可我總覺得,如果有別人來,家母的事就會被人知道……”

菊治難以接話。

“一個人住的話,外出不方便吧。”

“不會的,把門鎖上就可以出去了。”

“那什麼時候請您來一趟。”

“謝謝,過些日子再說吧。”

“你身體如何?”

“瘦了。”

“睡不好嗎?”

“基本無法睡著。”

“這可不行。”

“再過些日子,我或許會把這裏處理掉,到時候就到朋友家租房子住。”

“過些日子是什麼時候?”

“我想,應該是一賣出去就……”

“賣房子?”

“是的。”

“你打算賣房子?”

“是的。您不覺得,賣掉更好嗎?”

“難說。是啊,我也想賣掉這房子。”

文子沉默了。

“喂喂,這些事電話裏說不清楚。今天我都在家裏,你能來嗎?”

“好。”

“你送的誌野陶,我用來插花了。你如果來,就請把它當水罐用吧……”

“點茶?……”

“不一定吧。但不把誌野陶當一次水罐來用,就太可惜了。何況,茶具就是要跟別的茶具配合使用,才能相映生輝,不然就無法顯出它真正的美來。”

“可是,今天我比上次還難看,我不去了。”

“又沒別人。”

“可是……”

“就這樣嗎。”

“再見!”

“多保重。好像有人來了。再見。”

來的,是栗本近子。

菊治繃著臉,擔心剛才的電話是否被她聽見了。

“這幾天都是陰天,好不容易碰上個好天,就來了。”

近子打招呼的時候,視線落在了誌野陶上。

“很快就是夏天了,茶道會閑一陣子,我就想著可以到府上的茶室來坐坐……”

近子隨手把帶來的點心和扇子拿了出來。

“茶室的黴味恐怕又有了吧。”

“可能吧。”

“這是太田家的誌野陶吧,讓我看看。”

近子若無其事地說著,向花那邊膝行而去。她雙手扶席低下頭,粗大的雙肩仿佛在吐露惡語。

“買的?”

“不,是送的。”

“送這個?是件相當珍貴的禮物呀。是遺物的紀念嗎?”

近子抬起頭轉身說:“這麼貴重的東西,最好還是買下來,不是嗎?收小姐送的東西,總覺得可怕。”

“嗯,我想想吧。”

“請就這麼辦吧。令尊弄來的太田家的各式茶具,都是買的。即便是開始照顧太田夫人後也……”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事。”

“好,好。”

近子突然輕鬆地站起來走了,不久就傳來了她跟女傭說話的聲音,然後套上了烹飪服走出來。

“太田夫人是自殺的吧。”近子襲擊似的突然說。

“不是。”

“是嗎?我一聽就覺得是。她身上總飄著股妖氣。”

近子看向菊治。

“令尊也說過,她是個難以捉摸的女人。從女人的角度來看,她就是在假裝天真,跟我們合不來。總是黏糊糊的……”

“別說死人的壞話行嗎?”

“話是這樣說,可這死人不是連菊治少爺的婚事也要來幹擾嗎?而令尊,也是被她折磨得夠苦的。”

菊治心想,受苦的是近子你吧。父親跟近子的關係,就是短暫的玩玩而已。雖然不是太田夫人的緣故,但近子恨透了直到父親去世前還跟父親相好的太田夫人。

“菊治少爺是個年輕人,是不懂她的。她死了反而更好,不是嗎?這可是實話。”

菊治不加理睬地將臉轉向一邊。

“連菊治少爺的婚事都要幹涉,這怎麼行。她肯定是覺得難為情,又按捺不住自己的妖性,才尋死的吧。像她這樣的人,估計以為死後還能見到令尊吧。”

菊治聽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近子卻走下庭院說:“我要到茶室去靜靜。”

菊治紋絲不動地久久坐在那裏,欣賞著插花。潔白和淺紅的花,與誌野陶的釉彩渾然一體,恍如一片朦朧的雲。

他腦海裏,是文子獨自哭倒在家中的情景。

菊治刷完牙回臥室時,女傭已將牽牛花插進了掛著的葫蘆花瓶。

“今天,該起來了。”

話雖這樣說,菊治卻又鑽進了被窩。他仰臥著把脖子扭著去看掛在壁龕一角的花。

“有一朵都開了。”

女傭說著退到了隔壁。

“今天還是請假吧?”

“啊,還要再休息一天。本來我是要起來的。”

菊治得了感冒而頭疼,已經四五天沒上班了。

“在哪兒摘的?”

“就在庭院邊上。它纏著茗荷,隻開了一朵。”

那花是常見的藍色,藤蔓纖細,花和葉都很細小。大概是野生的吧。不過插在古香古色的黑紅色漆的葫蘆裏,倒垂的綠葉和花,讓人覺得很清涼。

女傭是父親在世時就在的,略懂些雅趣。

懸掛的花瓶上,有黑紅漆漸薄的花押,陳舊的盒子上有“宗旦”的字樣。如果是真品,應該有三百年曆史了。

菊治不懂茶道的插花規矩,女傭也不是很有心得。不過早晨點茶,綴以牽牛花,讓人感覺如此合適。

菊治陷入了沉思:將一朝即謝的牽牛花插進有三百年曆史的葫蘆裏……他不由得久久凝視。或許,比起在同樣有三百年曆史的誌野陶水罐裏插西洋花,這個更相配吧。

然而,作為插花用的牽牛花能保持多久呢?這使菊治感到不安。

菊治對服侍他早餐的女傭說:“牽牛花眼看著就會凋謝,其實也不一定。”

“是嗎。”

菊治曾想在誌野陶裏插一枝牡丹。但將水罐帶回家時,牡丹的季節已過了。但說不定什麼地方,還有牡丹在開。

“我都忘了家裏還有那隻葫蘆,幸虧你把它找出來。”

“是。”

“你是不是見過家父在葫蘆裏插牽牛花?”

“沒有。我隻是想,牽牛花和葫蘆都是蔓生的,或許……”

“蔓生植物……”

菊治笑了,笑得有些沮喪。

看報紙時,菊治覺得頭很沉重,就躺在飯廳。

“睡鋪還沒收拾吧。”菊治說。

正在洗東西的女傭擦著手趕忙進來說:“我這就去收拾。”

等菊治走進臥室時,壁龕上的牽牛花已經沒了,葫蘆花瓶也沒有掛在壁龕上。

“嗯。”

可能是女傭不想讓菊治看到快要凋謝的花。雖然菊治聽女傭說蔓生植物的時候,忍不住笑了出來。但父親當年的那套生活規矩,還保留在女傭的舉止上。

那誌野陶水罐依然擺在靠近壁龕的正中央的地方。如果文子看到,一定會覺得太怠慢了。

剛把水罐拿回來時,菊治立即插上了白色的玫瑰花和淺色的石竹花。因為文子母親頭七當天,菊治送了白玫瑰和石竹花,文子就將其插在了誌野陶水罐裏,放在母親靈前。抱水罐回家的途中,菊治去了之前的那家花鋪,買回了相同的花。

可後來,哪怕隻是摸摸水罐,心都會跳得厲害。菊治就再沒往裏插過花。

有時走在路上,看見一個中年婦女的背影,就會突然地被吸引住。等他回過神來,又覺得黯然,自言自語:“簡直是個罪人。”

此時他再看那背影,其實並不像太田夫人。隻是腰圍略鼓那裏像夫人而已。

想到此的一瞬間,菊治感到令人顫抖的渴望,同時可怕的震驚也襲擊而來,讓菊治仿佛從犯罪的瞬間清醒。

“是什麼讓我成為罪人的?”

菊治像要驅除什麼似的說,可越是這樣,就越發想夫人。

他不時感到真實地觸摸到了過世的人的肌膚,覺得如果不能從這樣的幻覺中擺脫,就無法得救了。他覺得,這或許是道德產生的苛責,而使官能也病態了吧。

菊治把誌野陶水罐收進盒子,就鑽進了被窩。

當他望向庭院的時候,雷聲響起了。雖然很遠,卻很激烈,而且越來越近。閃電開始掠過庭院的樹木,驟雨降臨時,雷聲卻遠了。庭院裏泥土飛濺,雨勢凶猛。

菊治起身給文子打電話。

“太田小姐搬走了……”對方說。

“啊?”

菊治大吃一驚。

“對不起。那……”

菊治想,文子應該是把房子賣了。

“您知道她搬去哪兒了嗎?”

“哦,請稍等一下。”

對方似乎是個女傭。她回到電話機旁時,以念紙條的方式,把地址告訴了菊治。新地址的房東姓“戶崎”,有電話。

菊治打電話到那家去找文子,文子爽朗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我是文子,讓您久等了。”

“文子小姐?我是三穀,我給你家掛電話了。”

“很抱歉。”

文子的嗓門壓得很低,聲音像她母親。

“什麼時候搬的家?”

“啊,是……”

“怎麼沒告訴我。”

“前些時候就賣了,一直就住在朋友這裏。”

“啊。”

“關於要不要告訴您新的地址,我很猶豫。開始沒打算告訴您,後來決定不告訴您,可最近又後悔沒告訴您。”

“那是當然。”

“哦,您也這麼想?”

菊治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仿佛身心都被洗滌過。隔著電話,也能有這樣的感覺嗎?

“我一看到你送的誌野陶水罐,就想見你。”

“是嗎?家裏還有件誌野陶,是隻小的筒狀茶碗。那時我曾想過,要不要連水罐一起送給您。但因為家母經常用它喝茶,茶碗邊還透著母親口紅的印跡,所以……”

“啊?”

“家母也這麼說。”

“令堂的口紅沾在陶器上洗不掉嗎?”

“不是洗不掉。那件誌野陶本來就有點紅色,家母就說口紅一沾上茶碗,就洗不掉了。家母去世後,我一看到那茶碗邊,就會覺得那裏格外紅。”

文子的話是無意中說出來的嗎?

菊治不忍聽下去,趕緊岔開話題:“這邊的雨下得很大,你那邊呢?”

“簡直就是傾盆大雨,雷聲太大了,我嚇得縮成了一團。”

“這場雨後,應該會涼快一些。我也休息了四五天,今天在家中。你如果願意,就過來吧。”

“謝謝。我原本打算等找到工作後再拜訪的。我想出去做事。”

沒等菊治回應,文子就接著說:“很高興接到您的電話,我這就去拜訪。雖然覺得不應該再見您……”

菊治讓女傭把睡鋪收起來,盼望著驟雨快些停。他很驚訝自己會打電話請文子來,但他更沒料到,他對太田夫人的罪孽陰影,竟因聽到她女兒的聲音而消失得一幹二淨。難道女兒的聲音,能讓人覺得她母親還活著嗎?

菊治刮胡子的時候,把帶著泡沫的胡子屑甩到庭院樹木的葉子上,讓雨滴打濕它們。

過了中午,菊治以為文子來了。可到門口時,發現是栗本近子。

“哦,是你。”

“天氣又熱了,好久沒來問候,今天特意來看你。”

“我身體有些不好。”

“那得多保重啊,氣色確實不好。”

近子皺著眉頭看菊治。

菊治認為文子應該是洋裝打扮的,可傳來木屐聲時,自己怎麼會以為是文子到了。真是滑稽。

“修牙了吧,顯得年輕多了。”

“梅雨時閑著也是閑著,就去了……整得白了些,不過應該會很快變自然的,沒關係。”

近子走到菊治剛剛躺的客廳,看了看壁龕。

“什麼都沒擺,很清爽吧。”菊治說。

“是啊,畢竟梅雨天嘛。但擺點花……”近子轉身問,“太田家的那件誌野陶,怎麼樣了?”

菊治不答。

“還是把它退回去吧,不是更好嗎?”

“那是我的自由。”

“那不是。”

“至少不該受你指使。”

“那也不見得。”

近子露出潔白的假牙笑著說:“今天,我是為征求你的意見來的。”

話音剛落,她突然張開雙手驅趕起什麼來。

“要把妖氣通通趕出去,否則……”

“你別嚇唬人了。”

“作為媒人,我今天要給你提個要求。”

“雖是一番好意,但如果還是稻村小姐的事,我不想聽。”

“喲,喲,別因為討厭我這個媒人,就把這麼好的一樁親事給推掉了,這樣未免顯得太小氣了吧。媒人搭的是橋,你隻顧在橋上走就好。令尊當年就無所顧忌地利用了我呀。”

菊治厭煩的神情溢於言表。近子有個毛病,越是說得起勁兒,肩膀就聳得越高。

“我這個人,跟太田夫人不同。我就是比較簡單,什麼事都不願隱藏。一有機會,就想一吐為快。但遺憾的是,在令尊的外遇裏,我連號也排不上,隻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

說著,她低下頭來。

“不過,我從不怨恨他。後來,隻要我對他有用,他就會毫無顧忌地利用我……男人,利用有過關係的女人,很是方便。當然我也承蒙令尊的關照,才學到了豐富而健全的處事之道。”

“嗯。”

“所以,你盡管利用我的這些健全的處事知識吧。”

菊治被近子這番有理的話吸引了。

近子將扇子從腰帶間抽出來。

“人呀,如果太男子漢,或者太女人味兒,都是學不到如此健全的。”

“是嗎?這就是說,這些知識就等同於中性囉。”

“你這不是在挖苦人嗎?但話說回來,人一旦變得中性了後,就能輕易地看透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你沒有想過嗎,既然太田夫人是跟女兒相依為命,她怎麼可能扔下女兒獨自去死?以我的經驗看來,她很可能想自己死後,由菊治少爺照顧她的女兒……”

“你說什麼呢?”

“我總覺得太田夫人的死會攪擾菊治少爺的親事。她的死不是一般的死亡,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仔細想過後,才恍然大悟,解開了這個謎團。”

“太離譜了,這就是你的胡思亂想。”

菊治感到胸口仿佛被近子捅了一刀,好像一道閃電掠過心間。

“菊治少爺告訴太田夫人關於稻村小姐的事了吧。”

菊治想起這回事來,卻假裝不知。

“你不是給太田夫人打過電話,說已經敲定我的婚事了嗎?”

“是的,是我說的。我對她說:請你不要幹擾。於是太田夫人當天晚上就死了。”

一陣良久的沉默。

“但我給她打電話這事,菊治少爺是怎麼知道的?是她哭著來了,對嗎?”

菊治如遭襲擊。

“對吧。她還在電話裏‘啊’地叫了一聲。”

“這麼說,是你害死她的了。”

“菊治少爺如果能這麼想,就能得到解脫了,是吧。沒關係,反正我已經習慣了當一個反派。令尊也早就把我當成隨時可以利用的冷酷的反麵角色。雖然說不上是報恩,但我今天確實是主動來當這個反麵角色的。”

近子似乎要把根深蒂固的嫉妒和憎惡,統統地吐露出來。

“幕後的那些事,嗨,就當不知道好了……”

近子說完,耷拉下了眼瞼。

“菊治少爺盡管皺眉好了,權當我是個好管閑事的、令人討厭的女人……不久之後,我一定要把那個妖性的女人驅除掉,讓你能喜結良緣。”

“就請你別提什麼良緣的事了,好嗎?”

近子的聲音卻突然柔和起來。

“太田夫人並非是個壞人……用自己的死,在不言不語中把女兒許給菊治少爺,不過是一種期盼,所以……”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

“本來就是這樣的。你難道以為,她活著的時候,就一次也沒想過要把女兒許配給你嗎?你太糊塗了。她無論是睡著還是醒著,就一門心思地想著令尊,跟著魔了似的。要說癡情,這確實癡情。可她在夢與現實的混沌中,把女兒也卷了進來,甚至還搭上了生命……從旁觀者來看,這似乎是種可怕的報應,或是應驗了的詛咒,仿佛是被一張有魔性的網給罩住了。”

菊治跟近子麵麵相覷,近子瞪大的那雙小眼睛,盯著菊治不放。菊治不得不將臉扭向一旁。

菊治之所以畏縮地讓近子滔滔不絕,並非他一開始就處於劣勢,而是他被近子的胡思亂想震驚了。菊治沒想過,太田夫人真的會想過讓女兒同自己成親。他不相信,覺得這應該是近子出於嫉妒的信口雌黃。這樣的胡思亂想,就像近子胸脯上那醜陋的痣。

然而這樣的言論卻如閃電般襲擊了菊治,讓他感到害怕。難道,自己就沒有這樣的渴望嗎?雖然並非沒有在母親之後,移情於女兒的,但一麵還陶醉於母親的懷抱,一麵又不知不覺地傾心於女兒,自己竟沒察覺。這難道不是被魔性俘虜了嗎?

菊治回想,似乎自從遇到太田夫人後,自己的性格就整個地變了。總覺得整個人麻木了。

“太田小姐剛剛來過,說既然你有客人,就改天……”女傭在外麵通報。

“哦,她走了嗎?”

菊治急急地站起身,走了出去。

“剛才……”

伸長著白而纖細的脖頸,文子仰頭望著菊治。她的喉嚨到胸部的凹陷處,有一層淡黃的陰影,不知是因為光線,還是她瘦了。但那淡淡的陰影,讓菊治鬆了口氣。

“栗本來了。”菊治很坦蕩地說。

剛走出來時,他還有些拘謹。可一見到文子,反而輕鬆了。

文子點點頭說:“我看到師傅的陽傘了……”

“哦,是這把嗎?”

那是一把有著長把的灰色陽傘,就靠在門口。

“要不你到廂房的茶室等我一會兒,栗本那老太婆就快走了。”

雖然這麼說,菊治卻懷疑自己:他明明知道文子要來,怎麼沒有想到先把近子打發走呢?

“我無所謂……”

“是嗎?那就請吧。”

文子好像不知道近子對她有敵意,一進客廳就向近子施禮寒暄,還感謝近子前來吊唁了她母親。

近子就像在教導弟子時那樣略略聳著左肩,昂首挺胸地說:“你母親是個文雅的人……她在這文雅人活不長的世間,如最後的花凋謝了。”

“家母並非一個文雅的人。”

“把文子一個人留下,她心裏應該不舍吧。”

文子垂下眼瞼,緊緊地抿住微凸的下唇。

“如果寂寞,就多來練練茶道。”

“啊,我已經……”

“可以解悶的。”

“我已經沒有學習茶道的資格了。”

“說什麼話!”

近子鬆開重疊在腿上的雙手說:“梅雨天快過去了,我是想給這府上的茶室通通風,才來的。”

近子看了一眼菊治。

“文子既然來了,你覺得怎樣?”

“啊?”

“請讓我用一用你母親遺留下來的誌野陶……”

文子抬起頭看著近子。

“讓我們來聊聊你母親。”

“可是,如果在茶室哭了,那多討厭。”

“該哭就哭唄,沒關係的。不久之後,菊治少爺一成婚,我也不能隨便地進茶室了。這裏可是讓我懷念的茶室……”

近子笑了,卻又故作莊重地說:“我是說,如果菊治少爺跟稻村雪子小姐的親事能定下來的話。”

文子點點頭,沒做任何回應。然而那酷似母親的圓臉上,有一絲憔悴。

菊治說:“說這些沒定的事,會給別人添麻煩的。”

“我是說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