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子把話頂了回去。

“好事總是多磨。在事情沒有定下來之前,還請文子小姐當作什麼都沒聽見。”

“好。”

文子點點頭。

近子喊了聲女傭,站起來去打掃茶室。

“樹蔭下的樹葉還是濕的,小心點!”

近子的聲音,從庭院裏傳來。

“早上打電話時,你聽到這裏的雨聲了吧。”菊治說。

“電話裏也能聽見嗎?我沒注意到。這庭院裏的雨聲,真能在電話裏聽見嗎?”

文子把視線移向庭院。就在樹叢對麵的茶室,傳來了近子打掃的聲音。

菊治也望向庭院:“我也沒有聽見文子小姐那邊的雨聲。不過後來卻有種感覺,那驟雨真的是暴雨傾盆!”

“是啊!那雷聲太恐怖了……”

“對,你在電話裏也是這麼說的。”

“我連這麼微小的事,也像家母。每次響雷,母親就會用和服袖子兜住我的小腦袋。夏天外出時,家母每次都要看著天空說:今天會不會打雷。就算現在,一遇到打雷,我就還想用袖兜捂臉。”

文子的肩膀到胸口,都在暗暗地顯露著靦腆的姿態。

“我把那隻誌野陶的茶碗帶來了。”

說完,文子起身出去。返回客廳時,把放在盒子裏的一個茶碗放到了菊治膝前。

菊治有些猶豫,文子便將其拉到自己麵前,從盒子裏把茶碗拿了出來。

“令堂也用筒狀的樂茶碗喝茶吧。那也是了入燒製的嗎?”菊治說。

“是的。不過她說無論是黑樂還是赤樂,是用來喝茶還是烹茶,顏色都不夠好。所以她更喜歡用這隻誌野陶的茶碗。”

“是啊。如果用黑樂茶碗,粗茶的顏色都看不見了……”

菊治無意地拿起那誌野陶筒狀茶碗來欣賞,文子便說:“這可能不是上好的誌野陶,但……”

“哪裏。”

正如文子在電話裏說的那樣,這隻白釉的誌野陶隱約地透出紅色來。仔細地觀察,會覺得那紅色是從白釉裏浮現出來的。就在茶碗的口沿處,有淺茶色,其中一處尤其明顯更濃。那兒恐怕就是接觸到嘴唇的地方,看上去仿佛是茶鏽,也可能是嘴唇弄髒的。

那淺茶色,依舊透著紅。難道真如文子電話裏說的一樣,是文子母親的口紅滲了進去嗎?

他覺得不可思議,再仔細看,發現那釉麵是茶色和赤色參半的色澤。宛如褪色的口紅,或枯萎的紅玫瑰。而且當菊治覺得它像是陳舊的血漬時,更覺不可思議。讓他既覺得惡心,又覺得誘惑。

茶碗的形狀很端正,麵上呈黑青色,畫了些寬葉草,有些草葉中間呈現出紅褐色。這些單純而健康的草葉,卻喚醒了菊治病態的感官。

“很不錯的。”

菊治把茶碗端在手上。

“我不識貨。但家母喜歡,經常用它來喝茶。”

“很適合女人的茶碗。”菊治再次活脫脫地感受到了文子母親的溫馨。

盡管如此,文子為什麼要把這隻滲著母親口紅的誌野陶茶碗拿來呢?是她天真,還是滿不在乎呢?不管如何,文子那種不抵抗的心緒,傳染了菊治。

菊治在膝上轉著茶碗欣賞,可以避免讓手指碰到茶碗邊沿。

“請把它收好。別讓栗本那個老太婆看見,以免她又說什麼討厭的話。”

“是。”

文子將茶碗放回盒子,重新包好。這隻茶碗,文子本打算把它送給菊治,但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或許,她也顧忌菊治可能會不喜歡。

文子將其放回門口時,近子彎著身體走了上來。

“請把那個太田家的水罐拿給我,好嗎?”

“用我的東西怎樣?畢竟太田小姐在場……”

“瞧你,正是文子小姐來了才用的,不是嗎?借著這件遺物,正好可以談談文子母親。”

“可你不是恨她嗎?”菊治說。

“我幹嗎要恨她?我倆隻是性情不合罷了。恨一個死人有什麼用?但正是因為性情不合,不了解她,反而能讓我看透她。”

“你的毛病就是愛去看透別人……”

“要做到讓我看不透才好。”

文子出現在走廊上,坐到門框邊。近子聳著左肩,回頭看她。

“我說,文子小姐,能讓我們用你母親的誌野陶嗎?”

“啊,請隨意。”文子說。

於是,菊治將剛放進壁櫥的誌野水罐拿了出來。近子快活地將扇子插到腰間,就抱著水罐盒子走向茶室。

菊治也走到門框邊說:“今早聽說你搬家了,我大吃一驚。賣房子的事,你一個人處理得來嗎?”

“是的。不過買房子的是個熟人,所以程序比較簡單。這個熟人暫住在大磯,是個小房子,說願意跟我交換。但房子再小我也不能一個人住,而且既然要上班,還是租房子方便些。所以就先暫住在朋友家裏了。”

“工作定下來了嗎?”

“沒有。到緊要關頭了,自己卻沒什麼本事……”文子笑著說,“本打算工作定下來後再去拜訪您的。在無家無職的漂泊期來見您,未免太淒涼了。”

菊治想說,這種時候來正是最好的時候。他本來認為文子是孤苦無依,但看她的表情,又不是特別寂寞。

“我也想賣這房子,可我一向拖拉。不過因為一直想賣,所以連架水槽也懶得修。你看這榻榻米,都什麼樣子了,也沒換。”

“您不是要在這裏結婚嗎?到時候再……”文子很直率地說。

菊治看著文子說:“你是說栗本張羅的事吧。你覺得我現在這樣子能結婚嗎?”

“是為了家母嗎?……如果家母讓您如此傷心,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就請您別再提了……”

近子很快收拾好了茶室,隻要是茶道的東西,她都得心應手。

“這裏收拾得跟水罐相配嗎?”

近子問菊治,可他並不懂這些。他沒有回答,文子也不言語,他們的眼睛隻是望著誌野水罐。

這水罐,原本在太田夫人靈前插花,今天才派上了它本來的用場——當一個水罐。

先前這是太田夫人的東西,太田夫人去世後,先傳給了女兒文子,又被文子送給了菊治,現在卻任憑栗本近子使用。這隻水罐的奇妙命運,也許是茶道器具經常遭遇的。即便在太田夫人之前,在水罐製成後的三四百年時間裏,不知經過多少命運迥異的物主之手,才傳承至今。

“把誌野水罐放在茶爐和鐵鍋邊,就更像美人了。”菊治對文子說。

“但也很剛勁,一點不比鐵器差。”

誌野陶的白釉麵,閃著潤澤的光芒,仿佛是從深層透射出來的。菊治曾在電話裏對文子說,一見到這誌野陶,就想要見她。但她母親白皙的肌膚,有蘊藏著女性的剛勁嗎?

酷熱的緣故,菊治把茶室的拉門打開了。文子坐在窗邊,窗外翠綠楓葉的濃密投影,就落在文子的頭發上。文子修長脖頸上麵的部分,映照著窗外的亮光。短袖衣服外的胳膊,白皙中略帶了些青色。她雖然不胖,肩膀卻圓潤,胳膊也是圓乎乎的。

近子也看著水罐。

“如果水罐不在茶道中使用,怎能顯現出它的靈性。隻是隨便地插幾枝洋花,實在太委屈它了。”

“家母就拿它插過花。”文子說。

“你母親留下的這隻水罐,跟做夢似的到了這兒。不過你母親一定很高興。”

也許近子隻是想挖苦一下,文子卻若無其事。

“家母也拿這水罐來插花,而且我也不學茶道了。”

“別這樣說嘛。”

近子環視四周說:“能在這兒坐坐,心裏就踏實,四處都能看到。”她看向菊治,“明年令尊就去世五周年了,祭祀那天就舉行一次茶會吧。”

“是嗎,把所有贗品茶具統統擺出來,再把客人請來,也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你說啥呢。令尊的茶具沒一件是贗品。”

“是嗎?可全部贗品的茶會應該很有意思吧。”菊治對文子說,“這茶室總有股黴味兒,如果要舉辦茶會,不如全部用贗品,說不定就能去除這股黴味兒。我把它當成是為已故父親的祈福,從此就跟茶道斷絕關係。雖然我早就跟茶道絕緣了……”

“你其實是想說,我這個討厭的老太婆,總是要到這裏來,是嗎?”

近子迅速地用圓筒竹刷攪和著抹茶。

“可以這麼說。”

“不許這麼說!但如果是為了讓你結新緣,斷掉舊緣也未嚐不可。”近子說“請吧”,就將茶送到菊治的麵前,“文子小姐,菊治少爺的玩笑話,會不會讓你覺得母親的遺物去錯了地方?我一見到這件誌野陶,就仿佛看到了你母親。”

菊治喝完茶,馬上放下茶碗來看水罐。也許是近子的身影映在了黑漆的蓋子上吧。

文子心不在焉地坐著,菊治弄不清她是不想抵抗近子,還是在無視近子。文子沒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仿佛跟近子同坐茶室是件奇妙的事。對於近子提到菊治的親事,文子也沒有拘謹的表現。一向憎惡文子母親的近子,幾乎每句話都在有意地侮辱文子,可文子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反感。

難道是因為文子還沉浸在深沉的悲傷中,以至於將一切都視為過眼雲煙嗎?難道母親的死,使她完全超越了一切嗎?也許,她繼承了母親的性格,不為難自己,也不怪罪他人,而成為了一個能擺脫一切煩惱的純潔姑娘?

菊治努力不讓人看出他要保護文子,他不想讓文子受到近子的憎惡和侮辱。當菊治意識到這點時,對自己的行為奇怪起來,連麵前近子自點自飲的樣子,也奇怪起來。

近子從腰帶裏取出手表來看:“這手表太小了,我這老花眼看著太費勁兒了……要不把令尊的懷表送給我吧。”

“他沒有懷表。”菊治頂了回去。

“他有的,還經常用。他去文子小姐家時,就總戴著。”

近子裝出一副熗然若失的樣子。文子則垂下了眼簾。

“現在是兩點十分嗎?這兩根針聚到一起了,看不清楚呀。”近子又露出那副能幹的樣子,“稻村家的小姐給我招了些人,今天下午三點要學茶道。我是在去她家之前來這裏的,就想聽聽菊治少爺的想法,好心裏有數。”

“就請直接回絕吧。”

盡管如此,近子還是笑著搪塞道:“好,好,直接……”但她又接著說,“真希望早一天能讓那些人到這間茶室學習啊!”

“那就請你讓稻村家把這房子買下來,反正我也想把它賣掉。”

“文子小姐,我們一起走吧?”

近子不理會菊治,轉身向文子。

“是。”

“那我就趕緊收拾吧。”

“我來幫忙。”

“真是謝謝。”

可近子卻不等文子,迅速地去了水房,很快傳來了放水聲。

“文子小姐,我看還是算了,別跟她一起走。”菊治說得很小聲。

文子卻搖著頭說:“我害怕。”

“有什麼害怕的。”

“我是真的害怕。”

“那你跟她走到那邊後,就擺脫她。”

文子卻搖頭,站起身來撫平了夏服膝蓋彎後的皺褶。菊治以為文子要倒地了,差點從下麵伸出手去,弄得文子滿臉通紅。

剛才近子提到懷表時,她難過得眼圈都紅了,現在則是滿麵通紅,如突然綻放的紅花。

文子抱著誌野陶水罐走向水房。

“喲,還是把你母親的東西拿來了?”

水房裏,傳來近子嘶啞的聲音。

栗本近子到菊治家,來跟菊治說文子和稻村小姐都結婚了。

這是夏令時節的晚上八點半,天還亮著。菊治在晚飯後躺在廊道上,望著女傭買來的螢火蟲籠子。發白的螢火光,不知什麼時候帶上了黃色。天色昏暗,菊治卻不想起身開燈。

菊治今天剛回家。先前他請了四五天夏休假,到朋友位於野尻湖的別墅度假。這位朋友已經結婚生子,菊治卻沒有經驗,不知該怎樣寒暄,糾結是該說嬰兒長得大了還是小了。

“孩子發育得真好。”

菊治剛說完,朋友的妻子就說:“哪裏,剛生下來的時候簡直小得可憐,最近才長得像樣了些。”

菊治對著嬰兒晃手:“他怎麼不眨眼呢。”

“孩子是看得見的,不過現在還不會眨眼,還要再過些時候才行。”

菊治以為這嬰兒已經出生幾個月了,其實才剛滿百天。那年輕的主婦,頭發稀疏,臉色有些發青,還帶著產後的憔悴。朋友夫妻的日子,都以這嬰兒為中心,一心隻顧著嬰兒。這是可以理解的,但菊治還是覺得自己多餘了。

但在菊治坐火車回家的路上,那位老實的朋友妻子那毫無生氣的憔悴麵容,以及呆呆抱著嬰孩的纖弱身姿,總浮現在菊治腦海,怎麼也揮之不去。

朋友本來是跟他的父母兄弟住在一起的,但這孩子出生後,他們就搬到了湖畔別墅。已經習慣於過二人世界的妻子,大概在這裏會感到安心舒適吧,以至於到了發呆的程度。

此時此刻,回到家躺在廊道上的菊治,腦海中依然浮現著朋友妻子的身影。這種思念帶著一種神聖的哀愁。

就在這時,近子來了。

她冒冒失失地走進房間:“哎喲,怎麼待在這麼黑的地方……”

她坐在菊治腳邊的廊道上。

“單身的就是可憐,一個人躺在這兒,也沒人給開個燈。”

菊治把腳彎起來,不一會兒,還是滿臉不快地坐了起來。

“就請你躺著吧。”

近子用右手打了個手勢,示意菊治繼續躺著,而後才故作莊重地寒暄起來。她講到先前去了京都,回來時在箱根歇了歇。在京都她的師父那裏,她還遇見了茶具店的大泉先生。

“我們難得見上一麵,就一起暢快地聊了聊你父親。他還帶我去看三穀先生當年悄悄幽會的旅館,就在木屋町的一家小旅館。那裏可能是你父親跟太田夫人去過的地方。大泉還讓我住那裏,真是太過分了。一想到你父親和太田夫人都死了,我就害怕,說不定半夜會被嚇醒的。”

菊治沉默著,心裏卻想,說話沒分寸的是近子你才對。

“菊治少爺去野尻湖了?”

近子明知故問,她一進門就從女傭那裏聽說了。近子不等女傭通報就直接進來,是她一貫的作風。

“我剛到家。”

菊治依舊滿臉不快。

“我都回來三四天了。”

接著近子鄭重其事地聳起左肩說:“可一回來,我就聽到了一件遺憾的事,讓我大吃一驚。都怪我太疏忽了,簡直沒臉來見菊治少爺。”

於是近子說,稻村小姐結婚了。

菊治吃了一驚。幸虧是在廊道上,光線昏暗,沒讓近子看到。於是他裝作毫不在意地問:“是嗎?什麼時候?”

“怎麼,說得跟別人的事似的,還真沉得住氣!”

近子挖苦道。

“本來就是。雪子小姐的事,我早就讓你多次回絕了。”

“那不過是你口頭上的。你恐怕是對著我才擺出這副樣子的吧。做得好像你一開始就不情願,都是我這個老太婆好管閑事、自作主張、糾纏不清、令人討厭。其實你心裏最清楚,這小姐很好。”

“胡說什麼呀。”

菊治突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是喜歡她的吧。”

“她是位不錯的小姐。”

“我早就看出來了。”

“說她不錯,不一定就想跟她結婚呀。”

但剛聽到稻村小姐結婚的消息,菊治的心頭仿佛被撞了一下,並強烈地想記起她的樣子。

還記得圓覺寺的茶會上,為了能讓菊治好好看看雪子,近子特意安排雪子給他點茶。雪子的手法淳樸,氣質高雅。在嫩葉投影的拉門映襯下,她身上的和服甚至頭發,仿佛都在發光。這樣的印象,還深深地刻在菊治心底。當時她使用的紅色綢巾及綴著潔白千隻鶴的粉紅色小包,又鮮明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但她的容顏,卻難以記起。

後來雪子來菊治家,是由近子點茶。即便到了第二天,菊治還覺得茶室裏留存著小姐的芳香。她係著的菖蘭腰帶,至今還曆曆在目。但她的身姿,卻難以捕捉。

其實,就連三四年前亡故的父親和母親的樣貌,他也很難在腦海中清晰地描繪。隻有在看到他們照片後,才能確定地點點頭。也許越是親近的人,越是深愛的人,就越難描繪。越是醜陋的東西,越容易明確地留在記憶中。

雪子的眼睛和臉頰,在記憶中如光一般抽象。可近子乳房與心窩間的那塊黑痣,卻如癩蛤蟆一般具體而頑固地留在記憶裏。

廊道昏暗,菊治依舊知道她多半穿的是那件小千穀的白麻縐綢的長襯衫。即便在明亮的地方,也不可能透過衣服看到她胸脯上的黑痣。然而在菊治的記憶裏,卻能看見。與其說因昏暗而看不見,不如說在黑暗中的記憶更清晰。

“既然覺得是不錯的小姐,就不該放過。像稻村小姐這樣的,恐怕獨一無二。就算你再找一輩子,也找不到這樣的了。這麼簡單的道理,菊治少爺不懂嗎?”

她以訓斥的口吻說:“你經驗欠缺,還要求很高。唉,現在菊治少爺和雪子小姐的人生,就這麼徹底改變了。本來小姐對菊治少爺是很滿意的,但現在嫁給了別人,萬一不幸,菊治少爺不能說沒有責任吧。”

菊治沒回應。

“小姐的樣貌風姿你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就忍心讓她以後後悔地想著如果早幾年跟菊治少爺結婚就好了。你就忍心讓她總是思念你嗎?”

近子的聲調帶著惡毒。可就算雪子已經結婚了,近子為什麼還要說這些多餘的話?

“喲,是螢火蟲籠子,這個時節還有啊?”

近子伸著脖子說:“都到掛秋蟲籠子的時候了,怎麼還會有螢火蟲?跟幽靈似的。”

“可能是女傭買來的。”

“女傭也就隻有這個水平。菊治少爺要是能學茶道,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日本就是要講究個季節。”

聽了近子的話,螢火蟲的火光確實變得有些詭異,如鬼火一般。菊治想起了野尻湖畔的蟲鳴。確實,能活到這個季節的螢火蟲,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要是結了婚有了太太,就不會有這種過了時的清寂感了。”近子突然悄聲說,“我之所以如此努力給你介紹稻村小姐,是想為令尊效勞。”

“效勞?”

“是啊。可菊治少爺還是在這昏暗的地方看螢火蟲,就連太田家的文子小姐也結婚了。不是嗎?”

菊治仿佛被人絆了一跤,這消息比雪子結婚更讓他震驚,連神色也不準備掩飾了。近子就把菊治滿懷疑惑的不可能神色看在了眼裏。

“這個我也是從京都回來後才知道的。都聽傻了吧。這兩個人跟約好了似的,先後快快地結婚了。年輕人,太簡單了。”近子說。

“我本以為,文子小姐結婚後,就沒人來打攪菊治少爺了。可誰知道,稻村小姐早就結婚了。我簡直是顏麵掃地,這都是菊治少爺優柔寡斷導致的!”

“太田夫人直到死都還在攪擾菊治少爺。不過文子小姐結婚後,太田夫人的妖性總該從這家裏消散了吧。”

近子看向庭院。

“這樣的話,也就幹淨利落了。庭院的樹木該修整修整了。暗成這樣,就該明白是枝葉太過雜亂繁密導致的,讓人憋悶、煩躁。”父親過世四年了,菊治卻一次也沒請過花匠來修理,就任由庭院的樹木無序地生長,單單是白天的餘熱所散發出來的味道,就能感覺到這一點。

“女傭恐怕連水都沒澆吧。這種事,你總可以吩咐她呀。”

“就少管點閑事吧。”

盡管近子句句都讓菊治皺眉,但他還是任由她絮叨。每次都是這樣。雖然近子的話讓人慪氣,但她始終想討好菊治,並且在不斷試探菊治的心思。

菊治早就習慣了她的手法,有時也會公開反駁,並悄悄地提防。近子心裏也明白,隻是假裝不知,隻在偶爾露出她明白他在想什麼的神情。況且她很少會說讓菊治感到意外而氣憤的話,她隻是挑剔菊治的自我嫌惡。

今晚,近子來告知雪子和文子的婚事,其實也是想探究菊治的反應。菊治警惕著近子的居心,提醒自己不能大意。近子想把雪子介紹給菊治,以此讓文子遠離他。可現在兩位小姐都結婚了,隻剩下菊治。至於菊治怎麼想,跟近子毫無關係,但她仿佛還要緊追著菊治心靈上的影子。

菊治有些想起身開燈,他剛意識到,在黑暗中如此跟近子談話,有些可笑。他們倆還沒達到如此親密的程度。就連修整庭院樹木,她也要指手畫腳。這就是她的毛病,菊治隻把她的話當作了耳旁風。可為了開燈而起身,菊治又懶得起來。

近子剛進來時,雖然說了燈的事,但也無意去開。她的職業讓她養成了對這類小事勤快的習慣,但她現在似乎不想為菊治做得更多。也許是她年齡大了,或許是作為茶道師傅在拿架子。

“京都的大泉托我捎個口信給你,如果你有意出售茶具,希望能交給他辦理。”接著她又沉著地說,“既然跟稻村家的親事吹了,菊治少爺也該振作起來開始新的生活。也許這些茶具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從你父親開始,就用不著我,我覺得很寂寞。不過隻有我來了,這間茶室才能得以通風吧。”

哦,菊治這才領會,近子的目的已經很露骨了。現在菊治與雪子小姐的婚事告吹了,近子也對菊治絕望了,企圖最後與茶具鋪的老板合謀弄走菊治家的茶具。這事,大概她在京都就已經跟大泉商量好了。菊治卻沒有感到惱火,反而覺得輕鬆。

“我連這房子都想賣,到時候自然會拜托你的。”

“那個人畢竟跟你父親有交情,是可以放心的。”

近子又補充了一句。

菊治想,家中有什麼茶具,近子比自己清楚得多,恐怕她早就盤算過了。

菊治看向茶室。那裏有一株大夾竹桃,正開著白花。朦朧間,隻看見一片雪白。而漆黑的夜色,很難劃清天空與庭院樹木的界限。

下班時,菊治剛要走出辦公室,就被電話叫了回來。

“我是文子。”

電話裏的聲音小小的。

“哦,我是三穀……”

“我是文子。”

“啊,我知道是你。”

“給您打電話來,真失禮。但有件事如果不打電話來道歉的話,就來不及了。”

“噢?”

“是這樣的,昨天我給您寄了封信,卻忘記貼郵票了。”

“是嗎?我都沒有收到……”

“我在郵局買了十張郵票,可回家一看,郵票都還在。我真是糊塗,就想怎樣才能在信送達之前向您道歉……”

“就是件小事,你不必放心上的……”菊治心想,這封信可能是告知他文子結婚一事的,就接著問,“那是封報喜信嗎?”

“什麼?……我就想,以前都是一直給你打電話,還是第一次給你寫信。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惦記著該不該發這封信,結果就忘記貼郵票了。”

“你現在在哪兒呀?”

“我在東京站的公共電話亭裏……外麵還有人等著打電話呢。”

“哦,是公共電話。”菊治不明白她為何要用公共電話給自己打,但還是說,“恭喜了。”

“您說什麼呢?……總之是托您的福……您是怎麼知道的?”

“是栗本告訴我的。”

“栗本師傅?……她怎麼知道的?還真是個可怕的人。”

“不過,你應該不會再見她了吧。還記得上次打電話時,聽見了雷陣雨聲,對不對?”

“您是這麼說的。那時我搬去了朋友家,還猶豫著是否要告訴您。這次,也跟上次相同。”

“那我還是希望你能通知我。不過,從栗本那裏知道你的消息後,我也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該向你賀喜。”

“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無蹤,也太淒涼了。”

她那漸小的聲音,像極了她母親,讓菊治突然沉默下來。

“也許是不得不消失吧……”

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又說:“是間六鋪席的房間,很簡陋,是在找工作時同時找到的。”

“啊?……”

“現在正是最熱的時候,上班累得很。”

“是啊,再加上剛結婚不久……”

“什麼?結婚?……您說結婚嗎?”

“恭喜你。”

“什麼?我?……我聽不懂。”

“你不是結婚了嗎?”

“沒有呀,我現在哪兒有心思結婚!……家母那樣去世了……”

“啊!”

“是栗本師傅說的吧?”

“是的。”

“為什麼呢?想不明白。三穀先生是信以為真了吧?”

這句話像是她對自己說的。

菊治突然很肯定地說:“電話裏說不清楚,能見一麵嗎?”

“好。”

“我去東京站,你就在那裏等我。”

“可是……”

“要不我們約個地方?”

“我不喜歡在外麵約會,還是我到你家吧。”

“那我們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那不就等於約會了嗎?”

“那你先到我公司來?”

“不。我還是一個人去你家算了。”

“好吧。我這就回去。如果文子小姐先到了,就請先到屋裏休息吧。”

如果文子從東京站坐電車,恐怕會比菊治先到。但菊治總覺得可能會跟她坐上同一趟電車,於是在車站的人群中邊走邊張望。

結果,還是文子先到。

聽女傭說文子在庭院裏,菊治就直接從大門旁走進了庭院,看到文子就坐在白夾竹桃樹蔭下的石頭上。

庭院的舊水龍頭還能用,所以自從近子來過後的四五天裏,女傭總會在菊治回來前給樹木澆水。文子坐的那塊石頭的下半部,還濕漉漉的。

如果那株盛開的夾竹桃是紅花襯綠葉,就會如烈日當空的花。但那株夾竹桃開的是白花,倒是格外涼爽。文子穿著潔白的棉布服,在翻領和袋口鑲著一道深藍色的細邊。那些涼爽的花,就簇擁著文子柔美地搖曳。

從位於文子背後的夾竹桃上空,夕陽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麵前。

“歡迎你來。”

菊治親切地迎了上去。

文子本來想比菊治先開口說點什麼,可是……

“剛才,在電話裏……”

文子將雙肩一收,像是要轉過身來站起。她心裏想:如果菊治再走過來,說不定就會握住她的手了。

“剛剛在電話裏說了那種事,我才來,來更正……”

“結婚的事嗎?我真是大吃一驚。”

“能嫁給誰呢?……”

說著,文子垂下眼瞼。

“關於嫁給誰的事……我在聽說文子小姐結婚了,和聽說你沒結婚的時候,都震驚了。”

“兩次都是嗎?”

“可不是嘛。”

菊治沿著踏腳石邊走邊說:“從這裏上去吧。你剛剛可以進屋等我的。”

菊治說著坐到了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剛旅行回來,在這裏休息的時候,栗本就來了。那是個晚上。”

女傭在屋裏喊菊治,大概是準備好了晚飯。菊治離開公司前給她打了電話,吩咐了她。菊治站起來走進屋,換了身白色的上等麻紗服走出來。文子也好像重新化了妝,等著菊治坐下。

“栗本師傅怎麼說的?”

“她隻是說,聽說文子小姐也結婚了……”

“三穀少爺就相信了?”

“我沒想到她會撒這個謊……”

“一點都沒懷疑過?”

瞬間,文子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濕潤了。

“我現在怎麼可能結婚?三穀少爺以為我會這樣嗎?家母和我都如此痛苦,如此悲傷。這些全都沒有消失,怎麼可能……”

聽著這些話,菊治感覺她母親仿佛還活著一般。

“家母和我天生都容易輕信他人,相信他人會理解自己。難道,這僅僅是我們的幻想?隻是我心靈水鏡上的自我寫照……”

文子已經泣不成聲了。

菊治沉默良久後說:“記得前些時候,我也曾問過文子小姐:你認為我現在可能結婚嗎?那是個暴雨傾盆的日子……”

“就是雷聲大作的那天?……”

“對。現在這話反過來從你的嘴裏說出來了。”

“不,那時……”

“文子小姐總是說我,快結婚了吧。”

“那是……三穀少爺跟我不一樣。”

文子用滿是淚水的眼睛凝望菊治。

“哪裏不一樣了?”

“身份不一樣……”

“身份?……”

“是的,身份不一樣。不過,用身份這個詞不太恰當,或許可以說是身世灰暗。”

“是說罪孽深重嗎?……如果是這個的話,那應該是我吧。”

“不!”

文子使勁搖頭,淚水奪眶而出,有一滴意外地沿著左眼角流到了耳邊,滴落了下來。

“如果說罪孽,都已經由家母帶著去了另一個世界。不過,我不認為是罪孽,我覺得那隻是家母的悲傷。”

菊治低下頭。

“如果是罪孽,或許永久都不會消失。而悲傷,是可以過去的。”

“但文子小姐說身世灰暗,不就讓令堂的死也變得灰暗了嗎?”

“還是說深沉的悲傷更好。”

“深沉的悲傷……”

菊治本想說跟深沉的愛一樣,但又忍住了。

“再說,三穀少爺還在跟雪子小姐商量婚事,跟我不一樣的。”文子把話題拉回了現實,“栗本師傅似乎覺得是家母攪擾了這樁婚事,所以才說我已經結婚了的吧,是把我也當作了攪擾者。我隻能這樣認為。”

“可聽說稻村小姐也結婚了。”

文子鬆了口氣,露出泄氣的表情,卻說:“撒謊……恐怕又是謊言,這肯定是騙人的。”

文子使勁地搖了搖頭。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你是說稻村小姐結婚的事?……大概是最近吧。”

“肯定是騙人的。”

“她告訴我,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都結婚了,所以我反而覺得文子小姐結婚大概是真的。”菊治又低低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也許雪子是真的。”

“撒謊,哪兒有人會在這大熱天結婚的?就算隻穿著一層衣服,也會流汗不止。”

“是啊。夏天真的沒人舉行婚禮嗎?”

“嗯,幾乎是沒有的……雖然也不是絕對沒有……但結婚儀式一般都會在秋季或者……”

不知怎的,文子濕潤的眼眶裏突然又湧出了新的淚水。她垂著眼瞼,凝視著滴落在腿上的淚痕。

“但栗本師傅為何要說這樣的謊呢?”

“我還真的被騙了。”

菊治也這麼說。可為什麼文子會為這事落淚呢?

菊治想,至少現在可以確定的是,文子結婚的事是個謊言。說不定雪子是真的結婚了,所以近子為了讓菊治遠離文子,就說文子也結婚了。

然而,這樣的猜想並不能說服他,他覺得雪子結婚的事,似乎也是個謊言。

“不管怎樣,在弄清楚雪子小姐的婚事是真是假之前,不能斷定是栗本的惡作劇。”

“惡作劇……”

“就當是她的惡作劇好了。”

“可如果不是我今天給您打電話,我不就成了個已婚的人了。這真是個殘酷的惡作劇。”

女傭再次來招呼菊治。

菊治拿著一封信從裏麵走了出來。

“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沒貼郵票……”說著便準備拆信。

“不,不,請不要看……”

“為什麼?”

“我不想了,請還給我。”

文子說著,膝行著過去,想把信搶過來。

“還給我。”

菊治卻突然把手藏到了背後,一瞬間,文子的左手按到了菊治的腿上。她想接著用右手搶信,可左右手不協調,讓她的身體失去了平衡。她趕緊用左手向後撐住自己,險些就倒在了菊治身上。可她仍舊伸著手,去抓菊治背後的信。身子向右扭時,側臉差點就落進了菊治懷裏。

文子輕快地把臉閃開,連之前按在菊治腿上的左手,也是很輕快地觸碰了一下而已。可這輕快的觸碰,怎麼可能支撐住她先往右扭,又往前傾的上半身呢。

當文子搖晃的身子向菊治壓去的時候,菊治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幾乎喊出聲來。他強烈地感到她是個女人,同時感受到了文子的母親太田夫人。

文子是在什麼時候把身體閃開的?又是在哪裏無力地鬆懈的?這簡直就是無以名狀的溫柔,仿佛是女性本能的奧秘。菊治本以為文子會沉重地壓過來,但文子就隻是輕快地觸碰了一下,仿如一陣溫馨的芬芳飄過。

那濃鬱的香味,仿佛太田夫人。那是太田夫人擁抱時的香味。

“哎呀,請還給我。”

菊治沒有再堅持。

“我要撕了它。”

文子搶過信,轉向一邊將其撕了個粉碎,她的脖頸和裸露的胳膊都已經被汗濕了。

文子因剛才的險些倒下又硬把身子閃開而臉色煞白,等她坐正後,才變成了滿臉通紅。汗水,似乎就是那時出的。

從附近餐館叫來的外賣,都是老一套,沒什麼食欲。

當女傭按往常的慣例將誌野陶筒狀茶碗擺到菊治麵前時,菊治才發現不對,可已經被文子看見了。

“喲,您在用這隻茶碗?”

“是。”

“那就太糟糕了。”

文子的聲音沒有菊治的那麼羞澀。

“把這件東西送給您,我很後悔。我在信裏也提到了這個。”

“提到什麼?……”

“沒什麼,就是想表達一下歉意,畢竟送給您這麼一件沒什麼價值的東西……”

“這可不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這不是什麼上好的誌野陶,家母就把它當作是日常用的茶杯。”

“我雖然不在行,但作為誌野陶,這不是挺好的嗎?”

菊治將筒狀茶碗端到手上來看。

“可比這好的誌野陶多的是,您如果用它,或許就會想起別的好茶碗,覺得它們更好……”

“我家沒有這種誌野陶的小茶碗。”

“即便府上沒有,別處也是能見到的。您用的時候,如果想起別的茶碗,覺得它們更好的話,家母跟我都會覺得悲哀。”

菊治倒吸了一口氣,卻說:“我已經跟茶道絕緣,不會再看到別的茶碗了。”

“可總是有別的機會的。況且,您已經見過比這更好的誌野陶。”

“照你的說法,送人就隻能送最好的了?”

“是呀。”文子幹脆地抬起頭直視菊治,“我就是這樣想的,我在信裏還請您將它直接摔碎了扔掉。”

“摔碎?扔掉?”

麵對文子的步步緊逼,菊治支吾起來。

“這茶碗是誌野古窯燒的,怎麼說也是三四百年前的老東西了。當初或許是宴席或別的場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但自從它被當作小茶碗後,應該也經曆了漫長的歲月。古人珍惜它,將它傳承下來。也許還有人將它收入茶盒,隨身帶著去遠途旅行。是的。所以,恐怕不能因為文子小姐的一時任性,就把它摔了。”

他記得文子曾說,這茶碗接觸嘴唇的地方,滲透著文子母親的口紅印。文子母親也告訴過她,口紅一旦沾到茶碗上,怎麼也擦拭不掉。菊治得到這茶碗後,似乎也發現碗口一處有些髒,怎麼都洗不掉。但那不是口紅的顏色,而是淺茶色,帶了點紅。如果把它看作是褪了色的口紅,也未嚐不可。

但那或許是誌野陶本身隱約的紅。當然如果是當茶碗使用,碗口接觸嘴唇的地方就會固定,所以也可能留下嘴唇的痕跡。說不定那是文子母親之前的物主的。不過,如果太田夫人把它當作日常的茶杯,或許用它的時候就最多。

菊治還曾想:把它當作茶杯,是太田夫人的主意嗎?或者是菊治父親的主意?他也曾懷疑太田夫人將了入的赤樂和黑樂筒狀茶碗當成了茶杯,與菊治的父親當作夫妻茶碗用。

父親讓她用誌野陶的水罐插花,用誌野陶的筒狀茶碗當茶杯。父親是把太田夫人當作一種美吧。

他們去世之後,那隻水罐和筒狀茶碗就都傳給了菊治。現在,文子也到了這裏。

“不,不是我任性,我是真的希望您摔了它。”文子接著說,“我把水罐送給您,看到您很高興,就又想起了這件,又順道送給了您。事後,我才覺得難為情。”

“這件誌野陶,作為茶杯使用,真是委屈它了……”

“不過,有的是比它更好的。如果您一邊用它,一邊想著更好的,就會讓我難過。”

“所以你才說送人隻能送最好的?……”

“那也要根據對象和場合。”

文子的話,讓菊治震驚。文子會不會希望菊治通過太田夫人的遺物,而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他想親切地觸摸的東西,就須是最好的?

文子希望將最高的名品當作母親的紀念品,菊治很理解。這就是文子最高的感情。事實上,水罐就是這種感情最好的證明。

菊治能從誌野陶冷豔而溫馨的光滑表麵想起太田夫人。這樣的思緒之所以沒有罪孽的陰影與醜惡,可能正是“這水罐是件名品”的原因。在欣賞它的過程中,菊治仿佛依舊能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最高的名品,沒有瑕疵。

下雷陣雨那天,菊治在電話裏對文子說,看到水罐就想見她。這話,是因為在電話裏,他才能說出口。正是因為這句話,文子才說還有一件誌野陶,於是將那筒狀茶碗帶到了菊治的家裏。

當然,這件筒狀茶碗,沒有水罐名貴。

“記得家父也有一個旅行用的茶具箱。”菊治想起來,“那裏的茶碗一定沒這件誌野陶好。”

“是什麼茶碗?”

“嗯……我也沒見過。”

“能讓我看一下嗎?一定是令尊的東西更好。”文子說,“如果比令尊的差,這件誌野陶就可以摔了吧?”

“危險啊!”

飯後,他們一起吃西瓜。文子一邊靈巧地剔著西瓜子,一邊催菊治去拿那茶碗。菊治讓女傭打開茶室,自己走到庭院,準備去找茶具箱。可文子也跟了過來。

“究竟放哪兒了,我也不怎麼清楚。栗本對這些才了如指掌……”

菊治回過頭時,正好看到文子站在夾竹桃滿樹白花的樹蔭之下,樹根處現出了她穿著襪子和庭院木屐的腳。

菊治在水房的橫架上找到了茶具箱。走進茶室後,菊治將其放在了文子麵前。文子原以為菊治會解開包裝,就正襟危坐地等著。過了一會兒見沒動靜,才伸出了手。

“我這就打開了。”

“這麼厚的灰。”

菊治拎起文子打開的包裝,起身出去將灰塵抖落在庭院裏。

“那架子上有隻死了的蟬,都長蛆了。”

“可茶室很幹淨。”

“那是前些日子栗本來打掃的。就是那次,她跟我說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結婚了……也許是夜裏的緣故,把蟬也關屋裏了。”

文子從箱子裏取出像是茶碗的小包,彎下腰來,用顫抖的手指解開袋子上的紮帶。

坐在一側的菊治,俯視著她收縮的圓潤雙肩向前傾斜,讓修長的脖頸更為引人注目。她認真地緊抿著下唇,讓微凸的嘴形更為明顯。還有那沒有裝飾的耳垂,讓人愛憐。

“呀,是唐津陶瓷。”

文子說著抬頭看著菊治,菊治也挨近了去看。

文子將茶碗放到榻榻米上說:“這可是件上好的茶碗。”

這件唐津陶瓷,是可以用作茶杯的筒形小茶碗。

“凜然而結實,比那件誌野陶好多了。”

“拿誌野陶和唐津陶瓷比,不太合適吧……”

“可以的,隻要放到一起就能比了。”

菊治也為這唐津陶瓷所吸引,將其放到膝上欣賞。

“把那件誌野陶也拿來一起看吧。”

“我去拿。”

文子說著就站起身出去。當他們把兩件茶具並排在一起的時候,兩人的視線偶然地碰撞在了一起,接著又同時落在了茶碗上。

菊治的聲音有些慌:“這樣並排著看,就是男茶碗跟女茶碗。”

文子也說不出話來,隻是點頭。菊治覺得自己的話引起了異樣的反響。

這唐津陶瓷沒有畫彩,是素色的。在近似黃綠的青色中,帶著些暗紅色。形態則結實而氣派。

“令尊連旅行都帶著它,可想是多喜歡它。真的像令尊呀。”

文子沒意識到,她說出了危險的話。誌野陶茶碗,像文子的母親。可菊治說不出這樣的話。然而,這兩隻並排在一起的茶碗,就像菊治父親和文子母親的兩顆心。

誕生於三四百年前的茶碗,有著健康的姿態,是不會誘人變態的。但它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官能性。當菊治把自己的父親和文子的母親看成是兩隻茶碗,便覺得這並排的仿佛是兩個美麗的靈魂。

茶碗是現實的,因此菊治也覺得現實中相對而坐的自己和文子,也是純潔的。

在太田夫人頭七後的第二天,菊治曾對文子說:兩人相對而坐,也許是件可怕的事。然而,這種罪惡的恐懼感,難道在這純潔的茶碗前被淨化了嗎?

“真美!”

菊治喃喃自語。

“家父雖然不是品格高尚的人,卻喜歡擺弄茶碗這類東西,說不定就是為了麻痹他的種種罪孽。”

“啊?”

“就看這隻茶碗,誰會想起原主人的不好。家父短暫的生命,不過是這隻傳世茶碗生命的幾分之一……”

“太可怕了。死亡就在我們腳下!明知如此,我卻不想為母親的死亡所俘虜。我為此做過很多努力。”

“是啊,一旦成了死者的俘虜,自己就仿佛從這世間消失了。”菊治說。

這時,女傭拿來了鐵壺等一應點茶的家什。菊治他們在茶室裏待了很久,女傭大概以為他們是要點茶了吧。

菊治便向文子建議,就用這兩隻茶碗,像旅行一樣,點一次茶。

文子溫和地點頭,說:“在把家母的誌野陶茶碗摔碎前,再把它當茶碗用一次,以表惜別好了。”

她從茶具箱取出圓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清洗。

夏令時節,日長夜短,現在天也未黑。

“就當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圓筒竹刷,一邊在小茶碗中攪著抹茶,一邊說。

“既然是旅行,是住在哪裏的呢?”

“不一定是旅館,也許是在河邊,也許是在山上。就當作在用山穀的溪水點茶,用冷水或許更好……”

文子從小茶碗裏拿出小竹刷時,抬起頭用一雙漆黑的眼珠瞥了一眼菊治,馬上又將視線轉到菊治掌心正在轉動的唐津茶碗上。就此文子的視線隨著茶碗,移到了菊治的膝前。菊治也感到文子的視線跟了過來。

這次,文子把母親的誌野陶茶碗放在了麵前,用竹刷刷刷地碰到茶碗的邊緣。她停下手說:“這個太難了。”

“這碗太小了,很難攪吧。”

菊治安慰道。可文子的手腕依舊在顫抖。當她的手剛停下,竹刷在筒狀的小茶碗裏就無法攪開了。

文子凝視著變僵硬的手腕,把頭耷拉下來一動不動。

“家母不讓我點茶!”

“哦?”

菊治突地站起來,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中咒的人攙扶起來。

文子沒有反抗。

輾轉反側的菊治,等到木板套窗的縫隙射入第一縷光線,就走向了茶室。

庭院石製的洗手盆前的石頭上,還散落著誌野陶的碎片。他撿起了四塊大片的,在掌心拚成茶碗的形狀,但碗邊的一處有個拇指大的缺口。

菊治相信這塊缺口的殘片還能找回來,於是在石縫裏認真地尋找。可很快,他停了下來,抬頭望向東邊樹林的上空,那裏有顆閃閃發亮的大星。

有多少年沒看到黎明的晨星了?

天空中飄浮著雲彩,星光在雲中閃耀,更顯星星碩大。閃光的邊緣仿佛被水暈染開了一般。

麵對明亮的晨星,自己卻在撿拾破碎的茶碗,菊治突然覺得自己太可憐了。於是他扔掉了手裏的碎片。

昨天晚上,在菊治勸阻後不久,文子就將茶碗摔碎在了庭院的石製洗手盆上,摔了個粉碎。當她悄悄走出茶室時,菊治沒有察覺,她的手中就拿著茶碗。

“啊!”菊治大叫了出來。

但菊治顧不上去撿散落的碎片,他必須支撐住文子的肩膀。此時的她,就蹲在摔碎了的茶碗麵前,身子向石製洗手盆倒去。

“還會有更好的誌野陶啊!”文子喃喃自語。

難道她是因為菊治會把它同更好的誌野陶相對比而傷心嗎?這句話,讓菊治徹夜難眠,他整夜地品著這句話,越發覺得這話中包含著哀傷的純潔。

等曙光初現,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撿碎片。可當他看到晨星時,又將撿起的碎片統統扔掉。

菊治抬頭仰望,長歎了一聲。

就在一瞬間,晨星躲進了雲層。菊治久久地凝望天空,仿佛自己有什麼東西被奪走了似的。那雲層並不厚,卻看不到晨星的蹤影。天邊低垂的浮雲,幾乎碰到城市的屋頂。一抹淡淡的紅,越發地濃鬱。

菊治望向扔在地上的碎片。

“扔這兒也不行。”他自言自語著,再次把誌野陶的碎片一一撿起,揣進懷裏。

把碎片扔掉未免太淒慘,何況他擔心栗本近子也會來盤問。文子似乎是想不通才將其摔碎的,菊治也決定不再保存這些碎片,想把它們埋在石製洗手盆旁邊。可他最終還是用紙將它們包了起來,放進壁櫥,再次鑽進了被窩。

文子究竟擔心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拿什麼東西來跟這件誌野陶做比較呢?菊治疑惑地想,文子的擔心究竟來自哪裏?何況,無論昨晚還是今早,菊治再沒想過拿文子同別人做比較。文子已經成為菊治無與倫比的絕對存在,成為他決定性的命運了。

在此之前,文子被他打上了太田夫人女兒的標簽。可現在,他完全忘了這一點。

曾經,他覺得母親的身體微妙地轉移到了女兒身上,他為此而迷醉,甚至做過離奇的夢。可現在,這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菊治終於從被長期籠罩的黑暗而醜惡的帷幕中鑽了出來。

難道,是文子純潔的悲痛,將菊治從這帷幕中拯救了出來?

文子沒有反抗,是純潔本身在反抗。

菊治就像墜入了被咒語鎮住和麻痹的深淵,到了極致,反而擺脫了出來。就像是中了毒的人,在最後服用了超量的毒藥,反而出現了解毒的奇跡。

菊治到公司上班時,往文子工作的店鋪打了電話。文子是在神田的一家呢絨批發店工作。可文子還沒有到公司,菊治卻因失眠而早早地來了。

這時文子難道還在睡夢中?菊治尋思著,她會不會因為難為情,今天就幹脆請假在家了?

午後,菊治又打了個電話過去,對方依舊說文子沒來上班。菊治向店裏人打聽到了文子的住所。文子應該在給菊治的信裏寫了新的住址,可她卻將信撕碎揣走了。幸虧在晚飯時,提到了工作,菊治才記住了呢絨批發店的店名。但他忘記問文子新的住址,因為仿佛那住址已經移入了菊治的體內。

下班後,菊治找到了文子租賃的房子,就在上野公園的後麵。

文子不在家,是一個穿著水兵服的十二三歲少女來應的門。她似乎剛剛放學回家,走到門口又進屋了片刻,才出來說:“太田小姐不在家裏,早上她說要跟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問道,“她去旅行了嗎?什麼時候走的?說了要去哪裏嗎?”

少女退回屋裏,站到稍遠的地方說:“我不太清楚,我媽不在……”

這個眉毛稀疏的少女,仿佛對菊治有些懼怕。

菊治走出大門,回頭去看這幢帶著小院的不大的二層樓房,卻無法判斷文子究竟住在哪間房。

想起文子說的“死亡就在腳下”,菊治的腿不由得麻了。

他掏出手絹來擦臉,可越擦越是沒有血色。他依舊不停地擦,把手絹都擦得又黑又濕了。他覺得脊背上全是冷汗。

菊治對自己說:“她不會去尋死的。”

文子讓菊治重獲了活下去的勇氣,她理應不會去死。

然而昨天文子的舉止,卻正是想死的表白。或許這樣的表白,是因為她害怕自己與母親一樣,成為罪孽深重的女人。

“就讓栗本一個人活著吧……”

菊治宛如對假想敵吐出了一口怨氣,便急匆匆地走向了公園的林蔭處。

[1]古田織部為日本茶道大家,織部茶碗即日本桃山時代在美濃由古田織部指導所燒製的陶器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