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中午,大木乘上“鴿子號”,雖然覺得音子未必會來車站送他,可心裏卻又惦記著。這時,女弟子阪見慶子來了。

“過年好。先生說,本來應當她來送行,可每年元旦,有幾家禮數上少不得,非去不成,中午還得在家恭候客人,所以,一大早就出去了。所以,就讓我代她來送行,好好向您道歉。”

“哦,是嗎?你還特地趕來,真是過意不去……”大木回答說。元旦車站上乘客雖少,慶子的美麗,依然引人注目。“大年夜勞你到飯店來接,元旦又到車站來送,多承照應。”

“不客氣。”

慶子穿的仍是昨晚那身和服。上麵繪有千姿百態的海鳥,紛紛飄落的雪花。料子是淡青的緞子。盡管海鳥上了顏色,但依慶子的年紀來說,終究太素,作為過年的衣裳,也顯得不夠熱鬧。

“這衣裳很漂亮。是上野先生設計的?”大木問。

“不,是我自己畫的,還不盡如人意。”慶子臉微微一紅說。毋寧說這身素淨的衣裳,反把慶子那張嬌豔的麵龐,襯托得更加生動水靈。而且,海鳥的色彩搭配與形態變化,於抽象之中自有一股朝氣。紛落的雪花宛如在翩翩飛舞。

慶子把京都的點心和冬天的醬菜遞給大木,說是音子先生的禮物。

“還有,這是盒飯。”

從“鴿子號”進站到開車,雖說隻有一二分鍾,慶子一直靠窗站著。大木隻看得見慶子胸脯以上的地方,心想,現在應是慶子一生中最美的時光。大木無從知道音子的美麗青春。他不得不與十七歲的音子分開,而昨天見到的音子,已經四十歲了。

大木提前在四點半鍾便打開飯盒。拚好的年菜中,還添上了飯團。飯團捏得又小又好看,其中似乎蘊含著女人的款款心意。音子是為了那個男人——往日曾蹂躪過少女的他而捏的吧?咀嚼著僅一口或一口半大的飯團,在舌頭與牙齒之間,大木感覺到了音子對自己的寬恕。不,那不是寬恕,那是音子的愛心吧?是音子至今仍深藏在心底的愛吧?被母親帶到京都以後,音子生活裏發生過些什麼事呢?除了畫畫,獨自生活,詳細情形大木一無所知。也許她有過愛情,或是談過戀愛。然而,以少女的全副生命去愛大木,這份愛,是切實的。在音子之後,大木也曾經有過幾個女人。但像愛少女音子那樣愛得那麼刻骨銘心的,卻沒有。

“米真好。哪兒的米呢?關西的米……”大木一麵尋思,一麵把小飯團接連送到口裏。不鹹不淡,很入味。

音子在十七歲上,早產,自殺未遂,又在兩個月後給送進窗上攔著鐵格子的精神病房裏。大木雖從音子母親那裏得到信,卻不被允許與音子相見。

“隻可在走廊裏遠看,請千萬別過去……”音子的母親說,“我也不願叫你瞧見她現在那樣子。要是見了你,又該鬧得她不安生了。”

“她還認得出我嗎?”

“當然認得出……不就是為了你,才這樣的嗎?”

“……”

“不過,好像還沒到瘋的地步。醫院的大夫也安慰我說,隻是一時的。那孩子總是做這樣的手勢。”說著,母親比畫著抱嬰兒哄孩子的姿勢,“是想她的孩子喲。怪可憐的。”

音子住了三個月才出的院。母親見到大木時說:

“我也知道,您有太太,還有孩子。音子當初也該知道的。以我這年紀,明知這樣,卻還來求您,也許您會以為,倒是我才瘋了呢……”音子母親顫著肩膀說,“能不能請您跟音子結婚呢?”

母親湧出眼淚,低下頭,緊緊咬著牙。

“這事我也考慮過。”大木不勝痛苦地回答。他家裏當然也起了風波。他太太文子那時二十四歲。

“想過好多好多次。”

“您權當我也跟女兒一樣,腦筋有毛病,當成耳邊風好了。我絕不會再來求您的,並不是說馬上就要怎麼著,就讓音子等上三年兩載,五年七年的。不用我說,音子那姑娘也一定會等的。再說,她還是個十七歲的女學生家……”

大木心想,聽這口氣,母親的那股烈性,竟傳給了女兒音子。

沒到一年,母親把東京的房子賣掉,領著女兒搬到京都住了。音子轉到京都的女子高中,留了一級。女高畢業後,進了美術專科學校。

直到除夕共聽知恩院的鍾聲,元旦把盒飯送到特快列車上,這已經二十幾年過去了。不隻是飯團,就連年菜也按著老規矩,保持著京都風味,大木每下箸夾菜,都先欣賞一番,然後才送進嘴裏。京城飯店的早餐,雖然也應景兒有碗燴年糕,但真正過年的風味,是在這個飯盒裏。即便回到北鐮倉自己家中,恐怕也同近來婦女雜誌上的彩色照片一樣,正月的菜肴大多有些西化了。

京都女畫家音子,照她女弟子的說法,元旦有些“禮節”上的應酬,但總還不至於連抽個十分一刻鍾,上車站來一趟的工夫都擠不出來吧?或許也像除夕聽鍾那樣,免得與大木兩人單獨相處,音子才又打發女弟子來車站送行的?昨晚當著女弟子和舞伎的麵,關於往事,大木對音子雖然隻字未提,但往昔在兩人之間卻像息息相通似的。這盒飯也是這樣。

“鴿子號”開動後,大木在窗內用手掌拍拍玻璃,發現這樣做,車外的慶子聽不見,便把車窗抬起兩厘米,說道:

“元旦一大早便趕來,謝謝了。府上是在東京吧?常常要回去是不是?順便到舍下來玩吧。北鐮倉不大,在車站附近一打聽,馬上就能打聽到。還有抽象畫,音子先生說的那種充滿狂氣的畫,給我寄一兩張來看看。”

“真難為情,那畫兒都給上野先生說了,有些狂氣……”慶子的眼裏,倏忽閃過一道奇怪的神色。

“不,那是因為上野先生已經畫不出那種畫,才那麼說的不是?”

列車停車的時間很短,同慶子的談話也短。

大木自己以往寫過幻想小說,但今日所謂的抽象小說卻從未涉筆。倘如語言與文字脫離日常實用,將其看作抽象或象征也未嚐不可。不過,大木早年在散文寫作上,對自己運用抽象或象征的這種才能和資質,曾經竭力加以遏製。他親近過法國象征派詩歌等,年輕時也學過以抽象或象征的語言做具體而寫實的表現。然而,大木認為,具體而寫實的表現一旦深化,仍會達到象征與抽象的境界。

譬如說,大木用語言和文字所表現的音子,同實在的音子之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呢?個中真相,恐怕是難以把握的。

大木的小說中,壽命最長、至今仍擁有眾多讀者的是一部長篇,寫他同十六七歲的上野音子戀愛的故事。由於小說的出版,音子的臉麵益發受到傷害,引起世人的好奇,這的確有礙她的婚事。但是,直到二十幾年後的今天,作為小說原型的音子,毋寧說,依舊為廣大讀者所喜愛,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

與其說是成為小說原型的女孩音子為讀者“所喜愛”,還不如說,是大木小說中的音子受到讀者所喜愛更妥當。那不是音子的自述,而是大木的寫作。其中加上作家大木的想象與虛構,當然也就有所美化。但是,這些姑且不談,大木所寫的音子,同假定是音子自述的那個音子,二者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音子?實在難以分辨。

不過,小說中的女孩是音子,卻是錯不了的。大木若是沒有同音子的這段戀情,恐怕就不會有這部小說了。而且,直到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小說還一直廣為閱讀,顯然全仗有音子這樣一個人物的緣故。倘如大木沒有遇到音子,大木的人生中就不會有這段浪漫史。三十一歲的大木結識音子,彼此相愛,是命運呢?抑或是上天的賜予?思之再三,而不得其解。但這事給大木這位作家帶來好運,開始走紅,確是不爭的事實。

大木給小說取名為《十六七歲的少女》。書名很平常,沒有討巧之處。在二十幾年前,舊學製的女學生,年僅十六七便失身於人,又早產,還一度發狂,這是極不尋常的事。但大木並不認為有多不尋常,也就沒當作不尋常的事去寫。更沒用好奇的眼光看待音子。正像小說平凡的書名一樣,作家毫無虛飾地將音子寫成純潔而熱情的少女。借容貌、豐姿、舉止,盡力寫得形象鮮明。就是說,作者以清新活潑的筆調,傾吐他青春的愛情。《十六七歲的少女》之所以長期以來擁有廣泛的讀者,便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年輕而有妻小的男子與少女的悲戀,一味抬高其美感,竟至看不出任何道德的反省。

大木和音子幽會的時候,音子說:

“你總覺得對不起這個對不起那個的,這是你的脾氣,是嗎?臉皮不要這樣薄,膽子再大一點才好呢。”

聽音子這樣說,大木不覺一怔:

“我臉皮夠厚的了。現在不就是這樣嗎?”

“哪兒呀,我說的不是指你跟我的事。”

“……”

“不論什麼事,你應該想怎麼做就怎麼做,那多好。”

大木一時無言以對,不禁回顧起自己。音子這句話,過了很久,仍使他不能忘懷。十六歲的少女,居然能看透大木的性格和生活,他感到了一雙愛情的慧眼。其實大木向來是非常任性的,但自從跟音子分開以後,凡事太顧慮別人時,就會想起音子的這句話,想起說這句話的音子。

音子或許是感覺到,因為自己的這句話,大木才停下了愛撫的手,於是把臉靠在大木的胳膊上。音子一聲不響,咬住大木的胳膊彎,咬得很用力。大木忍痛沒有動。音子的眼淚,沾濕了他的胳膊。

“痛死啦!”大木說著,抓住音子的頭發,拉開了。胳膊上留下音子的牙印,沁出血來。音子舔著牙印說:

“你也咬我!”

大木輕撫音子的手臂,從指尖直到眉梢,一麵端詳著,真不愧是少女的玉臂,便去吻她的肩。音子怕癢,扭著身子。

大木寫《十六七歲的少女》並沒有按音子的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來處理,但寫的時候,倒是想過音子這句話。《十六七歲的少女》,是跟音子離開兩年後才寫成的書。音子已隨母親搬到京都去了。音子的母親明知大木有妻小,卻還來懇求,要他同音子結婚。大概是得不到大木的答複,才離開東京的吧。或許是受不住獨生女兒和自己的悲哀與難過吧?在京都,音子和母親看了大木的《十六七歲的少女》,會怎麼想呢?以音子為模特的小說,成了大木的成名作,讀者越來越多,她們又會怎麼看呢?對年輕作家小說裏的模特,一般人是不會去深究的。等別人知道《十六七歲的少女》以音子為模特時,大木已經過了五十,作家的地位也有了提高,便有人出來查訪他的經曆。那已是音子母親去世後的事了。音子在京都也成了女畫家,這位小說中的模特就越發出名了。作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中的模特,音子的照片還曾在雜誌上刊登過。音子當然不會甘當小說中的模特,允許別人拍照。那準是作為畫家拍的照片,未經她本人許可,擅自移用的,大木心裏這樣揣度。當模特的感想一類文字,當然更不會見諸報端的了。《十六七歲的少女》出版時,音子和她母親也沒向大木表示過什麼。

亂子倒是出在大木自己家裏。那是理所當然的。大木的太太文子,出嫁前一直在一家通訊社當打字員。大木寫好的稿子,便叫新婚的妻子打字。其中未嚐不帶有新婚的甜蜜與愛情遊戲的成分,但也並非僅僅如此。自己的作品頭一次在雜誌上發表時,看到鋼筆寫的原稿與小小的印刷鉛字之間,其效果和印象竟有偌大的差別,大木也覺得驚奇。但等寫慣了,自然而然能從鋼筆手稿上知道鉛字印刷的效果了。並不是一邊考慮效果一邊寫,壓根兒就沒放在腦子裏,結果竟能消去鉛印與手稿之間的差距。他隻能做到,寫的時候就好像看到印刷稿,而不是看的原稿。原稿上看著無聊,甚至鬆散的地方,印成鉛字,反而相當緊湊。這也許是職業的訓練,已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吧。大木常對初寫小說的人說:

“不管同人雜誌還是什麼,總之,印成鉛字試試看,與原稿不相同哩。你會發現許多奧妙,簡直意想不到。”現在發表的形式一般是鉛字印刷,但有時也能品味到與之相反的訝異之趣。譬如,大木一直看《源氏物語》的注釋本或小型文庫本,也即現在這種小字體的鉛字印刷,所得到的印象便截然不同。進一步再追溯到王朝時代的手抄本,試想,讀後的印象又該如何呢?再說,《源氏物語》對現代而言,是一千年前的古典名著,但在王朝時代,卻是當時的現代小說。不論《源氏物語》的研究有多大進展,在今天來說,終究不能當現代小說來讀。盡管如此,看木版本比看鉛印本,卻更讓人陶醉。這倒不是出於懷古的趣味,而是為了多少能接觸到作品的實質。至於今日的作品,讀手稿的複製品,不過是種風雅罷了,一般人總是讀鉛印本,無意去看那蹩腳的鋼筆字。

和文子結婚時,大木的鋼筆手稿與鉛印本之間,幾乎已無多大差別。因為太太是打字員,稿子統統由她打。日文的打字稿比鋼筆寫的手稿,大概更接近鉛印本吧。並且,他還想到西洋的原稿,不是打字稿,便是打字謄清稿,幾乎沒有例外,於是也想試一試。可是大木的小說打成日文字後,也許是看不習慣的緣故,與鋼筆手稿和鉛印相比,似乎要乏味得多。不過,因此倒也容易發現不足,便於修改潤色。於是,大木的稿子便統統由文子打字,這也成了慣例。

那麼,《十六七歲的少女》的稿子該如何處理,便同慣例起了衝突。倘若交給妻子去打字,勢必會給她帶來痛苦和屈辱,而且也太殘忍了些。音子十六歲的時候,太太二十三歲,已經生了一個男孩。丈夫與音子偷情,文子已有所察覺。文子半夜三更背著嬰兒在鐵路上彷徨,直到很晚才回來。回來後,也不馬上進屋,而是靠在院子裏的老梅樹上。大木到外麵去找她,一進大門,聽見啜泣聲才發現她。

“你這是幹什麼!孩子不要著涼嘛。”

三月中旬,天氣還冷。嬰兒果然著了涼。有些肺炎的症候,便住了院。文子也跟到醫院去陪住。

“要是這孩子死了,你和我撂開手就容易了,那多好!”文子曾這樣說過。盡管如此,大木卻正好趁妻子不在家,去與音子幽會。孩子的病倒是好了。

因發現音子母親從醫院寄來的信,音子十七歲早產的事,讓文子知道了。十七歲倒不足為怪,可是讓文子吃驚到極點,簡直做夢都沒法相信的,是自己的丈夫會讓一個少女遭那樣大的罪,便大罵丈夫是惡魔,激動之下,竟咬了舌頭。看見妻子嘴裏流出血來,大木慌忙撬開她的嘴,伸進手去。文子好像憋不過氣來,惡心得要吐的樣子,一下癱倒了。大木抽出手來,指頭上有妻子咬的牙印,淌著血。一看這情形,妻子倒多少鎮靜了下來,給大木洗淨手指,敷上止血藥,裹好紗布。

音子和大木一刀兩斷,跟母親搬到京都的事,文子也知道了。《十六七歲的少女》完稿,便是那以後的事。稿子讓文子打字,固然又要揭開妻子嫉妒與苦惱的傷疤,讓它再次淌血,可是,隻有這部小說不經打字便發稿,對妻子而言,便好像是“秘密出版”似的。大木左思右想,結果還是打定主意把稿子交給妻子。他尤其存心要向妻子坦白一切。打字之前,文子似乎從頭至尾通讀了一遍。她沒法兒不那樣做。

“我要是跟你分開就好了。為什麼沒跟你分開呢?”文子臉色蒼白地說,“讀者都會同情音子的。”

“我不願過多寫你的事。”

“我比不上你理想中的女性,是嗎?”

“不是這個意思。”

“我隻是個嫉妒得發狂,招人恨的女人嗎?”

“音子她人已經離開了。而你,要跟我一起生活,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書裏的音子,加進好多虛構,與實際的音子是兩回事。就說她發瘋時的事吧,我壓根兒不清楚。”

“那些虛構的事,正是你的愛情呀。”

“要不是的話,怕就寫不成了。”大木幹脆地說,“這部稿,能給我打嗎?你心裏會不好受的……”

“我打。打字機是架機器。我可以把自己當成機器使。”

文子雖說要把自己當成“機器”,可是做不到。她似乎常常打錯,大木不時聽到撕掉打字紙的聲音。有時停下手,偷偷啜泣,或要嘔吐。房子狹小且簡陋,大木對文子的動靜一清二楚。他無法安心坐在桌前。

不過,對於《十六七歲的少女》,文子沒再說一句話。也許是要當“機器”,就不願開口了。《十六七歲的少女》這部小說,按四百字一頁的稿紙,一共有三百五十來頁。曾經當過打字員的文子,又一直給大木打稿子,看樣子得用不少日子。而且,文子的臉色發青,麵容憔悴。有時會豎起眉梢,茫然地盯住一個地方。她固執地硬不肯離開打字機。一天,晚飯前吐黃水,趴在那裏。大木繞到她身後,摩挲她的背。

“水,給我水!”文子喘著氣說。眼圈兒發紅,眼淚流了出來。

“是我不好。不該叫你打這部小說。”大木說,“可唯獨這部,直接拿去發稿,倒像背著你似的,我又……”那樣一來,他們夫妻關係雖不至於破裂,但會後患無窮,會留下難以愈合的傷痕。

“你肯讓我打,不論多難受,我都要謝你。”文子虛弱地強作笑容,“連續打這樣長的稿子,還是頭一回,多半是累了。”

“稿子越長,你受的罪也越久。或者也可以說,當小說家的老婆,這就是報應啊。”

“看你這本小說,我對音子小姐已經非常了解,我雖然痛苦得要死,卻還是覺得,你能碰上她,真是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