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說過了嘛,我寫的音子,是理想化了的。”

“這我知道。像書中的小姐,現實裏是不會有的。可是關於我,希望能再多寫一些才好。哪怕把我寫成潑婦,嫉妒得發狂,像個母夜叉似的,我都不在乎。”

大木窮於回答:“可你並不是那種潑婦啊。”

“那是你不懂我的心。”

“不,我不願意家醜外揚。”

“騙人。你是叫小音子給迷住了,隻想寫她一個人。要是寫上我,你覺得會有損於音子小姐的美,糟蹋你的大作,對吧?可是小說,非要寫得那麼美不可嗎?”

就算是一個嫉妒得失去理智的妻子也罷,由於小說裏沒多寫上幾筆,又一次招來妻子的嫉妒。文子的嫉妒,並不是沒寫,而是寫得簡略了一些,毋寧說這樣更有說服力。可文子,卻因沒把自己寫得詳盡周備而感到委屈。在大木看來,妻子的這種心理,不可理解。是不是跟音子比,文子以為自己受到輕視,或者說覺得大木沒把她放在眼裏呢?《十六七歲的少女》是寫同音子的悲戀的,對文子所用的筆墨,勢必不能與音子一樣多。即便其中加進作者的虛構,但一直瞞著妻子的事,大木也如實寫了不少。他最擔心的,也正是怕妻子知道那些事。可比起那些事來,妻子倒為自己給寫得太少而傷透了心。

“我不願意通過你的嫉妒來寫音子。”大木說。

“沒有愛——甚至連恨都沒有,所以你才寫不來……當時我為什麼沒讓你離開?我一邊打字,心裏一邊仔細琢磨。”

“又提這些沒有意思的話。”

“我是很當真的。沒讓你離開,是我的一大罪過。這罪孽,我難道一輩子都得背下去嗎?”

“你胡說什麼!”大木抓住文子的肩膀,使勁搖著。文子的胃又翻騰起來,苦著臉吐黃水。大木鬆開手。

“……”

“不要緊的。我,我,說不定又懷上了。”

“什麼?”

大木一愣。文子兩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

“那你可不能不保重身子。小說也別打了吧。”

“不,要打。就讓我打吧。已剩不多了,再說,也隻是動動手的事。”

文子一味固執,不聽大木的話。打完小說後,隔了四五天便小產了。原因與其說是打字打的,不如說是所打的內容給她內心的打擊。請了一位女醫生來出診,文子躺在家中,頭發像梳辮子一樣束在後麵,看上去顯得薄了一些似的。本來頭發雖厚,卻很柔軟。她隻淡淡地塗上點口紅。沒有血色的臉上,因為沒有搽粉,露出光滑柔嫩的肌膚。文子年紀還輕,小產對她並沒多大影響。

然而,大木把《十六七歲的少女》塞到文件櫃裏,便沒再碰過。雖沒燒掉也沒撕毀,但也沒拿出來重看一遍,一直那麼擱著。這部小說,無形中埋葬了兩條小生命。音子早產,文子小產,豈不是很不吉利嗎?小說的事,夫妻倆暫且誰都避而不談。後來,倒是文子先提起來。

“小說為什麼不發稿呢?是怕對我不利嗎?既然嫁給了小說家,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要是說有什麼不好,我倒覺得,恐怕對音子小姐不大好。”說這話的文子,小產後身子已經恢複,甚至連皮膚都變得嬌嫩豔麗起來。這就是青春的奧妙吧。而且,比先前更加懂得女人要取悅於丈夫了。

《十六七歲的少女》即將出版時,文子又有了身孕。

小說得到了批評家的讚賞。尤其獲得許多讀者的喜愛。文子未必會忘掉她的嫉妒與痛苦,但在神色間,言語上,卻沒有一點表示,她為丈夫的成功而高興。在大木的小說中,至今仍最暢銷的,便是被人譽為他早年代表作的這部《十六七歲的少女》。小說不僅改善了大木一家的生活,並且給文子以衣著乃至首飾,甚至對她子女的教育花費都有所裨益。難道文子現在就沒再想過,這是因為有了音子這位少女,有了這位少女同大木相愛的結果嗎?莫非她以為這是丈夫當然的收入?至少,音子與大木往日的這場悲戀,如今對文子說來,已不再是出悲劇了吧?

對此事,大木還不至於那麼違心,有時也禁不住要想。成了《十六七歲的少女》中的主人公的音子,對他大木,難道會是毫無價值的嗎?音子對於這部小說,從未向大木說過什麼。她母親也沒來抱怨過。較之繪畫與雕刻一類寫實的紀念像,小說通過語言文字,更能深入到音子的內心,連她的模樣都可隨心所欲地加以想象、虛飾和美化,但女主人公是她音子,卻絕不會錯。大木盡情於寫年輕人的熱戀,至於音子的困窘,以及對未婚的她日後會造成什麼麻煩等等,全沒放在心上。這樣寫雖然吸引讀者,卻說不定妨礙了音子的婚事。而大木反因《十六七歲的少女》,名利雙收。文子的嫉妒看來已經消解,創傷也似乎已平複。被迫離去的音子早產與大木太太文子的小產,兩者自有不同。正如俗話說,小產之後必早得子,果然文子不久又平安生了一個女兒。所不變者,唯有《十六七歲的少女》這部小說,而歲月則無情地流逝。小說裏,沒有渲染文子瘋狂的嫉妒,就家庭這一世俗觀念而言,豈不是更好嗎?不過,這確是這部小說中的不足之處。盡管如此,這不正好使小說更加耐看,使書中的音子更為可愛嗎?

一提起大木的代表作,即便在二十幾年後的今天,仍必首推這部《十六七歲的少女》。大木作為小說家,不免有些泄氣。

“真沒出息呀!”常常一個人心中煩惱。但轉念又想,那正表明小說富有青春的魅力。再說,世人的好惡,已有社會的定評,即或作者本人抗議,也無改於一絲一毫。作品已離開作者而獨立存在。然而,十六七歲的少女音子,後來怎樣了呢?大木心裏常常掛念著。隻知道她被母親帶到京都去了。大木之所以對音子的事放心不下,不能不說是由於小說《十六七歲的少女》曆久不衰的緣故。

音子以畫家成名,還是近幾年的事。在那之前,兩人彼此不通音訊。大木以為音子平平常常地嫁了人,平平常常地過著日子。大木也但願她能如此。但依音子的性格,又覺得她不會甘心過平凡的日子,這是不是自己還舊情未斷呢?大木有時這樣反省自己。

因此,得知音子成為畫家,對大木是個不小的衝擊。

分手以後,直到音子當上畫家自立,這中間,她吃過多少苦頭,有過多少煩惱,終非大木所能知道。在百貨公司的畫廊裏,偶然看到音子的畫作,內心好一陣激動。那不是音子的個人畫展,而是各類畫家展銷的作品中,有音子的一幅畫。畫的是牡丹。在畫絹的頂上方,隻畫著一朵紅牡丹。花朵對著正麵,比真的還大。葉子稀疏,下麵有一朵白色的花蕾。從大得超乎自然的花朵上,大木看出音子的氣派與品格。他當即買下,因有音子的落款,不便拿回家去,便捐贈給了小說家俱樂部。在俱樂部的牆上,高高地單掛上這麼一幅畫,與在熱鬧的百貨公司裏看,印象多少有些不同。那紅豔豔的大朵牡丹花,仿佛魔幻一般,由花心發出孤獨的光。從雜誌上看到音子在畫室裏的照片,便是那個時候。

想在京都聽除夕鍾聲,是大木多年的夙願。而要與音子同聽,倒多半是由這幅牡丹畫引起的。

北鐮倉的南北兩丘之間有條通路,花木繁茂。今年,路旁的百花想必不久也會報知春來的消息吧。從北山丘散步到南山丘,已成了大木的習慣。遠眺紫色的晚霞,是在南山丘的高處。

晚霞的紫色,倏忽之間便消失了,變得藍裏透灰,顯得冷冰冰的。宛如春天乍到,又轉回了冬天。將薄靄染成一抹桃紅的夕陽,想是已經西下,頓感肌膚生寒。大木從南山丘走下山穀,回到北山丘的家中。

“京都來了位叫阪見的年輕小姐。”文子說,“帶了禮物,有兩張畫。”

“走了嗎?”

“太一郎送她出去的,沒準兒找你去了。”

“唔?”

“真是漂亮得驚人。是什麼人呀?”妻子看著大木的臉,察看他的神色。大木雖然盡力裝得若無其事,妻子以她女人的敏感,似乎覺出,那女孩與上野音子有些關係。

“畫在哪兒?”大木問。

“書房裏。還包著,我沒看。”

“哦。”

阪見慶子到京都站送行時,曾答應過大木,大概是如約送畫來了。大木隨即走進書房,拆開包。有兩張畫,鑲在樸素的框裏,一張叫《梅》。說是梅,卻隻畫了一朵花,有嬰兒的臉那麼大,沒有枝條,也沒有樹幹。一朵花上,有紅瓣,還有白瓣。而且,紅瓣上紅得有深有淺,畫得頗為奇妙。

這朵大梅花,形狀並不那麼怪,也絲毫沒有圖案的感覺。仿佛有個怪誕的靈魂在搖晃,真好像在動似的。那或許是由於背景的緣故。乍一看,大木以為是一堆厚厚的破冰片,再仔細看去,像是連綿的雪山。好在不是寫實,厚冰也罷,雪山也罷,什麼都成,但作品給予鑒賞者的巨大感受,當是雪山而非其他。畫中的尖峭有如刀削,上寬下窄的山,當然是不會有的,那是抽象派的畫法。既不是雪山,也不是厚冰,應是慶子心中那無可名狀的意象吧?即或是層層的雪山,也不是那種冰冷的雪白。雪的冰冷的感覺與雪的溫暖的色調,交織而成一首樂曲。而且,還不是清一色的雪白,仿佛是各種顏色的合唱。色調的變化,同那朵梅花的紅白花瓣一樣微妙。倘認為這是幅冷峻的畫,那便是冷峻的;認為是溫暖的,便是溫暖的。總而言之,梅花裏洋溢著畫家年輕的情感。阪見慶子大概是依從季節,為大木新畫的吧,既然看得出是梅花,該算是半抽象畫吧。

看畫的工夫,大木想起院子裏那株老梅樹。花匠說梅樹有病,是畸形的。大木聽信花匠一知半解的植物學知識,竟信以為真,自己也沒再去查考,一直到今天。那株老梅,一棵樹上便開了紅白兩種花,不是嫁接的結果,而是同一枝上有紅梅有白梅。也不是枝枝都這樣,有的一枝上全開白梅,有的一枝上全開紅梅。而這麼摻雜著開的,未必年年都在同一條花枝上。大木很喜歡這株老梅。老梅現在正新蕾初綻。

阪見慶子的畫,一定是用一朵梅花來象征這株稀奇的梅樹的。她大概是聽音子說過這株梅樹的事吧。音子十六七歲的時候,大木已與文子成家,音子雖沒來過,卻聽說過老梅樹的事。大木自己都忘了曾說過這事,可音子倒還記得。並且,又告訴了她的弟子慶子。

說到梅樹,會不會把往日的悲戀也袒露了出來呢?

“那個,是音子小姐的?”

“什麼?”大木回過頭。正在凝神看畫,竟然沒發現妻子站在身後。

“是音子小姐的畫吧?”妻子問。

“不是的。這麼富有朝氣的畫,她畫不出來吧?是方才來的那女孩畫的。落款上不是寫著‘慶’字嗎?”

“這畫好怪。”文子的聲音有些生硬。

“是很怪,這畫。”大木盡量隨和地應著,“近來的年輕人,連日本畫也畫成這樣。”

“是叫抽象派嗎?”

“還不到抽象派的程度,總之屬於那一類吧……”

“另一幅更怪啦。是魚呢,還是雲?把亂七八糟的顏色,任意塗在上麵,有這樣畫的嗎?”

“嗯。魚和雲可差得遠哪。非魚也非雲吧?”

“那畫的是什麼?”

“既然看著像魚,或者像雲,說不定隨你怎麼看都行。”

大木把目光投向那幅畫,一麵彎腰去看靠在牆上的畫框背麵,一麵說道:

“《無題》。叫《無題》。”

畫麵上沒有任何物的形象,用色比那幅《梅》還強烈。因為橫線多,文子才勉強解釋為魚或雲吧?乍看,似乎連色彩都不協調。但以日本畫而論,頗顯出一種熱情。當然不是任意亂塗。《無題》,反倒蘊含著無窮意味。畫家的意圖看似含而不露,其實說不定倒更加呈露了出來。畫的中心究竟在哪兒,大木正看著,妻子突然詰問道:

“那個人,跟音子有什麼關係?”

“隨身弟子呀。”大木回答說。

“是嗎?讓我把這畫撕了燒掉成嗎?”

“胡說八道!怎麼能那樣亂來……”

“兩張畫都曲盡其意,畫的是音子。這種東西不該留在家裏。”

大木猝不及防,對女人閃電般的嫉妒很是驚訝,一麵鎮靜地說:

“這怎麼會是畫的音子?”

“你會不明白?”

“是你胡思亂想,疑心生暗鬼喲。”說著,大木心底點起一小團火,好似燒得越來越旺。

看得出來,那幅《梅》,顯然在表現音子對大木的愛。那麼一來,《無題》也能看出其中隱含著音子對大木的深情。《無題》使用的是礦物顏料。畫的中央偏左下方,礦物顏料用的很多,采取了暈染的手法。暈染之中,有一亮點,像一扇奇怪的窗子,仿佛能窺到這幅畫的靈魂。如果認為是音子對大木的未了之情,也未嚐不可。

“這兩張畫不是音子畫的,是她女弟子畫的。”

文子似乎疑心到,大木去京都聽除夕鍾聲,興許是跟音子一起聽的。不過,當時什麼也沒說。也許是因為大木回來那天,正好在大年初一。

“反正我不喜歡這畫。”文子豎著眼睛說,“不能擱在家裏。”

“你喜不喜歡是另一回事,這可是正經八百的畫家作品。又是出自年輕女畫家的手筆。隨便把人家的畫毀掉,好嗎?尤其是,這是送給咱們的呢,不是光叫咱們看看的,你知道嗎?”

文子理屈詞窮了。

“是太一郎出麵接待……然後送她上車站了吧?不過,到北鐮倉車站,時間夠久的了。”

難道這點事也會叫文子著急?車站很近,每隔十五分鍾就有一班車。

“這回太一郎會不會受到她的誘惑呢?人美得簡直有些妖氣。”

大木把兩張畫原樣摞在一起,慢條斯理地包著,說:“不要說什麼誘惑不誘惑的!我討厭誘惑這種字眼。那麼漂亮的女孩子,這畫興許畫的是她自己呢。出於女孩家的一種孤芳自賞……”

“不,這畫的準是音子,沒錯兒。”

“哼,就算是這樣,沒準兒那女孩跟音子是同性戀呢。”

“同性戀?”文子冷不防給鑽了個空子,“她倆是同性戀嗎?”

“我哪兒知道。即便是同性戀,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不是?兩個人同住在京都的古刹裏,性格又都剛烈得近乎瘋狂。”

說同性戀,顯然讓文子感到迷惑不解,半晌沒作聲。

“就算是同性戀,我覺得,那畫畫的還是音子對你不渝的愛情。”文子的口氣已經緩和。為了搪塞一時,竟脫口說出“同性戀”這詞兒,大木不禁感到羞愧。

“你說的也罷,我說的也罷,恐怕都是胡思亂想。因為兩人都帶著成見看畫……”

“她要是不畫這種莫名其妙的畫,不就好了嗎?”

“嗯。”

無論多麼寫實的繪畫,總要表現畫家的內在情感和創作意圖的。但大木此時避免與妻子繼續爭論下去。他有些心虛。對慶子的畫,文子的第一印象,或許出人意料,竟是正確的。而“同性戀”,大木未加思索隨口說說的印象,說不定也偶爾言中,歪打正著。大木心裏這麼嘀咕著。

文子走出書房。大木則等著兒子太一郎回家。

太一郎在一所私立大學做國文專業的講師。沒課的日子,不是到學校的研究室去,就是待在家裏看書。他本來想研究明治以後的“現代”文學,由於父親反對,改為研究鐮倉、室町時代的文學。他能閱讀英、法、德三國語文,以國文學者而論,是頗為出類拔萃的。人倒是個才子,但性情上與其說溫和,倒更帶些憂鬱。而他的妹妹組子,對裁剪、服飾、插花、編織,什麼都是半瓶醋,沒常性,卻又總是快快活活的。相比之下,兩人的性格正好相反。組子有時約他去溜冰或打網球,太一郎經常愛搭不理的,被妹妹看成是怪人。同妹妹的朋友,那些女孩子也不來往。叫學生上家裏來時,也不給妹妹正式介紹一下。母親在家裏熱情款待太一郎的學生,組子有時會板起麵孔,但從不當真往心裏去。

“太一郎的客人來了,隻是開頭叫女傭送杯茶就算招待了。而組子呢,從冰箱直到櫃子,自己會去翻個底朝上,還打電話,自作主張,又是訂壽司,又是什麼的,好不熱鬧喲……”

叫母親一說,組子吐了吐舌頭,說:

“可是,上哥哥這兒來的,全是他的學生嘛。”

組子已經出嫁,隨丈夫去了倫敦,家信一年不過兩三封。太一郎還不能自立,當然閉口不談婚事。

不過,太一郎送阪見慶子出去,一直遲遲不歸,大木也有些不放心了。

大木在書房裏隔著後窗的小玻璃向外望去。戰爭時期,挖防空壕挖出的泥土,還高高地堆在山腳下,已經雜草叢生。雜草中,遍開著深藍色的小花。草長得很矮,幾乎看不大見。花也極小,但卻藍得十分濃豔。大木家的院子,除了瑞香,就數這種小藍花開得最早,而且也開得最久,也不知花名叫什麼。雖說不上是報春的花,因靠近書房的後窗,大木常想去摘一朵那嬌弱的小花看個仔細,但總也未去。因此,對這藍色的小花,愈增愛惜之情。

草叢裏的蒲公英也開了。蒲公英的花期也很長。此時,蒲公英的黃花與點點小藍花,在蒼茫的暮色中若隱若現。大木凝目望了很久。

太一郎仍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