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音子打算帶女弟子阪見慶子,上鞍馬山去看“五月的滿月祭”。這裏所說的五月,是指陽曆,而滿月,當然是陰曆。頭天夜裏,月上東山,懸掛在晴朗的天空。
“明天也會是一輪明月的。”音子在廊下賞月,對著慶子說。所謂滿月祭,是賞月的人讓月映酒中,舉杯而飲;倘若天陰無月,那就太煞風景了。
慶子也來到廊前,一手輕輕搭在音子的背上。
“五月的月亮呀。”音子說。慶子沒點頭,也沒開腔,隔了一會兒卻說:
“先生,現在到東山的高速公路上,或者大津那邊,看琵琶湖上的月光好不好?”
“琵琶湖上的月光?那有什麼稀罕!”
“小酒杯裏的月光,難道比大湖上的月光還要好嗎?”說著,慶子坐到音子的腳下。
“先生,院子裏的夜色好美!”
“是嗎?”音子將目光投向院子,“慶子,給我拿個坐墊來,順便把屋裏的燈熄掉……”
在廊前坐下,寺裏的僧房遮住了視線,從廂房這裏,隻看得見裏院。院子毫無雅趣可言,一半沐浴著月光。石頭上也半是月光半是陰影,明暗不一。白杜鵑花開在暗處,似在飄浮。雖到五月,依舊紅豔豔的楓樹上,新抽的嫩葉才剛萌出綠意,在夜色中,顯得黑黝黝的。春天的時候,許多遊客常把紅楓的嫩葉錯當成花,還問:“這是什麼花呢?”
“要不要沏壺新茶來?”慶子問。這麼一座平淡無奇的院子,音子為什麼一直要這樣瞧著?慶子心裏有點納悶。音子麵對半庭朗月,一動不動,像在低頭沉思。
慶子回到廊下,一邊沏茶,一邊說:
“先生,聽說羅丹那座《吻》的模特兒,還在世呐。我在一本什麼書上看到的,當時腦子裏浮起那件雕塑,簡直不可思議呢。”
“是嗎?因為你年輕,才會這樣說。當了表現青春名作的模特兒,難道年紀輕輕就該死掉嗎?哪有這種道理呀!專門打聽模特兒隱私的那些人才可惡呢。”
慶子尋思,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難道竟讓音子想起大木年雄那本《十六七歲的少女》嗎?可四十歲的音子,依然是美的。慶子若無其事地接著說:
“讀了《吻》的模特兒的事,我當時曾想,趁現在還年輕,應該求先生給我畫張像留著。”
“如果我能畫得了,當然好。倒不如你自己試著畫張自畫像,你說呢?”
“我怎麼行……一來畫不像,畫了,也會將內心的醜惡表露出來,變成一幅可憎的畫了。再說,為畫自畫像倒用起寫實的手法,人家準要認為我是孤芳自賞呢。”
“你居然想用寫實手法畫自畫像?豈不是自相矛盾?不過,誰知你以後會怎麼變呢。”
“我要先生給我畫。”
“我要能畫得了,當然好。”音子重複道。
“不是先生的愛心減弱了,便是先生怕我。”慶子尖著聲音說,“要是男畫家,準樂意給我畫。尤其是裸體畫……”
“看你說的。”對慶子的怨言,音子並不感到意外,“既然這樣,就畫畫看吧。”
“啊,我好開心!”
“裸體可不行!女人畫女人的裸體,不會覺得有多大意思。尤其畫我這種日本畫。”
“我要是畫自畫像,就畫跟先生兩人在一起的。”慶子撒嬌地說。
“構圖時,如何把兩人放在一起呢?”
慶子神秘兮兮地笑著說:“先生若肯畫我,我的畫就可以用抽象手法,叫誰都看不懂……您就不必擔心啦!”
“我倒不是擔心。”音子啜著清香的新茶。
這是音子去茶園寫生時,人家送的新茶。那時已經開始采茶了,但她的寫生畫裏卻沒有采茶姑娘。整個畫麵,滿是一壟壟圓坨坨高高低低的茶樹。音子連著去了幾天,畫了好幾張。因時間不同,照在茶壟上的日影各呈異趣。慶子也跟著去了。
“先生,這不是抽象畫嗎?”慶子問。
“要是你畫的話。可就我來說,僅有綠色,已夠大膽的了。隻要那嫩綠與老綠,在柔和圓潤的波浪形與色彩變化之間,能夠調和就行。”
在畫室裏,依據多幅寫生所畫的草稿已經完成。
不過,音子之所以要畫茶園,倒並非僅是著意那濃淡不一的色彩,以及起伏變化而錯落有致的線條。當年同大木年雄的愛情破裂之後,跟著母親躲到京都,東京京都之間,曾經幾度往返。那時,留在音子心中的,便是從車窗中所見靜岡一帶的茶園。有時是中午的茶園,有時是黃昏落照下的茶園。當時,音子隻是一個女學生,還沒有要當畫家的打算,望著茶園的景色,與大木離別的悲哀,一陣陣湧上心頭。東海道的沿線,有山,有海,還有湖,隨著時間的推移,連浮雲也會染上感傷的色彩。毫不起眼的茶園,何以竟會打動音子的心?這固然無從知道,但也說不定,是茶園那沉鬱的綠意,夕照中茶壟上濃重的陰影,沁透到她的心底。而且,茶園不是天然的,是人工的,壟上的陰影又深又濃。還有一叢叢圓圓的茶樹,宛如一群溫順的羊。離開東京前,一直傷心悲切的音子,到了靜岡一帶,她的悲哀恐怕正達到頂點吧。
看到茶園,音子又生起那縷悲哀之情。於是,便去畫速寫。或許連她的弟子慶子都沒覺出音子心中的那份悲哀。走進新芽萌出的茶園,並無東海道線上窗內所見茶園的那種沉鬱,翠綠的新芽,一派鮮亮明快。
慶子讀過《十六七歲的少女》,在枕邊那些毫無顧忌的悄悄話中,也聽說過大木的事。知道得雖多,卻終究沒有察覺,茶園的寫生畫中,音子表達了她經久不渝的愛的悲哀。隨她前往茶園寫生的慶子,很喜歡那一叢叢茶樹的圓線條所呈現的抽象風格,可畫了幾幅素描之後,竟又逐漸離開寫實的畫法。音子看了她的素描,啞然笑了起來。
“先生,您是純用綠色的吧?”
“是啊。畫的是采茶時節的茶園嘛。關鍵是把綠色的變化調配得好。”
“我想來想去,是用紅色呢還是紫色?乍一看,哪怕看不出是茶園都不要緊。”
慶子的那幅草圖也立在畫室裏。
“這新茶真的好喝。慶子,再沏一壺來。用你的抽象派手法。”音子笑著說。
“抽象派手法?……要不要沏成苦得讓您沒法喝?”
“那就是抽象派嗎?”
慶子在屋裏嬌聲笑道。
“慶子,你上次回東京,去過北鐮倉他家吧?”音子的聲音略帶生硬。
“去過。”
“為什麼?”
“年初到京都站送行時,大木先生說要看我的畫,叫我送去。”
“……”
“先生,我要為您報仇。”慶子冷靜地說。
“報仇?”音子沒料到慶子會說出這話,一時感到愕然,“報仇?為我?……”
“是的。”
“慶子,來,坐到這兒來!咱們一邊品嚐你用抽象派手法沏的苦茶,一邊聊聊好不好?”
慶子默默地挨著音子的腿坐下,端起茶杯。
“哎呀,真的好苦。”慶子皺起眉說,“重沏一壺吧?”
“不用了。”音子按住慶子的腿說,“你說要報仇,究竟要報什麼仇?”
“您不是知道的嗎?”
“我可從來都沒想過,要報什麼仇。也沒有好怨恨的。”
“因為您還在愛他……您沒法兒不愛他一輩子……”慶子頓了頓,說道,“所以,我才要給先生報仇。”
“為了什麼呢?……”
“我嫉妒哪。”
“咦?”
音子把手放在慶子的肩上,她那年輕的肩膀竟自僵得顫了起來。
“先生,我說的對不對?我全知道。我不喜歡那樣。”
“好厲害呀,這孩子!”音子溫和地說,“你說報仇,什麼仇呢?怎麼回事?你想怎麼辦?”
慶子低著頭,一動不動。院子裏,月光照的地方越來越寬。
“為什麼要到北鐮倉他家去呢?也不跟我說一聲……”
“大木先生傷透您的心,我想去看看他的家。”
“都見到誰了?”
“隻見到他兒子太一郎少爺。我覺得跟他父親大木先生年輕時一模一樣。說是大學畢業之後,一直在研究鐮倉和室町時的文學。對我非常殷勤,帶我去了圓覺寺和建長寺,甚至還領我去了江之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