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祭(2 / 3)

“你在東京長大,那些地方對你沒什麼稀罕不是?”

“可不。不過,以前隻是走馬看花而已。現在江之島變了好多哦。斷緣寺的故事也非常有趣。”

“你說的報仇,便是引誘那位太一郎少爺嗎?還是你受他引誘?”音子把手從慶子肩上放下來,說,“那麼說,該嫉妒的,應當是我嘍。”

“哎喲,先生還會嫉妒?我好快活!”說著,摟住音子的脖子,靠了上去,“噢,先生,除了您上野先生之外,不論對誰,我都可以當一個壞妞,一個魔女。”

“你拿去兩張畫吧?兩張自己喜歡的畫,是不是?”

“壞妞也願意開頭給人一個好印象嘛。後來,太一郎來信,說我的畫掛在他書房的牆上了。”

“是嗎?”音子靜靜地說,“這就是你為我報的仇嗎?使出的頭一手?”

“對。”

“太一郎那孩子,當時還非常小,對大木先生與我的事,什麼都不知道。聽說大木先生跟我分開不久,又生了一個叫組子的女兒,比起太一郎來,他妹妹倒更叫我傷心呢。現在想想,也就那麼回事吧。他妹妹大概已經出嫁了吧。”

“那麼說,先生,就先去破壞他妹妹的家庭生活好不好?”

“胡說什麼呀,慶子!不管你多漂亮,多媚人,動不動就開這種玩笑,未免太狂了。這也正是你的致命之處呀。這可不是什麼兒戲或者是惡作劇。”

“有上野先生在嘛,有什麼好怕的?更沒什麼可迷惑的。要是離開先生,我還能畫什麼?恐怕早丟開手不畫了。隨著性命一起……”

“別說得那麼嚇人。”

“去破壞大木先生的家庭,先生當時辦不到吧?”

“因為我那時隻是一個小小的女學生……而大木先生,已經有了孩子……”

“要是我,就非毀了它不可!”

“說是這麼說,家庭這玩意兒可是相當牢固的呢。”

“甚於藝術嗎?”

“怎麼說呢,這個嘛……”音子側著臉,略顯悲哀的神情,“我那時,對藝術之類,想都沒想過呢。”

“先生,”慶子轉過臉,輕柔地撫弄著音子的手腕,追問似的說,“那您為什麼要叫我去京城飯店接大木先生?又打發我去京都站給他送行呢?”

“因為慶子又年輕,又漂亮嘛。是我的得意門生哪。”

“先生對我都不肯說真心話,我不幹!那一次,我從頭至尾仔細觀察過先生。以我這雙嫉妒的眼睛……”

“是嗎?”音子凝視著月光下慶子那雙閃亮的眸子,說,“我不是有意要瞞你。我被迫離開他的時候,虛歲才十七歲。而現在,我成了一個沒有腰身的中年女人了。說老實話,我真不大想跟他見麵。會讓他感到幻滅的。”

“幻滅?您說他會感到幻滅?這話不是該咱們說的嗎?我尊敬上野先生,但對大木先生,卻感到了幻滅。我一直待在先生身邊,所見到的年輕男人,沒一個像樣的,本來以為大木先生有多了不起呢,一見了麵,竟徹底地幻滅了。聽先生的回憶,一直以為他是個出眾的人物。”

“剛見一兩次,是不會知道的。”

“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大木先生也罷,他兒子太一郎也罷,要引誘,容易得很。我……”

“嚇,你這人,說這話多可怕呀!”音子胸口發緊,臉色發青,“慶子,你這樣自負,對你自己,也太可怕了。”

“沒什麼可怕的。”慶子壓根兒無動於衷。

“怎麼不可怕?”音子又說了一遍,“那不跟妖婦一樣了嗎?不論你有多年輕,長得多美……”

“如果那就叫妖婦,差不多的女人都該成妖婦了。”

“是嗎?你是別有用心,才把自己喜歡的畫,送到大木先生家裏去的?”

“不,引誘人哪兒用得著畫兒呀。”

對慶子的自命不凡,音子也無可奈何。

“我是先生的弟子,所以才拿兩幅自己覺得最好的畫去。”

“那倒要謝謝你了。可是,聽你的話,到車站去送行,不過隨便打個招呼而已,也無須送畫兒不是?”

“已經答應他了嘛。何況我想到大木先生家去看看,也沒有別的好借口呀。再說,大木先生看了我的畫,會是一副什麼表情,說些什麼話……”

“幸好他不在家。”

“我想,那畫他隨後就會看到的,隻怕他看不懂。”

“那倒不見得。”

“他的小說,比《十六七歲的少女》更好些的,後來不是也寫不出來了嗎?”

“那不一樣。那是拿我當模特兒,把我理想化了,也是你的偏愛。因為是青春小說,自然會得到年輕人的喜愛。他後來的作品,有的要麼是因為你年輕看不懂,要麼是你不喜歡,我是這麼看的。”

“可是,萬一大木先生作古,作為能傳世的代表作,還不是那部《十六七歲的少女》!”

“別說這種喪氣的話!”音子厲聲地說,把手腕從慶子的手中抽出來,又挪了挪腿。

“還那麼戀戀不舍的!”慶子也不高興了,“人家要替您報仇哪……”

“不是戀戀不舍。”

“是愛……是愛情嗎?”

“也許是的。”

音子離開月光半灑的廊子,進屋去了。慶子留在那裏,兩手捂著臉。

“先生,我也把獻身視為生活的意義呀。”她聲音發顫地說,“可像大木先生那種人……”

“原諒我。那時我才十六七歲。”

“我要給您報仇。”

“即便你要為我報仇,我的愛還是不會泯滅的。”

廊子上傳來慶子的嗚咽聲,她蜷著身子倒在廊子上。

“先生,您畫我吧……趁我還沒變成您所謂的妖婦之前……求您了,裸體也行。”

“那好吧,以我的愛來給你畫。”

“好開心。”

音子藏著好幾幅早產嬰兒的畫稿。一直瞞著別人,連慶子都沒讓看。題為《嬰兒升天圖》,原打算正式成畫,結果幾年過去了。她當然也翻過一些畫冊,想參考一下西洋聖母聖嬰像中的基督或天使,但都是那麼白白胖胖結實健壯,與音子悲哀的心境很不相符。她也曾看過三四幅日本古代名畫《稚兒太子圖》,端麗之中固然不乏日本特有的情趣,也能與音子的心靈溝通,但畫像上的太子卻不是嬰兒,更不是升天圖。音子的《嬰兒升天圖》,也不打算直接采取升天的構圖,而讓其蘊含升天的意韻。但是這幅畫,究竟到哪年哪月才完得成呢?

因為慶子要音子畫她,所以音子想起很久沒有拿出來看過的《嬰兒升天圖》畫稿。把慶子畫成《稚兒太子圖》那樣,不知妥當不妥當?那會是一幅帶有古典風格的聖處女像了。古代的《稚兒太子圖》,屬於佛教繪畫一類,其中有的畫有說不出的妖豔。

“慶子,那就讓我來畫你吧。方才我想好一個構圖。要畫成佛像的樣子,所以舉止上,這麼沒規矩可不行。”音子說。

“佛像?”慶子惘然坐了起來,“我不願意,先生。”

“先畫畫看再說嘛。佛像中也有很多豔麗的,畫成佛像的樣子,再加個標題:一個抽象派青年女畫家。豈不是很有意思嗎?”

“您在開玩笑。”

“當真的。畫完茶園就動手。”音子回頭朝房間看過去。她和慶子畫的茶園草圖,並排立在牆邊。牆的上麵,掛著音子母親的畫像,是音子所繪。

音子的目光落在母親的肖像上。

畫中的母親,年紀很輕。看上去,恐怕比現年四十的音子還顯得嫩相。畫這幅像的時候,音子是三十二三歲,也許她把自己的年紀畫成肖像中的年紀了。說不定是自然而然就把母親畫得那麼年輕而美麗。

阪見慶子頭一次來的時候,望著畫像說:

“是先生的自畫像吧?真美呀。”

音子沒說是母親的肖像。心裏尋思,難道別人都會當成是自畫像嗎?

音子與母親很相似。其相似之處多半都表現在畫上了。也許是出於對亡母的思念吧。母親的肖像,也不知畫過多少張。起初,把母親的照片放在旁邊,照著畫。可是,沒有一張畫得稱心的。索性撇開了照片。於是,幻覺中,母親恍如模特兒,坐在眼前。那形象栩栩如生,勝似幻影。她接連畫了幾張,傾注全部的心血,下筆越發揮灑自如,可是,時時淚眼模糊,不得不停下手來。而且,畫著畫著,音子也發現,母親的肖像成了她自己的自畫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