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祭(3 / 3)

現在,掛在茶園草圖上邊牆上的,是最後畫的一張。先前畫的幾張母親肖像,音子全燒掉了。隻有像音子自畫像的一張,作為母親的肖像畫保留了下來。音子想,這已足夠了。音子看著這張畫,眼裏閃出一縷悲傷,那是別人無法感知的。畫與音子,息息相通。直到這張肖像畫定稿,音子花了多少時間啊。

除了這幅肖像畫,音子從沒畫過人物畫。即使畫過,也僅是在風景中當點綴而已。今晚,她之所以動了心要畫人物,是慶子央求的結果。長久以來,一直想要畫的《嬰兒升天圖》,音子並未當人物畫看。但是,因要畫慶子,而聯想到《稚兒太子圖》,便打算畫成古典風格的聖處女像,也許是她心中終究存著《嬰兒升天圖》的緣故吧。既然畫過母親的像,還要畫死去的嬰兒,那麼貼身弟子阪見慶子也是該畫的吧。這不正是音子的三份愛心嗎?盡管這愛截然不同,卻無疑是三種愛。

“先生,”慶子叫道,“瞧著您母親的畫像,您心裏準在尋思,我的像該怎麼畫。可對我,當然不會像對您母親那麼愛,就以為畫不了,是不是?”說著,慶子把腿靠了過來。

“你這人好別扭。媽媽這張畫,現在看起來,覺得不滿意呢。跟畫這張畫時相比,我現在多少會有些長進。不過,畫得雖然不大好,卻是花了工夫,凝聚了我的心血,自然要覺得親切些。”

“我的畫,您用不著那麼苦心孤詣的。盡管自由放開……”

“那可不行。”音子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凝望著母親的肖像,心裏充滿了對母親的回憶。慶子就是在這時候招呼她的。音子收回心來,眼前卻又浮現出古時的《稚兒太子圖》來。所謂太子,在不少畫像上看著像是美麗的女童或少女,但都是一些“稚子”。雖然不乏佛像高雅的氣度,卻是十分的豔麗。在中世紀女子禁入的僧院裏,便成為同性戀者對那些美如少女的美少年衷心愛慕的象征。音子為畫慶子的肖像,首先萌發《稚兒太子圖》式的構思,其中難免不含有這種私情。稚兒太子的頭發是女童的發式,現在叫作劉海兒。但上衣與裙褲是古色古香的錦緞,現在已經無處搜求了。除非拿戲裝或別的衣裳重新改做。盡管構圖上仿照“稚兒太子”,但無論如何,如果作為現代少女慶子的服裝,終究是嫌太過古老。

慶子說“裸體也行”,或者就照她說的,索性畫成裸體,不知行不行?佛像裏,未嚐沒有露出女性乳房的。但若仿《稚兒太子圖》來構圖,畫成裸體,那麼發式該畫什麼樣子才好呢?思之再三,音子終覺自己實在力不從心。

“慶子,該睡了吧。”音子說。

“這麼早?多美的月夜呀!”慶子回頭看了看房裏的台鍾,“先生,差五分不到十點呢。”

“我有點累了。躺下來說說話不好嗎?”

“好吧。”

音子在鏡台前擦臉的工夫,慶子已把兩人的被褥鋪好。做這類事,慶子非常麻利。等音子站起來,慶子開始對鏡卸妝。低下修長的脖頸,凝視著鏡中的麵孔。

“先生,我這張臉不適宜畫成佛像呢。”

“隻要帶著宗教的心便成。”

慶子取下發卡,搖搖頭。

“散開頭發嗎?”

慶子梳著披散下來的頭發。

“先生,令尊去世的時候,您多大?”

“十二歲。都問過幾次了,你不是知道的嗎?”

“……”

慶子關了紙拉門,又關上與畫室之間的拉門,然後躺到音子身旁。兩床緊挨,沒有留下空隙。

這四五天裏,睡覺時沒關外麵的擋雨板。朝向院子的紙拉門上,映著月色,微明薄暗。

——音子的母親死於肺癌。

“音子,你還有一個異母的妹妹。”

這話母親終於未能告訴音子。音子至今還一無所知。

音子的父親是經營生絲和絲綢的貿易商。大殮那天,許多送葬的人在靈前燒香祭奠,照規矩行事而已,隻有一個像是混血兒的年輕女人,母親覺得與眾不同。這個女人燒完香向遺族行禮時,眼睛已經哭腫,看得出是用冰或冷水鎮過的。

母親心裏一驚。以目示意,招呼站在遺族一旁丈夫的秘書。

“方才那個像混血兒的女人,她的名字和住址,請你馬上到接待處去查一查。”母親湊近秘書的耳朵,小聲吩咐說。後來便根據那個住址,打發秘書去調查後得知:據說祖母是加拿大人。這個女人嫁給了一個日本人,國籍倒是日本,但畢業於美國學校,現在在當翻譯。跟一個中年女傭,住在一起。

“沒有孩子吧?”

“聽說有個小女孩。”

“你,見到那個孩子了?”

“沒有,聽她鄰居說的。”

音子的母親覺得,那女孩準是丈夫的孩子。要想查清楚,固然有不少辦法,但想等女方來,看她說什麼。結果卻沒來。半年多以後,音子母親聽秘書說,女的帶著孩子嫁人了。從秘書口裏得知,那個混血女人,曾是丈夫的情婦。丈夫已經過世,隨著時間的流逝,嫉妒也罷,氣惱也罷,都漸漸地淡薄了。有心要把那女人的孩子領回來。既然是帶著孩子嫁過去的,幼小的孩子想必會把女人的丈夫當成自己的親生父親吧?丈夫的孩子,就會認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男人為父,長大成人。音子的母親有時甚至覺得好像失掉什麼寶貝似的。這不僅因為音子是獨生女的緣故。可是,音子才十二歲,父親背地裏有情婦和私生女兒的事,當然不能告訴她。母親臨死時,音子的年紀已是可以告訴她一切了。在臨終的痛苦中,母親雖然猶疑苦惱,卻終於未說。所以,直到今天,音子做夢也不會想到,還有這樣一個異母妹妹。至於異母妹妹怎樣了呢?不但到了可以知道一切的年紀,照理,結婚也該有幾年了,有了孩子都沒準兒。但對於音子,可以說等於沒有這個異母妹妹……

“先生,先生!”音子被慶子叫醒,“是不是叫什麼魘著了?好難過似的……”

“啊!”音子喘著粗氣,慶子給她摩挲胸口,自己則支著胳膊,半抬起身子。

“你看見我魘著了?”音子問。

“嗯,有一會兒……”

“唉,你真討厭。人家做夢呢。”

“什麼夢?”

“夢見一個綠色的人。”音子的聲音還沒有鎮靜下來。

“是個綠衣人嗎?”慶子問。

“不,不是穿的衣服,好像渾身都是綠的,連手呀腳呀也是。”

“是綠色繪不動明王像?”

“別開玩笑。形象沒有不動明王那麼可怕。是一個渾身發綠的人,繞著床飄來飄去。”

“是女的嗎?”

“……”

“是好夢。先生,這是一個好夢呀。”

慶子的手掌捂住音子的眼睛,讓它合上,另一隻手拿起音子的手指,放進嘴裏咬了口。

“好痛!”音子這下清醒了。

“先生,您說要給我畫像是吧?您把我同茶園搞到一起了呀。”慶子在給音子圓夢。於是音子說:

“會是這樣嗎?你睡著了,還在我周圍,轉著圈蕩來蕩去的?真嚇人。”

慶子把臉伏在音子胸口,帶點瘋勁兒,哧哧地笑著。

第二天,兩人按計劃於傍晚上了鞍馬山。寺院裏來了許多善男信女。五月的長日,已向四周的峰巒,高聳的樹木,垂下夜幕。對麵京都市街的東山上,已經升起一輪明月。殿前兩側,點起了篝火。一幹僧眾走了出來,開始誦經。首座穿著紅袈裟。

善男信女人人手持蠟燭行進。殿前正麵放一隻大銀杯,裏麵盛滿水,水中映著滿月。然後將水舀在一一走上前去的善男信女的掌心,一飲而盡。音子和慶子也依樣做了。

“先生,等回到家,不動明王的綠腳印,一定會留在房間裏的。”慶子說。

這便是山上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