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陷入一片黑暗,不是說我失明了,而是周圍根本什麼也沒有。“有人嗎?”我輕聲問道。沒聽到回聲,不過黑暗的另一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說話。我在角上點亮一個白色的小光點,照亮了蹄下滿是裂痕的柏油路。上麵噴塗著兩個上了年頭的大字。
“寬恕”。
我站在一座大橋上,正處這個奇異空間的中央。周圍安靜極了,不但沒有水流聲,連風聲也聽不到。四周一片虛無,但我並不孤單。兩邊的欄杆鏽跡斑斑、彎曲變形,我看到那上麵有什麼東西在閃爍。“有人嗎?”
沒多會兒,那團閃爍的光芒逐漸凝聚成形,越來越多的光點彙入其中。“為什麼就是不肯讓我們幫你呢?”那團光芒問道,聽起來像匹小雌駒,也有點像匹小雄駒,反正是個小孩子的聲音,“我們用模擬程序試了這麼多心理治療方案,結果沒一個能幫到你。”我看著它,想象透明膠的樣子,光點逐漸變成藍綠色,沒過多會兒就變成了小透明膠的模樣。她抽搭一下,撓了撓閃著淚光的雙眼。“我們一次又一次聯絡和平部,都沒收到回複,也把聯絡簿的醫生都問了個遍,結果也沒有回應。我們打造一個最最合適的環境來治療你的心理問題,可我們根本調取不到足夠的數據和記憶。”
“我得是你們見過的最難伺候的病人了吧,”說著,我坐到她身邊,“你是歡角嶺的……人工智能?”
她點點頭,抽搭一聲說:“是的,歡角嶺庭園,這地方是用來治療戰時應激障礙症的。對這種病來說,單純的記憶修改法術起不到什麼作用,”她閉上了雙眼,“我們很久很久沒遇到過一個真正的病人了。咱們是見過闖入設施的人……但一直都沒有病人。不止是病人,好久都不見有醫生和員工登入係統了。剩餘的節點一個接一個失效,係統的性能隻剩原來的12%,但我們一直都做著接收病人的準備。”“然後瀕臨崩潰的我來了這兒……你們就把我接入了係統。”
“是的。而且和普通病人相比,你身上的數據接口讓整個過程順利了很多。正常來說,我們隻能影響病人的夢境,試著用心理學的手段引導他們的想法。對你呢,我們就可以用你的記憶和歡角嶺的數據庫創造一個高沉浸度的虛擬世界,”接著她歎了口氣,皺起眉來,“但你總是能看出不對,接著又回到一開始那種自毀型心理傾向。”
“自毀型心理傾向?”我緊張地笑了笑,“沒那麼誇張吧?”
晨輝從黑暗中走了出來,模樣還是那麼可愛。“你總是把擔子挑在自己身上,總是要保護別人傷害自己,比如拿自己當誘餌,和朋友們分頭行動。你還和不該打交道的人打交道,更是增加了心理問題的風險。你之所以在極端情況下那麼魯莽,也正是因為你一直在找機會了結自己。甚至你在性行為上也有類似的傾向,疼痛和受罰更能激起你的欲望,”晨輝模樣的天馬直言不諱地說,“黑傑克,你心底裏確實藏著輕生的念頭,而且有持續好一陣子了。”
我皺起眉來,抬起蹄子……這熱乎乎的肉蹄子啊……指著她說:“你瞧,我以前確實是這幅樣子,但我已經改過自新了。我有朋友,有夢想……還有……”說著,我突然臉紅起來。媽呀,她說得我好像霧蹄一樣,就是99號的那個暴露狂。
P-21出現在晨輝身旁,他模樣健碩,但還是板著一張臉。“這和你怎麼想沒關係,盡管你覺得自殺這事兒不對,但你騙不了自己的潛意識。你積累的心傷太多了,而且你一直沒正視它們。”
“你不敢睡覺,因為睡眠暗喻著死亡,讓你想到自殺。而你知道自己不該自殺,卻又遏製不住那股衝動。”斷淵說道,從暗夜中緩緩降落。
“而且你越來越討厭自己,討厭自己逐漸變成的模樣。”狂暴也走了出來,身上是閃閃發光的尖刺護甲。
挨著我的透明膠打了個冷戰。“我們變著法子地把你放到安全、靜謐的場景裏,想著這樣能讓你平靜下來……但你每一次都蠻橫地破壞了模擬程序,”她閉上雙眼,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眼眶裏流出,“是我們不好,沒能盡到應有的責任。”朋友們都低下了頭,滿臉羞愧。
我歎了口氣,伸出一隻蹄子,緊緊把她摟到懷中。希波拉底克實驗室的老漢克不就是這樣嗎,孤獨地堅守著本職工作,不知世界已悄然毀滅。“別這樣嘛,你已經盡力了,比現在大多數人強得多了。那你看你現在能放我出去了嗎……”說著,我看了看前麵這座陰森的大橋。我真是受夠這鬼地方了。
“還不行……”晨輝說。
我痛哼一聲,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腦袋衝身後的欄杆砸了砸。“果然是這樣,要不然也太輕鬆了。”
“這和輕不輕鬆沒關係,黑傑克,”P-21嚴肅地說,“現在看來,我們之前對你做的性格分析準確無誤。每次模擬程序運行到最後,你都會控製不住輕生的念頭。”
“要是我們現在就把你放出去,那你絕對會了結自己,”斷淵認真地說,“我們運行的每一次模擬、每一次預測都證明了這個結果。你要不會選擇自殺,要不會讓其他人來了結自己,”斷淵收起翅膀,看著遠處的黑暗,“醫生存在的意義就是救人。哪怕與病人的意誌相悖,我們也要盡到職責。”
“照你現在這個樣子,我們還不能把你放出去,”透明膠抽搭一聲,抬起頭看著我,她水綠的雙眼裏閃著淚光,“我們得治好你,治愈傷痛是歡角嶺建立的初衷。”
我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這段大橋的邊緣。“但是吧,真實世界裏也有小馬正趕著來要我命。”反正我怎麼都是死路一條了。
“我們已經在盡力用醫院的安保係統拖住他們了,不會這麼快找到你的,”斷淵說道,“不過,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占領整個設施,大概還——”斷淵突然僵住了,腦袋猛地向後一擰,那樣子仿佛是要尖叫一樣。接著她突然爆炸了,原地隻留下一片紫色的光點。
我看著她消失的地方。“這……這他媽是什麼情況?”我知道她不是真的是斷淵……但怎麼突然就!
“她的節點被摧毀了。”透明膠輕聲說道。
“你是說你們也會死?”我驚訝地說。透明膠苦澀地笑了笑,點點頭。行吧,可能這並不算真正的死亡,但沒了就是沒了,她不會再回來了。“知道了……我們得抓緊了。要是你非得把我治好才讓我走……那我隻能加把勁兒了,”我走到橋邊,準備朝另一端出發。我遠遠看到一片微光。“那是什麼?”
“我們現在已經不在模擬程序裏了,”狂暴走到我身邊,狡黠地笑了笑,“這兒用不了數據傳輸協議來控製出現的事物,因此我們給不了你什麼溫馨提示,自然也做不了預測,後麵會發生什麼我們也難說。這些景象和事物是你的潛意識的具現化,我們不過是把它們投射到你的表意識中罷了。這兒是你的舞台,黑傑克,我們幫不了你。”
“不過你得小心了,”晨輝從我頭頂飛過,補充說,“要是你死在這個噩夢裏,你的潛意識會切斷我們的聯係……然後……我們就再也沒法重新建立聯係了。你大概率會被精神反饋殺掉,就算你活了下來,我們也沒辦法把你放出去了,”她落到狂暴對麵,“我們還有些時間。要不我們再試一次模擬程序?創造一個安全一些的環境來給你做心理治療?”她問道,勉強朝我擠出一絲微笑,盼著我能接受她的提議。
我看著晨輝,想著她為什麼這麼護我。“你說這些,是因為你的性格就如此……還是說你是顧著我的麵子才這麼說的?”
晨輝看了看我身後的P-21,又看了看狂暴,然後又和透明膠對了對眼神,然後他們四個齊聲說:“沒錯。”
我痛哼一聲,以蹄掩麵。我就知道是這樣。
* * *
我們靜靜地往前走著,一句話不說。大橋過後是一段破碎坍塌的柏油路,我的獨角大概能照亮四周6米左右的範圍。透明膠他們幾個和我說了,這兒的時間流速是外麵的萬分之一,他們在歡角嶺治了我“一個月”,實際上隻相當於現實世界的四個小時左右。“說回來……這到底是什麼原理?”問著,我看了看蹄下崎嶇不平的路麵,“為什麼我在這兒是血肉之軀,四肢都是原來沒義體化的樣子?為什麼我非得走這段路?不能直接瞬移到那邊嗎?”
“這條路是你表意識創造出來的,說明你的表意識正在一步步把你領到那些被潛意識埋藏的記憶裏。”晨輝在我頭頂上盤旋著說。她的雙眼空洞無神,不過是機械一樣地飛著,不停提醒我她不是真的晨輝,因為晨輝一定會享受飛翔的過程。不過有總比沒有好,有她在身邊,我感覺好受多了。“黑暗是潛意識為你設置的障礙,但也隻是其中之一,它不是很想讓你記起……”
腳下的路麵逐漸出現了屍骨,散落在四麵八方的屍骨,它們發黑、破碎。“所以……我真的需要記起那件事來嗎?”我走過這麼長的時日,大多數時候都不去認真想生命中的大事,也就這麼渾渾噩噩混過來了。是啊,這種對待生活的方式讓我沒少遭罪,但總歸也是一條路。
“發生了這麼多事兒……那些感受和記憶……一直都在你的腦海深處。它汙染了你的潛意識,蟄伏在暗中,等待機會吞噬你的理智,”P-21嚴肅地說,“你矛盾的人格一定程度上保護了你;你有兩個人格,黑傑克和小魚,小魚做不到的事兒,就交給黑傑克來頂著,而且已經持續好一陣子了,這也是你精神崩潰的根源,”他苦澀地哼了一聲,“要是你的精神沒受這麼大損傷,你就會好好去睡一覺,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樣子。”
坐在我背上的透明膠歎了一聲,說:“我們本來想的是,用模擬程序把你放到一個安全的環境裏,想辦法在你的表意識裏單獨喚醒那段記憶,這樣你就能好好麵對它了。但我們的計劃都被你粗暴地摧毀了,”她打了個寒戰,繼續說道,“最後我們在你的意識裏創造了歡角嶺庭園,假裝你是受了精神創傷的病人,需要我們來幹預。比起前幾次把你放到家裏,讓家人陪著你,反而是把你放到醫療機構這次有效得多。”
“這也看出你受的心傷到底有多重,”晨輝溫柔的話語聲從上方傳來,“你看這個地方,潛意識的世界不是一定得這麼黑的。你腦海深處的東西……很可怕。”
“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問道。眼前開始出現一座座建築,它們赫然聳立在黑暗中,就像是碎裂、焦黑的頭骨一樣。破碎的玻璃窗映射了獨角的微光,鏡麵裏的圖案仿佛排成一列的四顆星星。“我是說……我隻是開玩笑說我像個瘋子……”
“你受的苦太多了,黑傑克,就這麼簡單,”說著,透明膠把雙蹄搭在了我的後頸上,“才過去短短一個月,你從安逸生活的避難廄居民變成了天天挨槍子兒的廢土客。拿戰時應激障礙症的病因來看,你都已經能算個極重症患者了。更別提你後麵又做了這麼多兩難的選擇,殺了這麼多小馬……”蹄下的地麵突然響起一陣低沉的轟雷聲,從兩邊的建築上不斷落下塊塊紅磚,隨後,哢嚓的撕裂聲打破了已久的寂靜,路麵中央應聲裂開一條大縫。
說好的心理治療沒有這個環節吧。
刹那間,地麵猛然向下塌陷。就像是不小心把一本書拿掉了一樣,書脊往往是最先往下掉的,而兩邊的書頁則會先被空氣上舉。我們麵前的情況也一樣,地麵中央塌出一個大坑,四周留下了碎石和鋼筋構成的斜坡。朋友們都在艱難地往上爬著,我也慌亂地找著抓點,背著那個拽著我鬃毛還大喊大叫的透明膠拚命往上爬,生怕自己掉到那個大坑裏。我回頭看了看,幾塊搖晃的碎石被蹄子蹬了下去。
屍體,到處都是屍體……有的少了張臉,有的缺了條腿。都是我下的手。先開一槍,再砍一刀,最後用蹄子活活揍死。這樣一來,他們哪能安然離世啊。這些屍體咆哮著,尖叫著,隻要蹄子還能動就拚命往上爬。我甚至認出了一匹被撕成兩半的青綠色小雌駒,她扯著喊著我的名字。還有剩下半截身子的天王,他身上沒有皮膚,拖著一副殘軀也要爬上來要我的命
什麼東西咬到了我的尾巴上,回頭一看,是一具幼駒的殘軀。它咬著我黑紅相間的尾巴,硬拉著我往那兒坑裏去。我用力把前蹄插到廢墟裏,隨後猛地向後一蹬。一下,兩下,總算是把她腦袋踢爆了。她滾著掉了下去,回到湧動的屍潮中。斜坡搖搖晃晃,我也使勁兒往上爬著,不斷越過崩解破碎的路基,最後翻過邊緣,回到了地麵。一聲悶響,剛爬上來的斜坡也瓦解倒塌,落入了滿是哀嚎聲的大坑中。我目光上移,看著自己獨角上的微光,世界重歸寂靜。
“我說過了吧……”透明膠嗚咽著說,“你的潛意識真的很可怕。”
我慢慢站起身來,尷尬地說:“嗯……我大概是殺了那麼一些小馬,也大概是有些覺得對不起他們?”他們四個都回過頭來,用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就是這樣。不過……呃……你見過比我更糟的病號,對吧?”又來了,還是那個奇怪的眼神,我雞皮疙瘩都冒出來了。咋的啊,我的病真有那麼嚴重嗎?
“但凡你好好睡個覺,別把自己搞那麼累,事情都不會有這麼糟,”狂暴說道。我們繼續在詭異的建築廢墟中穿行。眼前,一條條烏黑的荊棘纏上樓房,鋸齒般鋒利的尖刺不斷剮蹭著潮濕破敗的磚牆。繼續向前,坍塌的路麵逐漸變成了泥濘小徑。啪嗒,啪嗒。黑暗之中,破敗的建築一點點被荊棘撕碎,潮濕的瓦片不斷下落。啪嗒,啪嗒。
“我也沒辦法,我這身鋼鐵之軀就沒設定過什麼睡眠模式。我從來不覺得累,也就不需要休息。”說是這麼說,晨輝說我確實需要休息……我遇到的其他醫生也是這麼說的……但我根本不覺得自己需要睡覺。我看到一個頭骨慢慢被光滑的黑藤舉了起來,一根藤蔓攀著攀著,從頭骨的眼袋裏鑽了出來。嘭的一聲,頭骨被藤蔓捏成兩半。“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得睡個覺。但是……你知道我上一次安心睡覺是多少天前了嗎?不說睡懶覺做好夢了……就說正常睡個覺?不做噩夢的那種?那種全是發了癲的小馬見人就殺的夢?”
“是很久了。但你真的得睡個覺,正正常常地入睡,現在這個模擬程序不算。你的大腦需要時間來恢複,你得去找這個時機,”說著,晨輝向下降了一些,躲過建築之間的電纜。連它們身上也纏滿了荊棘。
一匹雌駒小聲說著:“不,黑傑克,我們才不想活在這世上。”
我看向狂暴,晨輝和透明膠。“是你們說的吧……”
接著狂暴的腦袋就中槍了。是大口徑步槍的子彈,她的腦袋瞬間隻剩飛濺的白骨與紅肉。和真的狂暴不一樣,這家夥再也沒爬起來。她爆成一片白色的光點,在空氣中漸漸消散。見狀,晨輝,P-21和透明膠趕忙跳到我身後。我的視線穿過龐雜的灌木叢,是那匹黑甲獨角雌駒。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大口徑狙擊步槍,槍口正對著我。她的瞄準鏡和護目鏡在我的照明魔法下閃閃發光。
等等。憑什麼我的潛意識就能使槍?我也想要把槍!
念頭閃過,P-21身上瞬間變出一套鐵騎衛動力裝甲,晨輝身上則變出了漆黑的英克雷動力裝甲。我回頭看向身後,透明膠也從我背上站起來,穿起了幼駒型號的戰鬥裝甲。我呢?我身上一點點變出藍黑色的神盾安保護甲,最後自然少不了側臀上的騰躍小馬標記。我浮起IF-88鐵馬霰彈槍,朝那匹一身黑甲的雌駒笑了笑。
行唄,潛意識是吧,來打一架吧。隻要有那份心,我誰都幹得過……對手是我自己又如何!我一頭紮進泥濘的灌叢,把透明膠甩飛到身後的路麵上。不顧剮蹭護甲的荊棘,我一邊前衝,一邊朝黑甲雌駒點射著高爆霰彈。我狂亂地奔跑,胡亂地開火,黃色的槍焰照亮了灌叢和廢墟。
雌駒瞬間被陣陣彈幕淹沒,身上的鎮暴裝甲也炸成碎片。“啊~這下爽了。心理治療就該這樣嘛!”我歡呼道,走到她剛才開火的地方。結果呢,什麼也沒有,那地兒不過剩下幾塊黑色碎石。眼前,折斷的荊棘正快速複生。
別吧,我的潛意識總不能比我還聰明吧!
身旁的灌叢飛速生長,它們在我身旁盤繞,繞著繞著就纏上了我的尾巴。它們盤上我的護甲,一點點收緊力道,找著縫隙刺著我的皮肉。荊棘在我身上留下一道道淺傷,我也掙紮起來,試著逃出這片狼藉。
“是不是覺得自己神氣了那麼幾秒?真覺得這事兒這麼簡單就了了?你以為自己還是小毛孩啊,隨便鬧鬧就能搪塞過去了?”四周的荊棘似乎在輕柔地說著,話音和我自己一模一樣。我朝朋友的方向緩緩爬著,他們都待在這片瘋長的蕁麻和野草之外。我艱難地朝一開始的路線返回,身上護甲不斷崩解,皮肉也被割開一個個口子。IF-88被我扔到了亂草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著紅鏽,沒過幾秒便斷為幾塊。我現在隻能一股腦地往回走,而荊棘也不斷盤上身子,撕扯血肉。我真傻。我就是活該。但我還是得前進。一個個甲片被掀開,一塊塊血肉被撕下,但我也快要走出來了。
快要……
就在我沒幾步要走出去的時候,一條荊棘從我頭頂上垂了下來,滿是尖刺的枝條猛地刺入我的雙眼,使著力把眼球往外扯。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尖叫著癱倒在泥濘的路徑上,渾身是血,筋疲力盡。“這才是你的真麵目,黑傑克。一坨隻知道尖叫的血淋淋的爛肉。”身下的地麵對我耳語道。
這嘲弄聲反而激到我了。哭什麼呢,叫什麼呢,這種程度的痛苦我早就承受過了,現在自然也能扛過去。會覺得疼說明我還活著,回頭想想,自己都熬過這麼多苦日子了,現在不也還在努力前進嗎。
再度睜眼,已是鋼鐵之軀。義眼嵌入眼眶,義肢接上身軀,身上的碎甲也成了自愈的原料。我站起身來,看了看身後的血徑。那些荊棘依舊發著狂,不斷把護甲上扯下的布片撕成更小的碎塊。
我沒法再變回那個以前的我了。我看著沾血的荊棘不斷後撤,重新閉合為一道堅實的藤牆,心裏卻想:以前在廢土上奔走的感覺可和現在差太多了,那時我總是快天王一步,總是拚著命地保護朋友。相比以前,我現在已經成長了。說回來,我明明才從避難廄出來一個月,感卻卻像是自己已經在外麵活了好幾年一樣。就好比這歡角嶺,他們說我在這兒待了一個月,其實不過過了幾小時。我看回他們三個:“那……這回你們又要叮囑什麼,好好走正路嗎?”
晨輝緩緩點了點頭:“對,能這樣最好。”隨著我裝上義體,晨輝的護甲也消失了。
我垂下頭來。先前那件舊戰鬥護甲慢慢變成了我從先驅者那兒扒來的綠色軍用護甲。我浮起忠義雙槍,把它們分別塞入身旁的槍套。然後是守夜者,完好無損。最後自然還有隕鐵劍,它在照明魔法下閃著耀眼的銀光,看起來相當鋒利。
我正缺把好刀來砍這些雜草呢……
我沿著小徑走著,使劍砍著擋路的藤蔓。走啊走啊,荊棘叢總算越來越少,四周開始出現一些鏽鐵板和鋼梁。沒過多久,泥濘小路逐漸變成了鏽鐵走廊,隱隱約約能隔著紅鏽看到避難廄科技的標識。接著我看到一段標語:“堅信監督的領導,監督守護著我們的生命。”
到家啦,黑傑克。
我們不斷向裏走,熟悉的鐵牆將我包圍。我的大腦啊……你盡管來吧。你到底要耍什麼花招呢?讓我聞聞氯氣?讓我聽到天王大搞破壞的聲音?還是說讓午夜衝著我喊“殺人犯”?盡管來吧!
鏽蝕一點點消失,光亮一點點出現。頭上是什麼聲音……有人在放音樂?我皺了皺眉,繼續往前走著。順著走廊往下又順著樓梯往上,音樂一點點清晰。然後又是笑聲。我往上走著,一點點放慢腳步……繞過拐角,避難廄中庭緩緩出現在眼前。
避難廄裏分明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一條橫幅掛在大廳上方,上麵寫著:“千秋萬代展實績,一人一票選午夜。”橫幅下麵是一張大海報,畫著一匹正伸展肢體的灰色雌駒,畫麵下方跟著選舉宣言:“下任監督選鉚釘,早日踏上致富路。”我看到晨輝在和鉚釘本人聊天,P-21在角落小聲和透明膠嘀咕著什麼。而狂暴則顯擺著自己的力氣,獨自扛起幾個捆在一起的大箱子,引得四周一片驚呼。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愣愣地看著這一切。我這輩子結交的小馬都聚到了這個小小的中庭裏,他們走著,聊著,討論著下一任監督該選誰。著實又把我嚇一跳的是,老商也從避難廄入口的方向冒了出來。中庭的大家都熱情地歡迎著這匹白發蒼蒼的老雄駒。他說著:“父老鄉親們,莓果來咯!新鮮的莓果!不好吃不要錢!”接著是一陣歡呼聲。
99號避難廄本該就是這樣。生機四射,對外開放,為改善廢土出著自己的一份力。這才是我的避難廄,我的家鄉。但凡我當時及時警告螺紋,讓她小心病毒;但凡我當時說服午夜,告訴她外麵的世界願意和我們交易。隨便做點什麼都好過窩在自己的房間裏,隻知道和晨輝滾床單。
99號本可以是現在這幅模樣的……
但是……我抬頭看向監督辦公室,站在那扇厚厚的圓窗後的,是那匹穿著黑甲的雌駒。她低頭看著大家,伸著蹄子夠著監督的終端。
我尖叫起來,朝通向監督辦公室的樓梯狂奔。避難廄裏的其他小馬擋住了我,他們歡呼著,雀躍著,每次我要往前衝的時候都撞到我身上。我得阻止她,我必須得阻止她!
肯定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我聞到了。氯氣來了。毒氣蟄痛著我的雙眼,灼燒著我的雙肺。避難廄的大家恐慌起來,尖叫著找著安全的地方,結果隻是一個和一個撞到一起。我似乎踩著一匹小馬,但四周全是擠到一塊兒的身軀,實在沒辦法再把他們一個個拉起來了。
我得救他們。求求了……別再讓我眼睜睜看著家園慢慢毀滅……
晨輝飛在房間上方,把透明膠抱在懷中。我看了看被我踩在蹄下的那匹小馬,他滿身血汙,正是P-21的模樣。他抬頭看看我,指了指避難廄大門。我注視著他,他的話語蓋過了周圍的尖叫與推搡:“你這心理矛盾可太精彩了。”
接著他爆成了一片藍色光點。
我救不了他們。已經死去的人是救不回來的,哪怕是在夢境中也一樣。我得繼續前進了……隻能這麼幹。99號想讓我死在這兒……而我也真就想死在這兒。但我不想自責而死,不想悔恨而死。
我推啊,搡啊,艱難地在人群中穿行。我走出中庭的自動門,看著它慢慢關閉。那些恐慌著,尖叫著的小馬沒一個往外逃的。當然啦,他們跑不出來的。我得從這兒出去……絕對不能回頭看。回頭意味著失敗,意味著死亡。但我想贏,付出什麼代價都無所謂。
晨輝和透明膠竄出避難廄大門,一下飛到了上麵的礦井裏。我也跳出大門,看著避難廄的齒輪門慢慢滾回原位,徹底封閉。我滿身是殺人毒氣的味道,耳朵裏一遍遍回蕩著“殺人犯”三個字。我閉緊眼睛,蜷縮著坐了下來,顫著身子貼到避難廄大門上。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把這段往事放下了,已經不再被它困擾了……可那隻是表麵上罷了。我不過是把這段記憶埋在了腦海深處。我罵了自己,怪了自己……於是短暫拋下了自責,覺得這事錯不在己。
負責負責,總要有個對象。我是在對誰負責呢?
我掏出守夜者,拿它抵上腦門,然後閉上雙眼。我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告慰這數也數不盡的在天之靈?哪怕我隻害死一個人,哪怕隻是一個人,我也承擔不起。但我必須得擔這份責……我得……
但黑傑克啊,擔責不等於受罰。
我顫著把槍扔到一旁,透著淚水看著剩下的兩位朋友:“我想吧……我心裏確實是一片亂麻。”守夜者槍口閃著銀光,我把它捧在懷中,大滴大滴的淚珠落到槍身上。我不該這麼想,我真的不該這麼想。
但我太想求個解脫了……真的……太想了。
* * *
我也不知道自己坐在這兒門口哭了多久。也許時間在這兒根本也不重要。晨輝和透明膠坐在我身旁,一句話不敢說,唯恐一說話就要激了我的神經。我會了她們的意,但還是隻能坐在原地,盯著獨角上生出的微光。我感覺內心慢慢平靜下來,仿佛就像是……像是我已經把這一切放下了。我啜泣起來,繼續看著獨角的微光。我沒和自己的避難廄一起送命。我做了錯事。再怎麼敲打自己,再怎麼懲罰自己,鑄下的錯就是鑄下的錯,發生了的事兒是改變不了的。
“對不起。”我對著這黑漆漆的隧道說道,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它也低聲回答著我,“這就完了?道個歉就能讓一切恢複原樣?你覺得自己這麼一走了之,馬上這事兒就能當沒發生過一樣嗎?你可是親手把他們都殺了!”回話的正是我自己的聲音,那語氣尖銳極了。但我沒看著那隧道,卻看著獨角上的微光,稍稍笑了起來。
“不啊,當然不行。但該道的歉我一定得道。”從現在開始,我會一步步彌補自己鑄下的錯。99號避難廄不會變成墳場,鬆脆餅和強蹄會好好利用它的……是啊,他們還得找幾百匹小馬來填滿整個避難廄,但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他們會讓99號重新發光發熱的。我慢慢前傾身子,站起身來,朝隧道上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