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海,你可不能不去,當年要不是我小,腿腳沒三哥快,你現在可就是我的人了。先看見你的可是我啊。”六王子當年也就八九歲,她記得當時他還掛在三王子的胳膊上撒嬌。
金謀讓人取了兩匹馬過來,很顯然是讓她跟著。
六個人沿著河岸一直往東跑,岸邊的楊柳已是濃綠,河水幽深,像塊有著紋路的玉石。她的馬跑得最慢,甚至有時會落下一兩裏地,六王子總會騎騎又折回來,在她旁邊催,嫌她跑得慢。季海隻能苦笑,三王子故意給了她一匹老馬,估計就是想讓她跑慢些,擔心她的身體撐不住。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六王子對三王子一頓抱怨:“三哥,你府上怎麼連匹馬都沒有,瞧季海那匹,我看牛都比它快。”
他沒說話,隻是看著遠處的山巒,倒是二王子回了嘴:“說你不聰明,你還真笨,季海的身子還沒好利索,騎那麼快的馬,你想顛死她。”
六王子恍然大悟,“還是三哥心細。”
這裏是京畿外一個產糧的大縣,山清水秀,卻也是各級官員搜刮最厲害的地方。皇上之所以這個時候選擇到這裏視察,無非是想讓各級官員收一下手,如今國庫空虛,這些糧銀之地自然就成了朝廷的寶貝,又不能立即整頓吏治,怕鬧出內亂,隻得來一趟視察,讓他們先不敢伸手刮這裏,等困難過去後再慢慢收拾。
她知道,這些人裏,也包括幾位王子,雖然他們隱藏在最裏麵,可兔子吃草終歸還是有響聲的,連她都能查到的事,皇上怎麼可能不曉得。這次帶了全體皇子,甚至連不到三歲的九王子都帶了來,可見這塊地到底養了多少“貴人”。
三王子和六王子是唯一沒有在這塊上撈好處的。六王子倒好說,剛出宮建府,沒多少花消,至於三王子,他沒在任何一處刮銀子,卻依然過得富裕舒心,這怕是很多人都想不通的事。季海不免暗笑,她自十三歲起,就開始大江南北地到處跟他跑,麻布、絲綢、茶葉、煙草、古董,甚至金礦,無不涉獵,她不得不佩服三王子的手段,他其實是個非常優秀的商人。說實在的,如今光京城裏的布莊、茶莊、古董店,就起碼有三成的貨物是出自她的手,也難怪別人想不通為什麼三王子不撈油水也可以出手那麼闊綽。但他絕對不碰三樣東西:糧食、軍械、鹽,這三項國計民生的東西,他從不沾手。她猜測,他這是在醞釀一項政策,估計等他繼承了大統,這三項絕對是他抓得最牢的東西。
“季海,瞧見沒,我說的就是那裏,來,你站在這裏看那座峰,覺得它像什麼?”
季海循著六王子的手,看向兩山的夾縫裏,墨綠叢裏高高聳出一座峰,狀似一張女人的臉,“人!”
“對!你知道當地人管它叫什麼?”
季海搖頭。
“幾位哥哥也猜猜。”
幾位王子眺望山峰。
“玉女峰?”
“仙女峰!”
“美人!”
“哈哈……大哥,二哥,四哥,你們果然跟我當時的想法一樣!不過……都不對!三哥,你還沒猜呢!”
“食祖峰!”
“呀……神了,三哥,你怎麼知道的?”
季海低下頭,看河裏的水草,飄飄蕩蕩的,像是女子身上的裙帶。他當然知道,這裏的麻布和煙草是出了名全國最好的,他暗地裏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那座峰之所以叫食祖,他也曾經給她講過,這裏的百姓們年年大豐收,卻年年不能溫飽,苛捐雜稅壓得他們喘不過氣,別說餘錢了,連糧食都吃不上。百姓在山峰半腰處發現了一種草,可以治療很多種疾病,還可以當菜來食用,便引種了下來。這草被命名為食草,這峰也就叫成了食祖峰。
“百姓的心裏沒有那些天花亂墜的東西,隻有衣食住行!”他當時還說了這麼一句,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當時剛剛跟他出來,還不能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麼,如今看來,當年不到二十歲的他,已經開始關心百姓了。
“我隻是偶爾聽人說的。”聲音低低的,轉過臉來,卻是一副淡淡的笑容。
“還以為你們都不知道呢,不過這麼漂亮的山峰被叫成食祖太不雅了吧?”
季海蹲在河邊,抄了一把水,“大俗即是大雅。”
“這話對,雅俗達到一定程度就沒有界限了。”四王子難得能接她幾句話。
六個人坐到柳樹下的草地上,任馬四處遊蕩吃草,傍晚的風吹來,一片涼爽,幾個人說說笑笑,像普通百姓一樣,享受著田園風光及四周的青草香。
內侍傳晚膳時,他們剛到,幾位王子下馬洗了臉就進去了。季海找了條少人的道拐回了住所,閂了門,一桶水早上就備好了,留著晚上回來洗澡用的,窗子關了才敢去洗,天雖熱可一進涼水還是哆嗦了半天,慢慢習慣了水溫,頭擱在浴桶邊上,蜷縮著身子,享受舒爽的涼意。
門外卻有人敲了幾下門,“季管事,在嗎?皇上傳旨,命您到前院伺候。”太監尖細著聲音。
抓著木板子,縮進水底,“好,公公稍等,我馬上就好。”胡亂抓了塊麻布擦了擦身子,再抱了衣服,紗布裹胸是來不及了,隨便用塊綢子裹了下,才穿了衣服出去,頭發還濕漉漉的。
順著青草小道進了前院,屋子裏燈火通明,笑聲不斷傳出來,季海定了定不安的心才敢邁步進去。一進屋便放心了不少,左右兩側各府上的管事大部分都在,估計皇上也是一時興起才招了這麼多人。
抬頭瞄了一眼三王子,正好他也在看她,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季海,過來這邊!”六王子向她招招手。
她看看六王子指的是最靠皇上那桌的位子,暗自叫苦,卻又不好推辭,隻能硬著頭皮低頭走過去,她知道不少人正看她,不管出於嫉妒還是羨慕,都讓她如芒刺在背。
位子背靠六王子,三王子在右後邊,恰好一側眼可以看見彼此。
皇上夾著銀筷子,笑嗬嗬的,“都到齊了吧?”
“啟稟皇上都齊了,一共一十六個。”
“好,朕今天開心,跟大家一起嚐嚐這山村野味。”
眾人群起敬酒,一片祥和,皇上更是龍心大悅。
終於忍耐到了最後,太監叫了起,才退出屋子,實際上肚子還餓得要命,酒倒是喝了半壺,腸胃裏空蕩蕩的,不禁覺得頭有點暈乎。
拐進了小巷子,頭更暈了,中午就沒吃多少東西,晚上又喝了這麼多酒,不管她酒量再怎麼好,依然覺得頭重腳輕。找了塊青石板坐下來,打算穩一穩。
月亮雖隻有半圓,卻依然清黃明亮,一道暗影擋到了她麵前。
她抬頭,隻能看見他的暗影,看不清臉麵,“爺,您怎麼在這兒?”
他沒作聲,彎下腰抱起她。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四下裏張望,怕有人看見,她知道讓他鬆手是不可能的。
月光清淡,撒在兩人身上,小巷裏草香蟲鳴,一切都柔得不真實。兩人靜靜的誰也不說話。
巷子盡頭拴了一匹馬,他將她放到馬上,自己再躍上來。季海頭昏得要命,不想再跟他計較什麼,隨他去吧。
馬奔馳在月光裏,涼風過耳,衝淡了她不少酒氣,同時也翻攪著她的胃,出了近衛營時,她就想吐,像隻中了箭的夜鶯,耷拉著腦袋趴在馬脖子上。臨近河邊,他勒了馬。她趕緊偏腿跳了下來,大吐狂吐,直到把所有昏眩都吐幹淨了才罷休,捂了一把水進嘴裏,終於覺得舒服了很多。
他一直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河水反射來的月光映得他們臉上亮堂堂的,一道道波紋遊走在眉眼上。
“算了吧!”他如是說。
她蹲在原處,水珠還在臉頰上滾動。
“到此為止!”
突然覺得眼角熱熱的,有兩串東西彎彎地滑下來,隨著水珠一起滑落進河。
他蹲下身,從身後抱過來,臉貼著她的,靜靜地不說話。
周圍隻有水流、蟲鳴及馬兒不時的噴嚏聲。她想過很多方式跟隨他,可其中並不包括做他的女人。她內心裏始終有種低劣感,總記得他高高擎著那碗米的樣子,揮之不去,卻又不想記起來,這種矛盾一直持續了十年,慢慢地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對他到底是哪種感情比較多一點。可今晚,他的話讓她變得脆弱起來,終於發現,自己的心還是女人的心,經不住太多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