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作品集(1 / 3)

陳世旭作品集

十幾年前,我們小鎮文化館一個麵黃肌瘦的年輕人,因為寫作了一篇小說改變了默默無聞的命運。那小說獲了那一年的全國文學大獎。他後來也因此被調到省裏去做專業作家,自然是很揚眉吐氣的了,整天一副天才在思考的深沉樣子,在鎮子裏走著,覺得一切都那麼瑣屑和肮髒,心裏充滿了悲憫。沒想到有一天卻遭了一個人的迎頭棒喝。

那天他在鎮中學裏跟一幫崇拜者講了奮鬥史回來(他調省裏的調令已經來了,這些日子許多單位都抓緊請他講演),過河的時候,忽然看見河對岸的鎮長。鎮上的河水淺,河上刪節號似地橫了一串大卵石,便是橋。他看見鎮長時,已經走過一大半卵石了,鎮長就在卵石後頭站著。過了橋,他本來打算側著臉從鎮長身邊擦過的,鎮長卻喊住了他。

“那個寫小說出名的,就是你麼?”

鎮長光頭底下那張盡是疙瘩的臉繃緊了,讓他有些發毛。他垂了頭,四處張望,驚怕地發現自己孤立無援。

“人倒黴,鹽罐子生蛆。如今是人是鬼都往我頭上扣屎盆子。你這小子隻顧自己出名,就不管別個死活了。我一個小鎮長,迫害得了那麼大一個人物麼?如今你小子是行了時了,老子卻是永世不得翻身了!”

鎮長話說得咬牙切齒,卻並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行動。說完了就沿了那串卵石,一跳一跳地走了,再沒有回頭。等他過了河,年輕人才緩過神來,回頭看定鎮長那一撅一撅的屁股明白自己再沒有了危險,怒火便一點一點在心裏升騰起來。一再下決心追上去,朝那屁股上踹一腳,終是隱忍住了。他氣得還不至於失去理智,真要是打起來,鎮長的兩隻手指頭就可以捏扁他的。

當時的鎮長早已不是鎮長了,被停了職,在鎮上的蔬菜大隊勞動,待分配工作。他的被停職,當然不是因為那個年輕人寫的小說的緣故,但那小說跟他卻不是沒有一點關係,小說裏寫了一個級別很高的老幹部被流放到小鎮來,鎮上以鎮長為代表的惡勢力給了他許多的迫害。倘若不是因為鎮長當時的處境,小說作者肯定不會把反麵人物安排成“鎮長”的。

那年輕人的得獎小說裏寫到的鎮政府當時叫鎮革委會——聽說有些讀者曾就此提出質疑,說作者違背了曆史的真實。這意見並不錯,隻是少了些幽默感——當時的鎮革委會倒是很革命的,就在鎮口的大路邊上,先前是本地一個大姓宗族的祠堂,多年失修,破爛不堪,四牆裂了縫,已經歪斜了,屋頭上長了草,衰敗成灰色;祠堂改成辦公室後開的窗子上,沒有玻璃,蒙在上麵的是包裝化肥的透明塑料袋。文革時候才在滿牆刷了紅漆黃漆,不是為了維護屋子,是為了寫語錄。紅紅黃黃的顏色像在一張蒼老的臉上化妝,不僅是難看,簡直是猙獰。屋子裏也幾乎沒有一樣完整的東西,桌子要互相靠著才放得穩,椅子要靠了牆才敢坐,會計的算盤和圓珠筆上都包紮著醫院用的膠布。鎮上原來就窮,再經了幾年革命洗禮就更清白了,不過,再窮也有窮開心的法子,鎮長到小鎮上任,開第一次鎮革委領導班子會,就領教了這開心。

鄉鎮上從來沒有按時開會這一說。人總是先先後後參差不齊,說是九點開,十點人能坐攏就不錯。等人的時候,先到的人就講笑話打發時間。領導幹部又主要講的是跟領導幹部有關的笑話:上級來了一位領導,大會上作報告,首先宣布來意:“我這回,是專門來搞婦女,”頓一下,才說:“計劃生育工作的。”接下來就自謙,“我是個大老粗,有多粗呢?你們婦女主任知道,昨天晚上,我跟她摸了一下,一直摸到下半夜……”等等。在這類笑話裏,開心的對象總少不了婦女主任。說多了,就覺得是老套子,沒有新意。這一天,有人出了個點子,對另一個人說。我們莫總是圖嘴巴皮子快活。今天不來素的,要來就來點葷的。你平日跟婦女主任眉來眼去,今天敢不敢當大家的麵,在她胸口抓一把,也給我們開個眼界。

大家就起哄,一致說:“好!”一片山響,如同誓師。

婦女主任是六幾屆下來的知青,很積極能幹。下來不到一年就入了黨,成了知青模範。鎮革委籌辦婦代會時被抽上來,以後就留下來當了新生的婦代會主任。鎮上的知青有“五朵金花”,最好看的兩朵都進了鎮革委。一朵是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一朵就是這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是工農兵型的,很豐滿壯實,胸脯特別高,讓許多人垂涎。

被提議的那另一位是鎮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鎮長),婦女主任就是由他發現推薦上來的,兩人的關係自然也就不一般,私底下有人問他跟婦女主任是不是有事,他總是反問:你看呢?分明是得了手的神氣。隻是大家還沒有看到公開的證明。

婦女主任總是最後一個到會。一是因為來早了,會讓這些臭男人沒頭沒腦地打趣;二是因為當了幹部,又碰到場麵的事,一個女人上下總要收拾得光鮮些。那天她穿了件短袖衫,那衫子很薄,其實遮掩不住什麼,裏麵肉色的胸罩遠遠看起來跟沒戴一樣(這其實是鎮上人的看法。婦女主任的穿著還是很得體的,隻是因為帶著些城裏人的趣味,鎮上人覺得有些惹眼就是)。

婦女主任高聳著那似乎沒有戴胸罩的胸脯,大踏步地走進來。她走路的步伐和聲響,跟她說話做事一樣,都是很轟動很壯烈的。相反屋子裏倒是顯出格外的安靜。一向高聲大氣的男人們都凝了神,似乎在深思國家和世界的前途。這使婦女主任有些意外,有些奇怪,又有些泄氣。回回,她總是最招人注意的,這回卻遭了冷落。

“出什麼事了麼?”

她也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走到副鎮長身邊推推他的肩。

先前悶頭抽煙的副鎮長慢慢地把吸剩的煙頭在一塊西瓜皮裏掀滅,忽然一扭頭,伸出那隻粘著瓜汁的手,一把抓住了婦女主任的一隻乳房。

屋子“轟”地一聲像是突然坍塌了。先前一個個做出深沉樣子的男人們一齊爆發出哄笑,有人笑岔了氣,連同椅子一下仰翻在地上。

婦女主任並不示弱,劈頭蓋臉地同副鎮長揪打起來,一片“死鬼、畜生”地亂罵,臉漲得通紅。但聽起來,隻有三分惱怒,卻有七分快活。

終於平靜下來,副鎮長宣布開會。鎮上原先的鎮長調走了,一直由副鎮長主持工作。副鎮長原以為自己這回填鎮長的空是沒有疑義的,沒想到縣裏卻又派了新鎮長來。

“今天的會,就是歡迎新鎮長。”

副鎮長懶洋洋他說,瞟了一眼在對麵角落裏坐著的一個人,又懶洋洋地舉起手帶頭拍巴掌。好像他剛剛想起來屋子裏還坐了一個鎮長。底下的巴掌跟著響了幾聲,稀稀拉拉也是懶洋洋的。副鎮長是本鎮人,從讀書到工作一直沒有離開鎮子。鎮政府裏也大都是跟他一起共事或由他提拔起來的熟人,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在他上麵,鎮長換了好幾位,都呆不長。但是上麵也絕,寧可走馬燈似地換人,就是不給他轉正。他也就立了誌鬥法。縣裏要調他走,他就是不走。又抓不到他什麼大錯,他在上麵也有幫忙說話的,就這樣僵持著。對這一回新來的鎮長,他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了。

新來的鎮長不但沒有可以讓人在乎的地方,反而是很讓人看不上眼的,一個疤痕累累的癩痢頭,那疤痕顯然是剃頭佬的傑作,粉紅間以灰白。這累累瘡疤之間,偶有幾綹稀毛,像沙漠上的駱駝草。臉很黑,滿是粗糙的皺紋和紫色的小瘤子。這樣一個人來做鎮長,實在是對全鎮的一種欺負。

這歡迎會,不過是個例行公事,顯示副鎮長大度。因此他們該說什麼說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全然不顧及新來的鎮長會有什麼態度。鎮長也一直安然地坐著,帶著一種憨憨的新奇看著眾人。眾人笑,他也跟著笑。眾人笑完了,他也就不笑,隻不說話。等到副鎮長宣布了請他說話,他才開口。

他說他今天並不是頭一回到鎮上來。縣裏決定調他到鎮上來之後,他已經在鎮上各處轉過幾回,鎮上七七八八的情況,他是曉得一些的。

他的話一出口,大家就聽出他的中氣是很足,嗓門也大,但是他克製著,他的話聽起來很和緩,但其實很硬紮,沒有一句客套,也沒有一點要請教的意思,甚至沒有一點隱諱:“今天的會不必開長。這樣的會開長了也沒有意思,歡迎不歡迎我反正都得來。我看這樣,辦公室下個通知,開個兩級幹部會,把全鎮下屬各單位的負責人都集中到鎮裏來,鎮革委會所有負責人都參加。報到時間就定在下個星期一。”

鎮長說完就宣布散會,隨即就起身走出會議室。既沒有問副鎮長有沒有什麼補充,更沒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見。會議正式開始到結束,前後不到十分鍾。

其他的人一時呆在座位上沒有動。大家麵麵相覷,覺得這回有點“來者不善”。有道是“十個癩痢九個哈(音ha,同‘蠻’)”,這回恐怕是遇上一個難剃的癩痢來了。

副鎮長臉色鐵青。跟鎮長的這頭一回交手,他明顯是輸了。鎮長毫不客氣輕易地就把會議的主動權奪了過去,等於把他晾在那裏。末了他冷冷地一笑,他對自己在鎮上的絕對地位還是有信心的。

鎮長第二天上班就坐在鎮革委辦公室,一直看著辦公室主任把會議通知起草,油印出來,又分裝信封郵寄出去。然後又吩咐要一個一個單位打電話,保證不能缺漏一個人。電話要做記錄,他回頭要核實的。

又是公函,又是電話,應到的人全部到齊。其實不這樣,人也到得齊的,除非哪個遭了天災人禍。那年頭,鄉鎮幹部指望開這類會,就像伢兒指望過年,說的就是:口裏沒有味,開個現場會。

但這一回副鎮長卻有了別的心思,會議後勤,由他具體負責。他通知辦公室主任,新鎮長來了,要有新的作風,開革命化的會,會議夥食按最低標準辦,以往都是在財務規定的範圍外再增加一筆開支。這筆開支跟規定的經費比,是大頭,出處最後都分攤給下屬各個單位。各單位的頭都來了,分享了這開支的結果,他們都很樂意,因為理由很正當。副鎮長這回不增加這筆開支的理由也很正當。辦公室主任心領神會,但心裏有些打鼓:副鎮長這一手很絕,明擺著是要坍新鎮長的台,卻讓你恨得想咬他也找不到地方下牙了。

鎮長聽彙報的時候卻說,要得,就要這樣。聽口氣不像是反話,倒似乎是正中下懷。鎮長後來又讓把租用的客棧退掉,把鎮革委的辦公室都騰出來鋪了幹禾草,讓參加會的人全部打地鋪睡在這個老祠堂裏。廂房不夠,鎮長自己帶了鎮革委機關的幹部就睡在堂屋裏。好在這祠堂有些規模,參加會的連工作人員一起不足半百,勉強擠得下。隻是吃和拉有些問題。祠堂做了鎮革委機關後,在屋後加了個院子,建了食堂和廁所。先前主要是供機關的人使用,現在一下子加了許多人,自然就難以滿足需要。鎮長說,革命化麼,就化徹底些。這樣的困難有什麼大不了的,尿就滋在牆腳上,拉屎和吃飯,分批。凡事婦女優先。

大家覺得新鮮,倒沒有幾個有怨言。報到的當天夜裏,一屋子男女嘻嘻哈哈,葷的素的,笑話不斷。

第二天起來大家都變了臉色。不曉得從何時起,祠堂外布了崗哨,背了真槍實彈的民兵,不準一個人進出。屋子裏的幾隻搖把電話也都搖不出聲音,明顯是有意切斷了線。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正要鬧,鎮長一下從什麼地方站出來(他夜裏不曉得什麼時候出了祠堂),身後跟了兩個武高武大的帶槍的民兵。他清了清喉嚨,壓低了聲音說,大家不要亂,哪個作亂莫怪我不客氣。老子今日就是來專政的。你們這幫家夥,共產黨叫你們當幹部,你們一件好事不做,不是扒灰就是作奸。把男人轟出去上水利,自己就去糟踏人家老婆女兒。鎮上我是來了些時候的,你們各人做的好事一樁也瞞不過我。這回我讓你們自己交代。老實交代了沒有事。哪個要打埋伏,我拆他骨頭。現在都去吃早飯,吃完了,回到各人鋪上寫交代。交代一個出去一個。一日不交代,一日不準出這祠堂門;一輩子不交代我就讓他坐穿牢底。莫想帶口信,莫想串供。兩裏路處我就派了崗、除了雀子跟老鼠,哪個也過不來。

這些年,大家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沒有見過做過。自己對別人做得,別人也就對自己做得。理是沒有講頭的,鎮長將來時,大家就聽說是有些來頭的。倒不是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是因為縣革委主任看重他。

縣革委主任是“三結合”後從軍管部隊留下的,又是剛成立的省革委主任的直接下級。就是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也還有一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

不滿三天,大多數人都寫出了交代。那三天裏頭,整個祠堂裏死氣沉沉。鎮長派了民兵,輪流在各人的鋪前來回逡巡。堂屋和廂房裏隻有一片輕輕的翻動引起的禾草的窸窸聲和筆尖在紙上的劃拉聲,偶爾夾雜著一二聲咳嗽和歎息,有人放屁引起了嗤笑,但立即就止住了口。夜裏,才有人做惡夢,從地鋪上跳起來,鬼哭狼嚎。值夜的民兵,嘩嘩地拉動槍栓,又壓抑下去。

白天,鎮長在食堂的倉庫裏清出了個角落,等著一個接一個來送交代的人。他不著,讓交代的人自己念。他閉起眼睛一邊聽一邊拗椅子。那個人念完了,他才睜開眼,說:“行,材料放在這裏。你可以回去聽候處理。”三天後,祠堂裏隻剩下鎮革委機關本身的幾個人。副鎮長一直咬緊牙,黑了臉,仰在自己的地鋪上,用無言表示最高的輕蔑。婦女主任和辦公室主任也都沒有動靜。鎮長並不跟他們打照麵。到第四天上午,他讓民兵把婦女主任帶到食堂倉庫裏來。好長時間,他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專心地拗他的椅子。婦女主任則隔了桌子坐在他對麵,低著頭撚自己的衣角。這幾天她也沒有認真梳洗,披頭散發,麵色蠟黃。先前的風騷勁一點看不到,像一棵霜打了的菜。

鎮長終於開口,說:“別的我都不想問,隻問你一件事,有一回你開婦女會,講計劃生育,動員大家上環,有人擔心上環出事,難受,你說,你就上了環,一點事沒有。你一個大閨女,上環做什麼?”婦女主任抬起頭,愣愣地看了一會鎮長,忽然“哇”地一下哭起來。這幾天,因為副鎮長的頑抗,她也一直硬撐著。現在,她實在撐不住了。

婦女主任隨後就交代了自己的錯誤事實。鎮革委沒有幹部宿舍,家不在鎮上的幹部要在鎮上過夜就睡辦公室,婦女主任沒有成家,就隻有住在鎮婦聯辦公室,在床鋪和辦公桌中間掛張簾子。副鎮長的家在鎮下麵的生產大隊。他平時很少回去,也在自己辦公室搭了張床。逢到別的幹部都不在的時候,他把祠堂大門一關,同婦女主任就做成了夫妻。婦女主任起先不肯,到底受了他的培養,卻不過情分。他說,這是對她最好的再教育……

鎮長打斷她的哽咽,說:“你不必講那麼細,不要前言也不要後語把剛才講的這段寫下來就行。”

婦女主任剛出門,辦公室主任一頭撞了進來。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多時。他兩隻腳索索抖著幾乎要下跪。鎮長讓他坐,他坐了幾次也沒有坐穩,屁股老是不得落實。他牙齒“格格”地打著戰,結結巴巴地求鎮長高抬貴手。他說他膽子小,做不成什麼事情。年輕時冒失過一回,到如今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他把那次冒失寫在了紙上,作為交代:那時候他剛到鎮上,做民政工作。有一回。一對在他手上打了結婚證的新婚夫婦來找他,說是圓房三天了,就是成不了事。那時正是正月裏,鎮政府很多人都還沒有來上班。中午他在鎮上的一個親戚家裏喝了很多酒,膽子正是麻的。他就突然心血來潮,對那男的說,你在這裏待著,我給你老婆檢查一下,就帶了那女的進了自己的宿舍。那時候的人百分之百相信政府幹部。相信幹部,也就要相信政府;相信政府,也就要相信幹部。那男的也就老老實實地等。那女的也就老老實實地讓他檢查。他檢查的辦法很實在,就是把那件事做一遍,算是試驗。試驗結束,他大汗淋漓地把那女的帶到男的麵前,說,沒有問題,通了。過了一個月,夫妻二人居然帶了禮來謝他,說是他們那回一回去就果真成了事,現在懷上了。他漲紅了臉不敢再看他們。他是罪該萬死,利用了革命群眾對政府的信任,應該讓革命群眾打翻在地,踏上一千隻腳,一萬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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