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作品集(2 / 3)

鎮長耐心地聽辦公室主任念完了自己的交代,停止了拗椅子,睜開眼睛,沒有像對待先前的那些人那樣讓他把交代留在桌上,倒是隔著桌子,伸手把辦公室主任手上的那疊紙接過來,扇扇子似地搖了搖,然後拿過桌上的打火機,點著了那疊紙。火舌沿著那疊紙的下角往上舔,一片一片燃燒後的碎屑蟲子似地飛起來。一直到快要燒到手指了,他才鬆了手,又看著那點紙屑燒完,收縮成一團,打了個旋飄起,才抬起頭,對辦公室主任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辦公室主任一直驚怕地睜大的眼睛裏淚水一下湧出來,一直想跪沒有跪成,現在“咚”地一下跪了個紮實。

鎮長笑了笑,說:“行了,以後注意,要跟路線,不要跟人。”

辦公室主任說:“我曉得的,曉得的。你就是路線。”

以後的日子,鎮長就帶了那一大摞交代,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落實處理。自然並不是每個單位的負責人都有偷雞摸狗的劣跡,但這些人也都搜腸刮肚地寫了些平時吆五喝六,好吃懶做的事來湊成交代,鬥私批修總之很徹底,隻求盡早出那祠堂門。鎮長一律拿了對付辦公室主任的方式加法炮製,當了各人的麵燒了各人的材料。他說,他要著的就是各人的態度,各人今後的工作。至於過去的賬,一筆勾銷了。

但有一個人,他沒有放過。他把婦女主任的交代作為揭發報到縣革委。全國上下都正在落實新發布的最高指示,檢查知青工作,就等著要一個典型。副鎮長剛好撞到槍口上,問了個奸汙女知青的罪,抓起來判了重刑。依縣革委主任的意思,要殺頭的。好歹副鎮長在縣裏有些根基,許多人冒險說情,才保住性命。

婦女主任自然在鎮上呆不往,回城去找了個工人下嫁,隨後就調去了丈夫的那個燒磚瓦的工廠。

然後是鎮長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日子。

省革委主任是個極有雄心也極有膽略的人,抓工業抓農業都有許多驚世駭俗的創造。鎮長的真正發跡,就得力於這創造。

根據我們這個農業省丘陵山地多的特點,省革委主任親自確定了一個改天換地的戰略,概括起來是個順口榴:“八字頭上一口塘,周圍栽樹滿山崗,中間一條機耕道,新村建在山邊上。”就是在兩條山丘的上方攔壩築水庫,水庫下邊的田坎中間修機耕道。先前田壟中間的村莊全部拆遷到山丘腳下去,建成像軍隊營房一樣整齊的“新村”。簡稱“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進行了全省的動員布置,社社隊隊都必須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不搞的按反革命論處。

小鎮除了鎮子之外,就有一個種蔬菜的農業大隊,而且在平販上。沒有山丘,也就搞不成八字頭上一口塘。但鎮長還是召開了全鎮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的戰略部署動員大會,鎮長說,搞不搞是態度問題,搞成什麼樣,是水平問題。沒有山,建不了塘,機耕道總可以修的,新村總可以建的。

一散會,就讓人按事先畫好的機耕道,新村規劃圖打石灰線。線一打出來,就讓人動手,邊拆舊屋,邊做新屋。那個農業大隊一時雞飛狗跳,煙塵滾滾。卻有一個村子沒有動靜。這個村子還恰恰緊挨著規劃圖上的機耕道,是非拆不可的。

這村人所以這樣膽大,不怕做反革命,是因為一個寡婦做了他們的盾牌。這寡婦的屋子立在這村子的最前沿,而且壓著那條按規劃圖打出的石灰線。寡婦是新寡,男人害病,沒有錢住醫院,在家裏拖了幾個月死了,給寡婦留下了六個兒子,最小的還在懷裏吃奶,最大的剛剛挑起一擔糞。

鎮長聽說居然有人敢對抗,便帶上民兵跑了來。寡婦麵對氣勢洶洶的鎮長和把槍端在手上的民兵,全無懼色。幾個兒子部擠在她身邊。她一手摟著吃奶的兒子,一字擋定了自己的屋門,說,橫直是死,你們有種就把老娘一家人連屋子一起拆!

一村子男女都圍上來,看鎮長怎樣唱這台戲。

鎮長的癩痢頭漲得通紅,眼角很有力地彎下來,射出凶光。

“真不走?”

“不走!”

“還是走吧。”

“不!”

“那就怪不得我了。”

鎮長咬了咬牙,後退一步,示意民兵上前。幾個民兵圍上去,把寡婦一家人一個一個地從屋門口扯開。寡婦一家人殺豬似地嚎叫起來,罵聲哭聲驚天動地。寡婦滿地打滾,“畜生”“癩痢”罵個不休。圍觀的人中,幾個年輕的血性湧上來,齜牙咧嘴地想要衝出來拚命。鎮長喝道:哪個敢動,動就開槍!年紀大些的趕快靠攏把那幾個年輕人擋了起來。鎮長回頭,向一台早已停在那裏待命的拖拉機揮了揮手。

馬力很大的“東方紅”轟轟地冒著黑煙,履帶沉悶地格拉格拉響著,好像是從每個人的胸口軋過。寡婦的那幢茅草蓋頂的土坯屋幾乎聽不見聲音就塌成了一堆土。

一村人一轟而散,曉得是再沒有理可講了,都回去搶自家的東西。想讓這樣一個哈巴癩痢發善心,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鎮長並沒有讓拖拉機繼續推下去。他對生產隊長說,去,叫他們莫慌,不作對就行了。先去清新村的地基。

寡婦一家人則被關在生產隊的倉庫裏。寡婦已經聲咽氣短,依舊掙紮著要尋死覓活。鎮長讓人把她的手腳捆住,係牛一樣係在柱子上。跟寡婦一樣捆住的,還有她那個可以擔起一擔糞的大兒子。

夜裏,鎮長一個人摸到倉庫來,讓把守的民兵開了門,交待他不要讓別人進來。自己進了倉庫,又隨手把門帶上。

倉庫裏的情形很狼藉。寡婦的幾個兒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樣被捆著,吃奶的那個白天已經被民兵抱走,其他幾個兒子橫豎亂躺在地上,滿頭滿臉烏黑,都沉沉地睡著了。有一個忽然翻動了身子,嘴裏咕噥了一聲,似乎是喊餓。白天讓人送來的飯菜仍七零八落地擱在地上,一口沒有動過,早已冰冷了。顯然是寡婦有過絕食的命令。寡婦的大兒子是醒的,看見鎮長進來,肩膀動了動,又無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鎮長進門的時候,坐在地上的寡婦大約是睜開過眼睛的,但現在她頭歪著,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她明顯在極力控製自己。從梁上懸了的那盞馬燈離她的頭不遠,燈光亮亮地照著她的臉。那張臉枯黃而憔悴,像一張幹縮的貼上去的紙。但她的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緊張地顫動,裏邊有一股凝聚的極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湧,卻不是眼淚。

鎮長垂了頭,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寡婦麵前。

“嬸娘!”他輕輕地喊,“我對你不起。”

寡婦睜開眼睛,狐疑地看著鎮長。

鎮長避開她的眼睛,看著地下,繼續說:“我也是沒有法子。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我不曉得我們瞎辦不得麼!現在上頭叫辦,你不辦,是要法辦的。法辦了我一個人不要緊,你們到頭還是躲不過這一劫的……”

寡婦往前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帶血的痰吐到鎮長的額頭上。

帶著濃血的腥臭的痰慢慢地流下來,流進眼窩,又順著鼻梁流到嘴唇邊上。鎮長任它流,不擦。

“有氣你隻管出吧,隻不要作踐自己。死鬼給你留了群崽,這就是寶,不要幾年,他們一個個就會像扁擔一樣站起來了。”

寡婦重又閉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卻不再抖動了。“嬸娘!”鎮長又喊,“我是為你好,拆了舊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讓隊裏做,不要你出錢。幾個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給你們送口糧。我活著在,你們就死不了。”

寡婦第二天就帶著大兒子上工了。大家都覺得蹊蹺。寡婦原是三番五次地真的尋過死的,現在卻安靜下來了。日子不鹹不淡,都很硬紮地拖著,寡婦本來話就不多,鎮長那天夜裏又交待過,他許的願,地不要在外頭說。自古救急不救窮,他就是一身是鐵,也打不了幾顆釘的。

鎮長的話都作了數。新村建好之後,在生產隊的新倉庫邊搭了兩間披廈,安置了寡婦一家。鎮長如期給寡婦一家送了幾年米,回回都是夜裏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婦那個吃奶的兒子都上隊放了牛。鎮農業大隊吃的是定銷糧,鎮長背的米,都讓糧站用自己的名字記在賬上,到他下台的時候,糧站舉報了這筆貪汙糧。寡婦那時候正有一個兒子要去當兵,怕政審不合格,不敢出頭給鎮長說話。便讓大兒子湊了錢,夜裏送到鎮長家屋去,讓他去歸還糧款。鎮長不收,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了了這回事,我不還是個罪人?一直到鎮長死了,寡婦熬不過良心,到墳上燒紙錢,才把這些哭訴出來。隻是這時候說什麼也都晚了。

鎮長落個很慘的下場,是很多年後的事。當時他是紅得發紫的。新村建好之後,全縣都到小鎮來開了現場會。縣革委主任把這裏的經驗總結後又專門報告了當省革委主任的老首長,引起了老首長的極大興趣。接著又在小鎮開了全省的建新村現場會。省革委主任帶了隨員。記者以及全省各縣的革委會主任浩浩蕩蕩幾百人到小鎮來,把鎮裏鎮外壓得塌了三寸。鎮長先是成了省勞模接著又成了全國勞模。省報和全國的大報都登了他的大幅照片。那顆疙裏疙瘩的癩痢頭經過很巧妙的洗印處理,竟反而有了幾分藝術效果。

但這回的現場會也差點惹出大禍。

原說是視察了新村,在現場會開始時作完指示就到市裏去的,但講話的時候,話筒突然沒有了聲音。省革委主任摜下話筒,回過頭就要發作。正在主席台後側照應擴音器的鎮廣播站播音員趕緊跑出來,抓過話筒連拍了幾下,仍是沒有動靜。她很尷尬,一時慌了手腳。整個會場的氣氛也一下僵住,似乎是等待著一場戰爭的爆發。

省革委主任的臉色卻不知為什麼重又容光煥發起來。他和顏悅色地對可憐巴巴的播音員說,小鬼,下去吧,我講話本來不需要擴音的。接著他就大了聲講起話來,並且越講越有興致,幽默風趣,妙語連珠,不時引起滿場的笑聲和鼓掌。

吃過飯,省革委主任竟不走了,對鎮長說,讓廣播站那個小鬼來,我想跟她談談。

讓人敬畏的省革委主任在位不久,全省各級領導就曉得了他的一個極有個性的嗜好,就是每到一處就要找些好看的女孩子進行革命教育。他雖然年過半百,但精力旺盛得嚇人,白天不論怎樣辛苦勞碌,這教育還是要通宵達旦的,一點不知疲倦。他抓這教育同他抓革命、抓生產一樣都是極有魄力的。就有了種種傳言,說是省革委主任到了哪裏,哪裏的母雞都要趕緊穿褲子。都說這是階級敵人用心險惡的攻擊,但私底下大家又都把這攻擊一遍又一遍用心不險惡地重複,還加了一個形象的描繪,說是“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

鎮長說,那太好了。省革委主任要在小鎮過夜,要對播音員進行革命教育,無疑是對播青員最大的鞭策,最大的鼓舞,也就無疑是小鎮廣大革命幹部和革命人民最大的光榮,最大的幸福。我馬上去作安排。鎮長欣欣然、躍躍然,受寵若驚。

然後他就陀螺一樣在鎮革委的院裏院外轉起來,收拾省革委主任一行過夜的房子和床鋪;吩咐準備省革委主任一行的夜宵;布置保衛省革委主任一行的民兵崗哨……省革委主任很感動說,你歇著吧,忙活一天了,把那小鬼給我叫來就行啦。

“好的,就來了。”

鎮長一邊雷厲風行地調度,一邊利落幹練地應諾。

但是鎮長再次出現在省革委主任麵前的時候,仍是一個人。

“小鬼呢?”

省革委主任顯然有些不悅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工作,結果卻老是這麼一隻可惡的癩痢頭在他麵前進進出出。常常有這樣的情況,許多下級幹部以為隻要自己忠心耿耿,盡心盡責就能討上級領導喜歡,卻往往因為抓不住上級領導的主要意圖而總是搔不到領導的癢處,反而更添了領導的心理負擔,使得種種殷勤,種種辛苦都成為一場白忙。更嚴重的甚至招致了領導的怨恨。因為領導的有些心思是要靠下級去領會而不便明確指示的。一個下級幹部乖巧不乖巧,能幹不能幹,要害和標誌常常就在這裏。

鎮長自然不是不乖巧,不能幹的人,隻是這一回,他實在無能為力:他去找鎮廣播站播音員的時候,才聽說,僅僅在約五分鍾之前,播音員搭了一輛拉貨的便車,匆匆趕去了城裏搭火車。當時她剛剛接到從上海老家打來的電報,祖母病危,讓她速歸。她甚至來不及向鎮長當麵請假,寫了張假條連同電報一起讓人帶給鎮長,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公路上搭車去了。

鎮長現在帶來的,就是這張電報。他請示省革委主任要不要過目。那上麵還留著一個上海女孩子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免不了要用的護膚脂的溫柔氣息。

省革委主任銳利的眼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鎮長,什麼話也沒有說,徑直從鎮長身邊走過,走到門外,喊了一聲什麼人,就徑自走到了鎮革委的院子裏。

幾輛從省城開來的吉普車很快就轟轟地吼起來,雪白刺眼的車燈橫掃著鎮革委的院子。隨後車隊就向鎮外的黑暗風馳電掣似地撲去。

被省革委主任拋下的鎮革委的一院子人都呆了,弄不清省革委主任為什麼忽然作了戰略轉移;來的時候轟轟烈烈,小鎮一時間福星高照;走的時候陰陰森森,小鎮似乎要大難臨頭。這樣的跌宕起伏,反差實在是太大太猛了。小鎮人見的世麵、經的事少,受不得這樣的驚嚇。

鎮長倒是很安然,說,首長就是這樣火爆的性格,工作作風一向潑辣,這在全國都是很有名的。真要有什麼什麼也是我擔著,沒有你們的事,各人回去吧。

後來果然也真沒有什麼事。鎮長和小鎮都依舊是全省的先進典型。鎮長後來還是依舊多次出席了全省、全國的各種表彰會、講用會、經驗交流會。省革委主任也沒有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對他生出什麼隔閡。證明是,鎮長後來還特地從省城帶了一張省革委主任在一次會議上單獨接見井同他親切交談的合影的放大照片回來。那照片用鏡框鑲了,掛在鎮革委會議室主席像的下邊。不過,再後來,這又成為鎮長上了反黨賊船的鐵證。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離去給小鎮留下的謎,也是在鎮長下台後解開的。

先是鎮郵電所的所長揭發鎮長曾經讓他給鎮廣播站播音員——那個上海女知青出一張假電報,讓她回上海。當時的小鎮郵電所還沒有直接的電報業務能力。外地來的電報先打到城裏的郵電局,再由那裏掛長途到鎮上,鎮郵電所記錄後再送交受報者。但那天城裏並沒有電話來。播音員上海家裏的那個電報,電文是鎮長在電話裏口授的。他當時想問,鎮長說,你莫管,照記就是,記了,親自送到播音員手上,不準再對別人說這回事。你要誤了事,我法辦你。郵電所長說,那時候,這個臭癩痢在鎮上一手遮天,我給他嚇住了。今天終於可以伸張正義,水落石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