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作品集(2 / 3)

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一次洪水衝垮了。

老人將馬燈抱在懷裏,從腰間摸出一支旱煙管,點著了火。在馬燈模糊的亮光中,我看見絮絮揚揚的大雪無聲地落著。老人猛吸了幾口煙。用手指指遠處的河麵:

那邊有一座水泥橋。

我朝老人指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在風中打了個冷戰。

剛才有一個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了。

沒有女人從這過去。

你是誰?

老人沒有答理我,他熟練地將旱煙管別在腰間,將馬燈遞給我,然後從我手裏接過自行車。我們開始往回走。我想他大概是一個看橋人。

我守在橋頭勸告每一個黑夜上橋的人不聽阻攔的人注定要走到河裏去。

可是,剛才有一個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了。

我沒有看見什麼女人過去。

我們已經來到了橋頭。我把馬燈遞給老人。雪花飄落在馬燈的玻璃罩上化成水滴滾落。老人說你上車吧,我舉著馬燈照你一段,他說話的時候,呼出的氣柱在空中迅速凝結了,宛如一束手電的光亮。我像是又想起了什麼,我對老人說:

你們為什麼不把橋拆掉呢?

還會有更大一次的洪水。

在我跨上自行車的時候,老人又對我說:沒有女人從這橋上過去,你可能是在雪夜中看花了眼,雪的光亮會給人造成錯覺,而錯覺會把人領入深淵。

我就此和老人告別,他在橋頭舉著馬燈,照著那已經封凍的路麵。過了一會兒,我身後的燈光消失了,我又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又想起了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我似乎看見她上了那座木橋。她現在在哪裏?那個老人是誰?那究竟是一座怎樣的橋?也許等天晴了,我該重新到橋邊來看看。我正想著,自行車又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我記起了這段路麵。這路麵被車輪和馬蹄壓軋成一道道深深的凹槽,車輪在上邊不斷打滑。我還記起了那個騎自行車的人,我的耳畔又響起了我和它袖子相擦的那種刷子在羽絨布上劃出聲音。想起那個像蝴蝶一般歪歪斜斜的騎車人,我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一些,因為我能夠通過它把自己和現實聯接起來,我擔心自己是否喪失了理智,而處在一個橋邊老人所謂的雪夜錯覺之中。

我的自行車更加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車輪像是碰到了一個硬物上,我差一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我的好奇心和探究心理使我停下車來,想看看那個硬物是什麼。

那是一輛歪倒在路邊的自行車。

接下來我看到的事情或許棋早已猜到了。她在我“水邊”寓所的椅子上不安分地躁動著。她一會兒拿起她的畫夾,一會兒哼哼卿卿地看著天花板,對我的故事顯示極度的不滿。

這是一個非常庸俗的結尾。棋說。

你在路邊發現了那輛自行車你馬上意識到了是你剛才在追趕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時匆忙之中將它撞倒的你開始四處尋找它的人影最後你在路邊那個埋排水管道的溝渠裏發現它的屍體屍體已凍得僵硬它的臉上落滿了雪花。

是這樣。

我開始陷入了沉默之中。棋也呆呆地托著下巴,凝視著“水邊”青藍色的石子灘。現在夜色正潮。“水邊”的涼氣沿著遠處水麵朝公寓斜升的坡道,悄悄越過窗格爬進室內,我感到一陣微微的涼意。我打了一個長長的嗬欠,棋在沉思中黑眼珠朝我突然翻動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說:你困倦了?我說沒有。我想在夜闌人靜的時候,麵對一個姑娘獨坐,大概不大適宜提出諸如睡覺之類的要求。我想我們都已忘記了時間,也許在天亮之前我們會一直這樣默坐下去。我試著找出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來潤滑一下現在多少變得有點尷尬的氣氛。我覺得我的大腦像是一個空空落落的器皿,裏麵塞滿了稻草和刨灰。就在這個時候,我想到了棋在我和初見時談到的那個李[吉力]。

你是怎麼認識李[吉力]的?我說。

棋的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一層紅暈。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之中。她潮濕的眼睫毛參差錯落像一排蘆葦的籬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曠而充滿詩意的語調告訴我:她先認識那個叫李樸的男孩。

李樸是誰?我問。

李[吉力]的兒子。

我思索著這個被棋稱作“李樸”的男孩在我記憶中的印象。我記得在一九八七年,我在李[吉力]的鄉間別墅作客,我們隔著會客廳透亮的玻璃看見後花園的雪地上,一個男孩正在滾雪球。我想那個玩雪的小男孩會不會就是棋所說的李樸?

棋的目光仍注視著窗外。她的雙眸熠熠發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對戀人的回憶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這麼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態。對於女人來說,生活有時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點燃了一支煙,但它並未使我清醒。我倚著公寓白色的牆壁昏昏欲睡。“水邊”的夜晚靜極了。微風輕輕吹拂著窗簾,潮水有節奏地漫過石子灘。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聽到棋在呼喚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脫的呼喚像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發出之聲。棋像是又處在焦灼不安之中,她的飄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斷地徘徊。我漸漸墜入夢鄉。

時間過去了很久。棋輕輕地將我推醒。

那個女人——

什麼女人?

那個穿栗樹色靴子的女人——

怎麼?

你後來再也沒有沒有見過她嗎?

天還沒有亮。棋蓬鬆著長發站在我對麵。有一些汗粒順著她的發梢慢慢滴落。我聽到棋的呼吸聲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經被故事的那些懸念和細節織成的網罩住了。她對故事的過於敏感使我注定要談到以下所敘述的這些事。這些事離我很久很遠了,但是當我每次重溫許多年前的陽光和空氣,我仿佛覺得伸手就可觸摸到它。我無法不回憶往事。即使在這樣一個平常而寧靜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邊”的那些候鳥也會疊映出它們清晰的影子。我在決定如何向棋敘述那些事時,頗費了一點躊躇。因為它不僅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邊”正在寫作中的那部書,以及許多年以前,我的死於腦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個穿栗樹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鴨》出版社之約來到郊外修改一個長篇小說。我住在歌謠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樓裏。這幢新建的小樓沒有人住,因為自來水管道還未輔設,房間的設施很不完備,樓前的花園還是一片荒蕪。小樓竣工後多餘的一些建築木料和鋼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橫七豎八地擱在樓房的四周,讓人覺得有些壓抑。我來到這裏之前,《黑鴨)出版社的幾個董事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條件很差連撒尿的抽水馬桶還沒有運去格非你看著辦吧。

我的臥室朝南有一個很大的陽台。現在正是早春時節,太陽在午後照臨陽台時,我就在那兒抽煙憩息。遠處歌謠湖浩翰的水麵上空,白色的雲塊很低很厚,靜靜地懸掛著,湖水由於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廢氣和殘渣已變得汙濁不堪,湖麵邊緣的沼澤上綿延的原始森林蒙上了一層灰黃的顏色。有幾隻白鶴和鷺鷥貼水麵盤旋而過。每天黃昏的時候,我總看見幾個園丁在那片花園裏忙碌著,他們將長在荒地上的荊棘和雜草拔掉,然後在上麵栽金盞花和鳶尾。我有時也來到花園和那些園丁聊天。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答我的問話時顯得非常吃力。對於農事和天氣他們並不像我那樣感興趣。我一有空就到花園裏幫助他們編織花圃的竹籬,給金鍾和鳶尾花澆水。當花園裏到處都盛開著燦爛的金盞花和鳶尾時,我的小說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謠湖的這段日子裏,時間悄無聲息地過去了,這個遠離城市噪音的地帶給了我安定的心緒和美妙的感覺,但是不久以後發生的一些事卻使這幢白樓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並不愉快的記憶。

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歌謠湖邊散步。湖邊枯黃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樣在廣闊的田野上匍匐著。

我覺得我已經走了很遠。我回望波光斑瀾的湖麵,那幢傍水而築的小白樓已看不見了。溫暖的陽光中裹夾了一絲北風,這些風像清晨還未完全褪盡的夜色,讓我覺得有點冷。我腳下的地上漸漸出現了一些米黃色、灰白色的鳥糞。我在一隻正在湖邊飲水的山羊旁停住了腳步,因為在這時,我聽到了一縷很不清晰的哭叫聲。我四下裏張望了一會兒,寬闊而高遠的田野上不見一個人影。我點燃了一支煙繼續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見在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個高大的男人和一個女人滾在一起。他們沿著山坡往下滾,女人的茶綠色的頭巾脫落在坡地上,她的長發飄散開粘滿了草屑和泥土。

當我憋足了勁衝到他們身邊時,那個男人已經把女人鬆開了。那個女人俯臥在地上,輕輕地啜泣著。我走到那個男人麵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領問個明白,沒想到他先給我的膝蓋來了一腳,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鍾。我昏昏沉沉地從地上爬起來,那個男人已經走上了那個斜坡。女人的臉上幾排牙印還在不斷地往外滲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從我身邊撿起了那茶綠色的頭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

那是我男人。.

我的腦殼“咯噔”一下,像是關節錯位的榫頭彌合了一樣,我突然發現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飯店鵝飯店碰到的那個女人,我的眼前 我的眼前一邊又一邊地重現她剛才俯身撿頭巾的動作,它仿佛和我早已在眼簾的屏幕上成為定格的檢靴釘的姿勢疊合了。這個女人我覺得已全力將她忘記。今天她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陣陣抽搐。她撲閃著淚花看著我,她也像是覺得我有些麵熟,異樣的目光中透出疑問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個已經走遠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剛才你幹嘛哭叫?我問。

他——,女人顯得有些語塞,她的臉漲得彤紅。

他剛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將頭巾搭在頭上,匆匆追趕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見那個高大的男人步履蹣珊地在田野上走著,他的腿腳看起來不太靈便。果真,他一會兒就在麵前的一條閃亮的溝渠裏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幾步,又遠遠地回過頭來朝我叫了一聲:

他是個瘸子——

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剛才在我膝蓋上那一腳倒是踢得很賣力。

我手裏玩捏著一枚鎳幣,沿湖邊頹然若失地往回走。那個女人已經跑到男人身邊。他們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來越小了。在我們之間,潮濕的風在一望無垠的田野上吹著,我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陽暗紅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燁林和村舍白色的屋頂。我想他們也許就住在離我的小白樓不遠的村子裏。

以後的幾天,我再也沒有在這一帶的田疇上看見他們。每天午後,我的影子伴隨我來到離白樓很遠的這片坡地上,我等待著那個女人到田野裏來耕作。麥子已經長得很高了,幾場大雨澆過,田野裏到處都是綠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飛過來預示著氣候日漸溫暖。但是那個女人的身影一直沒有出現。

《黑鴨》出版社的一位常務編輯來到歌謠湖畔看我,我告訴他,我的稿子隻完成了一半。我想在我沒有重新見到那個女人之前,我不打算離開這兒。

我在小白樓漸漸覺得孤寂無聊。一天,一個老園丁答應帶我去白樓附近的村子裏去喝酒。我們在狹窄的田壟上一前一後地走著。我在路上向老人打聽村子裏的情況,同時我請他回憶一下村裏是否有一個常穿栗樹色靴的女人?老人說村裏的女人很多,但是他不知道她們穿什麼顏色的靴子。

那個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著晚風中濃濃的酒氣走進了酒店院門的木柵欄。柵欄旁有一個腰間圍著泥黃色裙布的人正從一口大缸裏往外掏酒糟。酒店牆上原先像是塗抹著一排深紅色的大字,這些字跡經過長年的風吹日曬已經變得難以辨認了。我幾乎是挑起門簾走進酒店的同時就看到了坐在牆角的那個瘸於。他似乎已經喝醉了。

酒店裏昏暗的燈光被劣質煙草的霧氣籠罩著,潮濕的地麵散發出一陣腐爛黴餅的氣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著離酒櫃最近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酒店裏沒有什麼人,櫃台上那個店主模樣的老人手裏握著兩個哢哢作響的鋼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牆角獨自喝著酒。他的背像是有點駝。黧黑的臉上刻著衰老的溝紋。他的胡須卷曲著,沾滿了晶瑩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軀穩穩地坐著,像是永遠在聆聽著什麼,隻是當他伸出手在桌麵上摸索酒瓶時,我才看到他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有些顫抖。

那個女人來到酒店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察覺。當一些類似於酒瓶或酒杯之類的玻璃器皿砸在地上,發出很響的破碎之聲我才在朦朧的醉意中看見那個女人正在把已癱倒在桌下的瘸子扶起來。瘸子踉踉蹌蹌靠著桌沿站起來,將臉湊近那個女人,朝她臉上啐了一口痰。女人剛想摘下頭巾擦去痰跡,我看見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揮動了一下,那個女人就在酒店潮濕的地麵摔倒了。女人像一灘墨漬一樣臥在反射出酒店暗綠色燈光的地上。她軟軟腰肢扭動了一下雙手撐著地麵,渾身的筋絡像杯子裏盛滿的水一樣晃浮著。這時,我已經走到她身邊,我拽起她的一隻手把她攙起來,那個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著了。女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細長的血印像一條美麗的蜈鬆。女人用手指攏了一下濕漉漉的發尖,走到桌邊拉了拉那個男人,同時她哀憐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過去將男人背起來,女人從地上撿起那個瘸子脫落的一隻膠鞋,我們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裏仍然在捏玩著兩個亮晶晶的鋼球在打盹,有一縷稠濃的口涎在他嘴角掛著。我們走到院子裏的木柵欄門邊一個黑影依舊在一隻巨大的缸裏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這個酒店裏的時間是靜止的。

在路上,那個女人沒有說話。漆黑的夜裏有隻狗在村頭狺狺地叫著。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噴著的酒氣嗆得想吐,當我在她臥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後,女人已將丈夫在床上安頓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們來到外間的一個很小的客室。她為我沏了一杯茶。我手撫茶杯的邊沿,轉動著它,女人在我對麵坐下來,雙手合抱在胸前癡呆地看著茶幾的桌麵。這時我站起來,女人也跟著站起來:你喝杯茶再走。我說我想再到你臥室裏看一眼。女人先是遲疑了一下,隨後就說:好吧。我們又回到她的臥室。我看見她的床前整齊地放著一雙擦得油光鋥亮的栗樹色靴子:她的栗樹色靴子交錯斜提膝部微曲雙腿棕色——咖啡色褲管的皺褶成溝狀圓潤的力從臀部下移使皺褶複原腰部淺紅色——淺黃色的凹陷和膝部成銳角背部石榴紅色的牆成板塊狀向左向右微斜身體處於舞蹈和僵直之間笨拙而又有彈性地起伏顛簸。我的眼睛眨閃了幾下從臥室出來。女人說你有什麼東西丟了嗎?我說沒有。我們重新在客室裏坐下。我想從企鵝飯店和這個女人偶爾相遇,至今已有許多年,重新澆灌這棵在我記憶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樹顯然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正視著麵前這個女人清澈的眼波,嘴裏隱隱有了一種酸澀的鹹味。我點燃了一支煙,又遞給她一支。她重重地吸了一口,眼角變得有些潮濕。騰起的煙霧在日光燈管上切割繚繞,燈管發出噝噝的聲音。

煙草的香味使我在濃濃的酒意中感到異常清醒,我的臉有些燙。女人抽煙的姿勢很好看,她夾著煙卷的白晰的手在我眼前晃動著。我們聽到了裏屋男人悠長的鼾聲。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說。

七、八年前?

我在企鵝飯店的門外遇見你。

企鵝飯店?

後來我跟著你來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