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作品集(3 / 3)

什麼大街?

後來你在一個賣木梳的老人前麵站住了。

賣木梳的老人?

你在我腳邊的街道上撿起了一枚靴釘。

靴釘?

你隨後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電車。

你說什麼?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輛自行車追趕那電車。

我不明白。

你下車後天已經黑了。

你喝醉了。

後來你上了一座木橋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女人溫存地對我說:在我們這兒沒有什麼企鵝飯店,沒有大街,也沒有賣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記錯人了?

我說我是在城裏遇見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麵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將茶葉末輕輕吐掉:

我從十歲起就沒有去過城裏。

夜已經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視天花板。那個雪夜我尾隨那個女人來到郊外的種種細節又一次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麵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她誠摯而坦然,臉上浮現出鄉村純樸的婦女特有的靦腆。她站起來給我的茶杯倒滿了水,然後問我是不是覺得冷,要不要關窗。我說不用了。

那麼,我說,你們這兒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木橋。

通往城裏的方向是有一座斷橋。

是洪水衝垮的吧?

不,是給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告訴我這樣一件事:有一天夜裏,雪下得很大,我男人從鄰村喝酒回來曾路過那座木橋。他提著馬燈走到橋頭,他看見木橋上有一些膠鞋的鞋印和自行車車輪的胎轍。他舉起馬燈朝橋上晃了晃,看不見人影。他看見橋一側的鐵索鏈上積滿了雪,有些地方顯露出手抓過的痕跡。橋麵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轍還沒有完全被大雪遮蓋。他想也許有人推著自行車剛剛從這斷橋上過去。但那天他喝得醉熏熏的,另外他的腿腳也不靈便就沒有上橋去看看。第二天雪晴了,人們從河裏撈起了一輛自行車和一個年輕人的屍體。

女人打著嗬欠說完了這件事。

我說我該走了。

女人沒有吱聲。她的沉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種隱晦的方式,我想。我坐著沒動。

你住在哪兒?女人問。

我告訴她那幢白樓。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樓。女人說夜已經很深了,春天麥子和油菜都長高了,有一些狼夜裏常在荒野上轉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們就在客室裏坐到天亮。

“水邊”的夜幕悄悄隱去了。天亮的時候我和棋都沒有察覺。現在陽光穿透公寓的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紅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溫暖的光線中,我看見棋的臉有些憔悴。我問她是不是餓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點點頭。我從廚房給她弄來了咖啡,棋似乎仍在想著我的故事。

你和那個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輕輕攪動著,問我。

是這樣。我說。

你那天是不是有些醉了?

是的。

你沒有碰那個女人?棋詭秘地微笑著。

黎明的時候天有些涼,她給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渾渾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但她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從我指縫中流走了一樣。

我坦白地對棋說。

我發覺你的故事有些特別。棋說。

怎麼?

你的故事始終是一個圓圈,它在展開情節的同時,也意味著重複。隻要你高興,你就可以永遠講下去。不過,你還是接著講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繼續對棋描述以後發生的事。

一天深夜,歌謠湖一帶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還沒有停。我擁著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煙。現在梅雨季節來臨了。我看是綠色的田野上空,雨幕像密密的珠簾一樣懸掛著。大風將白樓的木柵欄院門刮得砰砰直響。我諦聽著大雨中的各種聲響,又漸漸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時候,我恍惚聽到樓下有人在砸門。我想那大概是白樓花園裏的園丁。可是下著這麼大的雨,園丁來幹嗎?砸門聲越來越響。我懶洋洋地披上衣服下樓開門。我輕輕地撥開門閂,大風撲麵直灌進屋來。我一連打了好幾個冷戰。

那個女人站在雨中。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濕。她披肩長發上不斷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滾落下來。她告訴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著她走出了白樓。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輪廓。我們在狹窄泥濘的田埂上朝片影影綽綽的村舍跑去。女人由於焦急和慌亂,在路上摔倒了幾次,使得我們的速度反而慢了下來。女人說,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來時跌倒在村中的一個糞池旁。第二天早上,兩個清理陰溝排水的老人發現他的屍體。他的臉已被雨水澆得煞白,耳朵裏灌滿了大糞。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鰻魚一樣冰涼,我的思緒像是給大雨攪亂了。眼前一片空白。

當我們來到村頭的時候,我看見有幾個中年人攏著袖管,抱著紮有紅布綢的鐵鍬往田野裏走。女人啜泣著輕輕地說,他們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人的院子顯得依舊清朗。大雨把黃泥地麵衝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的鞋印。有一個木匠模樣的人正在盛開的木榛花叢彎鋸著一段木料。屋子裏傳來叮叮當當釘棺材的聲音。

那個男人躺在一扇破舊的門板上。他的身體已被幾個年老的婦女收拾幹淨了。他穿著硬挺的嘩嘰製服,刮淨了胡須的臉上顯得清臒而紅潤。屍體旁那些釘棺材的人像是完全沉浸在熟練的操作中,榔頭敲在腐蝕的木板上,鬆計一樣的木屑由於振蕩而不斷地跳動著。一個巫婆模樣的女人走到屍體旁,雙膝跪下,她高高地舉起了雙手,正準備哭叫,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動了一下:釘子還不夠。我去院子裏木匠身旁找來了釘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繩子來,我剛一轉身,巫婆高舉著雙手往地上一拍,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去房裏找繩子時,那個女人緊緊地跟著我,她哆嗦的身體和我貼得很緊。

屍體入斂的時候,呼嘯了一夜的大風突然停了,雨還在漸漸瀝瀝地下著。屋子裏靜寂無聲,女人伏在棺材的邊沿,久久地望著她男人的屍體。她的哭聲感染了室內塵封的空氣。釘棺材的幾個男人把榔頭扔在地上,拍了拍手裏的灰塵,蹲在一旁吸煙。

時間過去了很久。

女人的嗓音顯得有些暗啞了。我看見她一邊哭泣著,一邊骨碌碌翻動著清亮的眼球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網像胸環靶一樣懸掛在梁下,青綠色的蜘蛛攀援在一根細長的絲線上,像鍾的下擺在微風中晃動。我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的悲傷也許是裝出來的。又過了一會兒,木匠衝著我做了一個手勢,我們抬起那塊像隧道的穹頂般的棺蓋,將它輕輕蓋在棺木上。巫婆過來把那個女人扶開了。在蓋棺的一瞬間——那幾個釘格的男人朝棺木圍過來,準備將它釘死,我突然看見棺內的屍體動了一下。我相信沒有看錯,如果說死者的臉上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蓋顫抖什麼的,那也許是由於人們常說的什麼神經反應。但是,我真切地看見那個屍體抬起右手解開了上衣領口的一個扣子——他穿著硬挺的嗶嘰製服也許覺得太熟了。

我沒有吱聲。

送葬後的當天,我沒有離開那個女人的屋子。女人對我說,她一個人在晚上的時候會感到害怕。她讓我至少陪她三天。

第三天晚上,梅雨連綿。

女人坐在我對麵,她的眼圈微微泛紅。我們之間的冗長的話題已經在前兩個晚上談完了。我覺得在喋喋不休的對話中,時間流逝得很快。而麵對沉默,我們的心力都顯得非常脆弱,我還在想著那個男人的死。他的死多少有些蹊蹺,有時我覺得這也許是一個陰謀。

你的男人醉死,你怎麼想起去白樓找我?我說。

不知道。

他深夜未歸,你為什麼不去酒店看看?

別去提它了——

女人嫵媚地對我笑了笑。我覺得她笑得有些勉強。但我的內心還是悸動了一下,她攤開雙手平放在桌麵上,我遲疑了一陣,我手心朝下,輕輕地滑向她的柔潤的手腕。接下來我們倆做的事不便詳盡描繪,但有一些和那種事本身並無太大關聯的枝節,如下所述,權且當作這個故事的結尾。

窗外雨聲越來越大。女人歎息般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我,她俯下身幫我解鞋帶的時候,天空炸過一串悶雷。我的腿一陣抽搐。女人抬頭看了看我,又低下頭去解鞋帶。我們倆在床上躺下來,由於連日梅雨,我覺得棉被有些潮濕。我在無意中碰到她青蛙皮一樣冰涼的皮膚,聞到了散落在她發中樟腦丸的氣息。我木然地凝視著帳頂,好久沒動。

我寧神屏息諦聽室外風雨。

你在想什麼?女人說。

屋外像是有一種奇怪的聲音。

什麼聲音?

一個女人在哭泣。我說。

那是大風溜過樹梢的聲響。

不,是有人在哭。

什麼地方?

院子裏。

女人和我翻身下床。我裹了一條毛毯,趿著鞋子推開房門來到院子裏。院子裏什麼也看不見。那個女人按亮了手電筒。隨著那條慘白的光柱的緩緩移動,我看見了廢舊的雞塒,在大風中搖曳的木榛花樹,和泛著汙移黑水的牆根陰溝。

大概是一隻貓——女人說。她把我拉進屋內,關上了門。

我們重新在床上躺下。女人伸手拉滅了電燈。過不多久,那哭聲又出現了,它像是來自一個死神籠罩的病榻,又仿佛從更加遙遠的河麵上傳來。那哭聲稚音未脫,時隱時現,我覺得我的頭顱在這種弱節拍的聲音中正逐漸膨脹。

我第二次下床的時候,女人躺著沒動。

我拉開通向院落的大門。一道耀眼的閃電在天空中無聲地出現,遠處墨綠色的田疇和寬廣的湖麵一下被閃電照亮了。

在閃電出現的一刹那間,我看見一個少女站在院子的當中,她赤裸的身體在地麵上的水窪中形成了清晰的倒影。她嬰兒一樣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我的記憶似一條鏽蝕的鐵鏈如灰燼般寸寸斷落。在記憶消失的瞬間,我腦子裏浮現出在我六歲時,看著我的妹妹在澡盆裏洗澡的畫麵,同時我的耳邊又回蕩起那個如夢的夜雪,我在那段四槽封凍的路麵上曾聽到的羽絨布摩擦而發出的微弱聲響。剩下的什麼不都知道了。我扶著門框的手無力地滑落——我在門邊暈倒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女人守護在我的床前。她如母親一般深沉而溫暖的目光正注視著我。她靜靜地吸著煙,朝我嫣然一笑。我也要了一支煙點上,濃鬱的煙味使我慢慢鎮定起來。

你剛才看到什麼——

我把我看到的全對她說了。

你的膽子比我還小,那都是你的幻覺,你累了。女人說。

我說在我剛才昏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什麼夢?女人問。我夢見你的屍體飄浮在那斷橋下的河麵上,你的乳房上長滿了青草。橋頭有人在唱著《玫瑰,玫瑰處處開》。

女人苦笑了一下。

我們結婚吧?我說。

好吧。

後來你就跟那個女人結婚了?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是的。

現在“水邊”一帶正是中午時分。熾烈陽光將退潮後棕紅色的石子灘曬得灰白。棋追問著我和那個女人結婚以後的情況,我說在結婚的當天她就死了。結婚的日子是按她的意願選定的,那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我們在甜靜安詳的燭光中喝著葡萄酒,她突然一連說幾聲“燈滅了”,腦溢血模糊了她的視錢,我眼看著她紅潤的臉色轉為蠟黃,但我知道,已不可救。

棋從我公寓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她一定是知道我的故事再也沒有任何延伸的餘地了。她說她該走了。她還說今天下午她要去“城市公園”參加一個大型未來派雕塑的揭幕儀式。她說這座雕塑是李樸和一些自稱為“慧星群體”的年輕藝術家共同完成的,她說過一些時候再到“水邊”的公寓裏來看我。

棋在跟我臨別的時候,我覺得她跟來時一樣陌生。她抱著那個帆布裹著的畫冊,匆匆離開我“水邊”的公寓,沒有說再見。

我仍然在寫那部聖約翰預言式的書。“水邊”一帶像往常一樣寂靜。那些“水邊”的鵝卵石,密密麻麻地斜鋪在淺淺的沙灘上,白天它們像肉紅色的蛋,到了晚上則變成青藍色。棋曾經別有用心地把“水邊”稱為鋸木廠旁邊的臭水溝,我一度被她的話所困擾。有一次,我沿著“水邊”枯白的茅穗綿延的水線,朝北走了整整一天,沒有發現什麼據木廠。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黑洞洞的天空中又出現了那拖著亮晶晶尾巴旋轉的星辰和成不規則櫻桃形的月亮。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棋一直沒有到公寓裏來。我每天坐在公寓的窗口,看著那夜霜化成的水滴從高高的屋沿下墜落。

我天天期待著棋的出現。

不知過去了幾個寒暑春秋。有一天,我終於看見棋沿著水邊淺淺的石子灘朝我的公寓走來。她依舊穿著橙紅色(或者棕紅色)的罩衫,腳步在亂石中踩出空落的聲響,她聳起的雙乳不馴服地竄動著。她懷裏抱著那方裹著帆布的畫夾,而遠遠地看起來,那更像一麵鏡子,我坐在公寓的門前,等待著棋朝我走近。

棋走到正對我公寓大門的路口,突然停住了。她看了看明淨寬闊的水麵,又轉過身來看了看我。我想,她大概是示意我過去。我走到棋的身邊。

有水嗎?棋說。

在晌午的陽光中,她一定是走渴了,我給她弄來水。她仰起脖子喝完了水,抹了抹嘴唇,將杯子遞給我。

你又給我看畫兒來了嗎?我說。

什麼?!

她像是沒有聽清楚我的話,漠然地看了我一眼。

那大概是李樸為你新畫的吧。我說。

什麼李樸?棋說。

李[吉力]的兒子——

棋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她說我不認識什麼李樸、李[吉力],而且也從來沒人給我畫過畫——您是誰?

棋——,我說,前一段時間你不是到我的公寓裏來過嗎?你讓我看了你說是李樸的畫,那些畫上畫了一些落葉和電線杆,我們在夜晚說著故事,通宵未眠——

我竭力搜尋記憶中那次和棋的初逢的每一個細節。然而棋固執而有禮貌地打斷了我的話。

我的名字不叫棋,我是一個過路人,天熱了,我跟您討杯水喝,您一定是記錯人了。

那麼——我指指她懷裏抱著的畫夾。

少女將那個帆布包裹擱在膝蓋上,熟練地解開青綠色的帶子。

那是一麵鋥亮的鏡子。

少女將鏡子重新包好,夾在懷裏,她捋了捋披散的長發,朝我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少女的身影離我遠去了。

褐色的鳥群撲閃著羽翅,掠過“水邊”銀白鋼藍色的天空,在看不到邊際的棕紅沙灘上布下如歌的哨音。這些褐色的候鳥天天飛過“水邊”的公寓,但它們從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