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明華整整大我一歲零三個月,可論輩分,她還是要叫我嬸娘。在帛城時,除了一家人用餐才有幸跟她聊上幾句,平時根本連個影子都見不到,今日出奇,她到親自來嵐院看我,而且早得有點出奇,天才剛蒙蒙亮。
昨晚因為想的事太多,到半夜才睡著,一大早還沒來得及起床,她便到了。
申屠家的人都長得不錯,畢竟是大富大貴過數代的人家,子孫們自然有能耐娶到美貌女子,一代代下來,想醜也不容易。這位申屠家的大小姐論長相,絕不輸我那玉人一樣的大姐,隻可惜大姐眉宇間沒有這般的貴氣。
我們蘇家雖是數代門第書香,可也隻是州府裏的普通人家,想一下子孕育出什麼大家閨秀的氣質,說實在的,很難,所以父親始終對我們三姐妹的表現都不怎麼滿意,他倒忘了,自己也沒有多大的氣度,怎麼可能教導三個誥命夫人來!
“嬸娘睡得可好?”不親切,但也絕對不生分,語氣剛剛好。
隻可惜我就差了點,剛剛起床,尚未洗漱,一臉的困倦,加上夢裏都在愁莊子裏的瑣事,臉色跟聲音肯定好看不到哪兒去。
“起得這麼早。”盡量讓自己保持最好的語速,人嘛,或多或少,總是有那麼點虛榮,在這麼一位貴氣的大家閨秀麵前,自然不能讓自己看起來太糟。
藍雀遞過來茶碗,我早上有喝茶的習慣。
“看嬸娘氣色,多半胃有寒涼,綠茶性寒,空腹飲,有傷身體,不如換些普洱吧,或者白菊。”坐到書案旁,隨手拿了本書,有意無意說了這麼一句。
茶到嘴邊,她這麼一說,我是喝還是不喝呢?
“我那裏還有些普洱,讓丫頭去跟婉兒說一句,讓她給你拿過來。”
平時不結交的人突然變得這麼殷勤,讓人有點心虛。
“不用了,昨晚上火,想喝茶消消火氣而已。”
聽我這麼說,她也隻是微微點頭,並不說什麼,兀自坐到桌案前看起書來,反倒讓我有點不知所措,這麼一大早跑過來,不是就為了看書吧?
藍雀正好打來清水,隨手洗漱完畢,再回頭,她仍坐在案前看書,並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意思,真是……讓人好奇又心悶,她來這兒到底是為什麼事呢?
一直到日頭升起,孫管家過來跟我報備莊子裏一共住進了多少難民時,這位明華大小姐依然拿著我那本《方生雜談》閑看。
“小姐……”正當我要跟孫管家到前院時,藍雀對我努努嘴,示意屋子裏還有個人,我這才想起來這位大小姐還沒走。
“……明華。”遲疑了半天還是決定這麼叫她,“你要不先待在這兒?”
抬頭看我,隨手合上書,放回原處,很明顯,她要跟我到前院。我這才有點明白,她這麼大早過來我這裏,不會就是為了等著我一道去前院吧?想到昨天二夫人被難民嚇昏,猜想也許二夫人不同意她到前院來,所以才找我一道?但是,至於嗎,連婚嫁這等大事都可以自己做主,這麼點小事不會還要守規矩吧?
孫管家仍然一副老態龍鍾,走路時,雙手還有點微顫,絕對與逃難路上那個腿腳麻利的人不一樣,這家的人還真不是普通的奇怪。
一路到了前院,就見廚房外早已被人圍了裏三圈外三圈,大多都穿得破破爛爛,一看就知道是逃難的百姓,兩個廚娘忙得跟陀螺似的,幾個護院也幫著裏外打點,小二子站在廚房門前的一塊磨石上,指揮著眾人不要擁擠,遠遠地瞧見我們,跳下磨石跑過來。
“夫人,人越來越多,咱們家的存糧不夠啊。”
大清早的,一聽這話,心裏真有點堵得慌,側目看看孫管家,老頭子低著眼皮,哆嗦著雙手,很明顯沒有插手的意思。
一轉眼,正見薛啟跟申屠破虜從廚房走出來,一人手裏拿著兩隻大饅頭,吃得正歡,饞得兩旁的饑民直盯著他們的饅頭看。
“大哥。”明華到是先開了口,語氣明顯親切得很。
“吃早飯了嗎?”遞過一隻饅頭給我身旁這位豪門大小姐,而且讓人吃驚的,她竟然接了。
“小嬸娘,早啊!”特意湊近我身邊叫了聲嬸娘,而且語氣聽起來也很有玩樂的意味。
“大少爺早啊。”我的語氣也不是很好。
這時,莊子大門也正好打開,就見門外早已圍滿了人,到底是誰傳出去山上還有這麼個莊子的?怎麼會有這麼多人?我上哪裏能養活的了!
護院的一開門,就再也關不上,外麵的人見裏麵人正在開飯,當然是要衝進來,裏麵的人見外麵又來了人,自然怕僧多肉少,也一個勁地往廚房裏衝,場麵一下子混亂起來,兩百多人一起往偌大的門裏擠,沒幾下,廚房門就被擠掉了,幸虧廚娘、護院跑得快,否則弄不好要出人命。
“小二子,快點讓護院的把人群分開,傷了人就麻煩了。”傷了人還要醫治,更麻煩,趕快讓人去控製局麵。
小二子招呼了幾個護院上前,可惜那些人都餓紅了眼,哪裏肯聽人勸,飯就那麼多,誰先搶到誰吃飽,搶不到怪自己沒本事。
“二姐,你別過去!”急得往前上,卻被薛啟拽住了袖子,“你這麼點力氣,上去也沒用,我去!”
“你給我待一旁不許動!”看這小子一臉興奮,明顯就是想上前湊熱鬧,哪裏是去解決問題,純粹就是跟著添亂的,“大少爺,你去幫個忙吧!”這麼個大男人杵在這裏,不用白不用。
“等他們搶完就沒事了。”這是人話嗎?
看一圈四周,孫管家依舊在哆嗦著,明華大小姐正小塊撕著饅頭往嘴裏送,申屠破虜邊吃饅頭邊好笑地看著我,唯獨薛啟躍躍欲試,我卻還不能讓他過去。
算了,這家人沒一個能幫上忙的!指使人不如自己去!
憤憤地走上前,藍雀也跟在我身旁卷袖子,這丫頭自小就是我往哪兒走,她肯定跟做先鋒。
“讓開,讓開,擠什麼!”藍雀的聲音尖尖細細的,混在嘈雜聲中,就像絲竹聲淹進了鼓聲裏,沒什麼特別的效力。
見我們被眾人推擠,小二子他們幾個想上前幫忙,可根本走不動。沒幾下我跟藍雀就被人擠到,腿上還被人踩了好幾腳,心裏又氣又急,做好事做到這個份上,真有點悲涼。
藍雀倒真是護著我,奮力用身子護著我的上身,防止被人踩到,嘴上也沒閑著,嘰嘰喳喳地罵起人來,還好那位大少爺良心發現,撥開人群將我們兩個提了起來,而後一腳踢倒了廚房雨簷的立柱,呼啦啦,雨簷倒塌,眾人抱頭躲開,一下子,四下出奇地安靜,眾人視線都看向我們這邊。
“老幼婦孺到前麵去,還想吃下頓的,都站好!”他的聲音並不很大,卻極有號召力,眾人悄悄自成兩隊。
我偷瞧他一眼,若嚴肅起來,這人還算是個不錯的正常人,甚至讓人覺得有那麼點可靠。
這一眼卻正好被他捕捉到,本還嚴肅的雙目陡然變出一抹笑,一下破壞了那一刹那的好感,“這位是申屠夫人!”把我往眾人麵前一推,我心知這無賴弄不好又想出什麼無聊的點子,“隻要你們在這裏守規矩,申屠夫人肯定不會趕你們走,一天三頓保證你們能吃飽!”
若不是從小被教導女兒家不可輕言誑語,我還真想找幾個惡毒詞罵罵這個無賴,我上哪裏變出那麼多糧食來!
眾人一聽他的話,自然是對我又叩又謝,說什麼好話的都有……
我真是怎麼都想不通,他為什麼會跟我較上勁?我又沒得罪他!何況他還是申屠家的嫡長孫,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真要是把家底子都敗光了,家裏人還怎麼活,而且眼下兵荒馬亂的,什麼時候能有太平日子還不知道,萬一帛城真被亂軍給占了,申屠家的房產、田產可就全完了,隻能靠這點帶出來的細軟過日子,他這一做好人不要緊,全家都得跟著餓肚子。雖然我也不是不同情難民,可是同樣,我們也是難民,而且我還算是一家之主,總歸也要考慮怎麼不讓家裏人挨餓吧,我不過就是個普通婦人,談不上什麼家國天下,隻要保住這個家的人,就算是對家國最好的報答了,我的能力僅隻於此!
“家裏沒存糧了,不是說錢給你,這些事都由你辦?”撇開眾人的視線,趕緊攔住他,這人一走就找不到蹤影,我可沒那麼傻,讓他趁亂溜出去。
“不出去怎麼幫你找糧食?”提提馬韁,破靴子在馬背上蕩來蕩去,礙眼得很。
“二姐,我跟著大哥,你放心好了。”這小子真是越來越不像話,連輩分都不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