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們必須睡在一間屋裏。”
我正想勸他去找線索,誰想他竟冒出這麼一句話來,愣在當下。
“如果明天早晨一醒來,你也沒了,不是更麻煩?”接過我手上的燈台,“放心,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不會說出去,不會毀了你大家閨秀的清白。”這話聽起來更像是諷刺,一路上我盡量使自己看上去與平常一樣,可惜藍雀卻是時刻都盯著,但凡有他在場,那丫頭就跟吃了熊膽一樣,挺著脖子虎視眈眈,就怕我們多說一句話,是個人都能感覺出來異樣,何況他這種人!有時候我到覺得他無理取鬧隻是想揭開我這“大家閨秀”的偽善麵具。
他睡覺不打鼾,而且一點聲音也沒有,我一夜爬起來看了好幾次,還以為他跟家裏人一樣消失了,卻看到他每次都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倚在門背上。
“一夜不睡,還以為你不困呢。”天還沒亮,他便說要往北上,把我放到馬背上,兩人一個馬上一個馬下,往北慢慢走著。
看他的表情,應該是查到了些眉目,不過我的頭有些昏沉,可能是昨晚著了涼,再加上一夜擔驚受怕,老做噩夢,不是夢到家裏人被殺了,就是他也消失了,總之沒怎麼睡著,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沒精神。太陽一出來,暖洋洋的,坐在馬上竟然打起盹來,他不時奚落一句,我也沒心思與他強嘴。
正午時分,天色漸漸暗沉,東南天際飄來一片烏雲,伴著隆隆的悶雷聲,風聲乍起,我抱緊馬脖子,站在山頂,等著他回來……他找吃的去了,這荒山野嶺的,哪裏能有吃的東西?
因為家人的事,我們倆的情緒都不對,特別是我,隻要一開口,就容易鬧脾氣,平白還要氣他一頓,找人的事都得靠著他,把他惹毛了可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我盡量保持緘口不言,盡管他走的時候我真覺得渾身燙得很,不過還是什麼話也沒說。
雨雲來得很快,伴著閃電、雷聲,整個天空讓人看得昏眩,透過雨簾望向半山腰的那棟破宅院,突然難以抑製地哭起來,連嗆帶哭,一陣猛咳。
馬兒被我摟得不舒服,掙紮著掙開我,退到一邊,隻留我蹲在雨中哭泣,雨水順著腳下的泥土一條條流向岩石的縫隙裏,腳上的綢布慢慢被雨水陰濕,悄悄貼緊皮膚,渾身突覺驟冷,沒過半刻竟冷得發抖……
還記得那也是個春日,天正下著毛毛細雨,我正蹲在門口的那株婁桑下,努力拔著樹下的雜草……我希望它能長得更高,這樣我們蘇家就可以更興旺,父親也會更開心,可是家裏的下人卻拿來了砍刀跟粗繩,他們打算砍斷那株婁桑,那株寄托我很多希冀的婁桑,我想保護它,可有人將我抱住了。我用盡方法想擺脫他,甚至於狠狠咬過去,可是那株婁桑還是倒下了,我大哭著,因為知道它倒了就表示我的希望也沒了,淚水迷糊中的雙眼看見父親那生氣的一瞥……
“醒了?”睜開眼正看見他坐在身邊,上身最後一件內衫也蓋到了我身上,旁邊是篝火,頭頂是青黃的岩壁,外麵還是瓢潑的大雨,“下雨不知道躲,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種人。”
知道自己是生病了,又給他惹了麻煩,特別是這種時候,往衣衫下縮一縮,“對不起。”
他有些好笑地看我一眼,“大家閨秀是不是都有這毛病?”見我不言語,“沒事,隻是咬破了點皮。”
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眼睛轉到他的肩頸處,上麵有好幾處牙印,“我咬的?”
他笑笑,伸手從火堆上取來一塊烘烤的東西遞給我,“可能是餓極了吧,吃點東西。”
撐起身子,接過烤得黑糊糊的東西,“我說了什麼沒有?”記得是夢到了幼年時的什麼事。
他看我一眼,隨即搖頭,“沒有。”
心知他一定在騙我,不過還是很感激,因為一直不想讓別人知道心底那些自己都不想碰觸的東西,覺得這樣自己就會過得很好,不自苦,才會更堅強,咬著黑糊糊的東西,卻不知道什麼味道。
“能吃就好,好不容易逮到這兩隻田鼠……”
“你說什麼?”
他正翻著火堆上的東西,順口一回:“田鼠。”
什麼話也沒說,扔了手上的東西,跑到山洞口一陣猛吐,吐完了還接雨水不停地漱口,直到把自己都折騰地頭昏眼花,才踉蹌地扶著岩壁回去,他卻正將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擦拭,看我的眼神還是那種看敗家子的。
“有眉目了嗎?”坐下身,將披在身上的衣衫還給他,總不能老讓他光著身子在我麵前亂晃吧。
他大肆啃著那烤焦的田鼠,再次引起我一陣吐意,“有一點,等雨停了,咱們再回那破院子。”
“為什麼?”不得不避開視線,免得再吐。
“這裏方圓十裏都沒有人家,他們不可能走得太遠,那種蘑菇的藥勁過了,可能他們自己還會回來。”
“你是說那種蘑菇會讓人自己走失?”
“是產生幻覺,不過有點奇怪,這種東西多生在南方,怎麼這裏會有?”
“肯定不是土匪?”
“肯定不是。”一本正經,隨即生笑,“你忘了我是做什麼的?”
“可這裏不是穎川……”即便他也算是土匪,可這裏離穎川那麼遠,就算是早年認識這裏的土匪,可誰能保證這麼多年後,不會有新的,“要是那些蘑菇是土匪設的套怎麼辦?”
我的較真行為隻得了他的不予理會以及抽搐的笑意。
這人對我要麼嘲諷,要麼把我當孩童逗弄,再就是莫名其妙的笑,總之沒有正常的時候。
“你當過我是長輩嘛!”也是隨口一說。
“你覺得你是嗎?”他那眼神看起來是戲謔,卻又帶著些嚴肅,倒讓我有點結巴。
“……起碼我是入了申屠家宗譜的。”這一點總是沒錯。
“申屠蘇氏?誰知道那蘇氏就是你?我記得三叔的婚約上寫的應該是蘇子千,沒有蘇南兒這個名字。”
咬一下下唇,緘默不言,這麼聊下去,好像又會不知道為了什麼生一肚子氣。
“你真的會了為三叔守一輩子,不再改嫁?”扔掉手上樹枝,再拿來火堆上的另一隻,繼續吃。
心神被他手裏的東西奪去不少,“申屠家除了你,沒人欺負我,在這裏很好,為什麼要改嫁?”
“你是真這麼想,還是為了騙別人也把自己給騙了?”舔舔嘴角的肉末。
我趕緊捂住嘴,酸水直躥進了舌根,差點又吐了出來,“你的身份問我這種話,是不是有點沒規矩?”
他停下動作,上下打量我一眼,“你這麼衣衫不整地坐在一個男人麵前豈不應該算是通奸了?”剛想嚼,又說一句:“對了,你身邊那丫頭看起來比你聰明很多,起碼她承認了你不敢承認的事。”
他看出來了?!
看著他,突然轉開眼,不知道心裏翻江倒海想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靜默,隻有雨聲。
雨停了,他走出山洞,隻有我一人坐在那兒。
腳上穿著他的靴子,靴子很大,也很長,一直長到膝蓋處,雙腿在馬背上晃蕩著,一不小心,左腳上的靴子脫落,順著山路跌得老遠……
腳踝上的銀鈴鐺像是終於擺脫了靴子的束縛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這是帛城的習俗,芳菲四月天女子宜在踝上係鈴,驅邪避凶。
用力將腳踝壓在馬腹上,不讓鈴鐺聲跳得那麼歡快。
遠遠地,他在山路上撿起靴子,走近給我套上,動作嫻熟得讓人感動。我承認,我其實貪戀著這樣陌生的親昵感,可又放不下世俗的想法,或者說根本就不敢,因為知道這種事永遠都不會有結果,而且我害怕變成世人茶餘飯後唾棄的對象,隻有在見到他時,才會隱約給自己一種幸福感,也許那就是小妹所說的,他對我來說危險的原因。
女人能讓男人失去理性,反過來的道理也是一樣,隻是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偏偏對這個人產生了不該有的好感,是因為他長得好看,還是初見時他將鬥笠扣在了我的頭上?抑或是隻有他會氣得我張牙舞爪的同時,還會讓我很聽話?
沉淪意味著已開始墮落,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屬於哪一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