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有一天,他楚夕白也會這樣,忽然如初涉情字的少年,莽撞衝動,為一個人迷惑,為一個人瘋狂,不顧一切……

“王爺想聽真話嗎?”她的眼神清秀明麗,帶著一股少有的認真的味道。

他心裏忽然一陣緊張,像青澀少年,唯恐從她嘴裏聽到拒絕殘忍的話語。

背上的傷口撕裂般的痛,他不著痕跡地挪了挪身子,觸到墊在身下的那些厚厚的被褥毯子。老實說,他坐得很不舒服,後背要一直挺著,僵硬的坐姿讓傷口再度迸裂,血從衣襟內細密地滲了出來,一點一點緩慢地擴散……

他做了一件很不理智的事情。

可他不在乎,在這裏,這間蕭陋寒酸的屋子,這把不倫不類極不舒服的椅子,還有這盞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的黑煙滾滾的油燈……都給了他一種難得的安詳寧靜的感覺。

像是小時候,他在外頭闖了禍,做了錯事,回到家裏時,看到母親正坐在燈下等他,那溫柔嫻靜的樣子,讓他提到胸口的一顆心瞬間放下。

後來,大哥去了,妹妹鳳雛又被帶進宮裏,母親有好一陣子萎靡不振,他想,不管是父親還是母親,在心裏其實都是恨著他的吧?

若不是他頑皮,或者,若去的那個人是他,他們心裏應該都會好過一些。

這想法,一路折磨著他慢慢長大,大到他再也不需要父母的疼惜。

過往種種希冀終究都化作夢幻泡影。

他以為他已足夠堅強,他早已不在乎,可是,當他初見陸宛心,看她瞧著蘭萱的眼神時,那般疼憐,他的心還是被輕微地觸動了,午夜夢回,偶一回顧,似乎仍能看到記憶裏那個頑皮的男孩孤獨地站在窗外。

以為已然遺忘的過去,因了她的出現,才猛然發覺,還頑固地站在記憶裏。

“真話是什麼?假話又是什麼?”楚夕白懶懶地挑了挑眉。

宛心微微吸了一口氣,“假話是無論什麼人無論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見到王爺,都應該倍感榮幸,萬分高興。”

假話?應該?

她果然很大膽。

楚夕白歎息著笑了。

是的,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這種人,從來不會說好聽的話逢迎奉承。

可是,正因為如此,不造作,不虛偽,才讓他覺得放鬆,跟她說話,不必經過大腦反複考慮。

哪怕那些話,在從前的他看來,其實是多麼無聊。

多麼不屑。

“很好,那麼真話呢?是看到我就會覺得麵目可憎,反感惡心?”

是的,的確是很無聊的話語,像兩個孩子,不停地在一個問題上反複繞過來繞過去,最終也不能解決什麼問題。

但,有什麼關係呢?不必每時每刻,都像在殿前奏對一樣,將每一句話細細琢磨,唯恐有缺失不當之處,授人於柄,給人可乘之機。

其實完全不必讓自己繃得那樣緊。

“真話是……”宛心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今天的楚夕白看起來與往日多麼不同。他神色雖然慵懶,卻不像以往那般冷清。是因為受了傷的緣故?

還是因為這間小小的屋子,沒有王府高門大戶咄咄逼人的氣勢,所以讓他的整個人看起來也柔和了許多?

她大著膽子咬牙道:“奴婢看到王爺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跑那麼遠,到這個偏僻簡陋的村子裏來,不能好好休息,找不到好的大夫,一心隻擔心傷勢會不會惡化,奴婢擔不擔負得起這份責任,哪裏還能高興得起來?”

震驚大過喜悅,擔心更甚於高興。她說的,是實情。

楚夕白聽了,卻是俊容一沉。

她的字字句句都似在指責他。

“小順子?”

“在。”順公公陡然聽到王爺喚他,趕緊湊上前來。

“你也像她這麼想的?是不是覺得我任性自私,害苦了你們兩個?”

順公公有苦不能言。

這又關他什麼事了?這一路上,他擔驚受怕,唯恐王爺出了一星半點差錯,好容易見著了陸姑娘,原指望著鬆一口氣,可怎麼說著說著,又把他給繞了進去?

就說這陸宛心跟他是前世犯衝,今生克星,見到她準沒好事。

“奴才不敢。別說王爺隻是要見見陸姑娘,但凡要天上的星……”順公公瞅一眼王爺,又瞅瞅宛心,可憐兮兮地道:“罷罷,天上的星奴才是弄不來了,不過,王爺若要奴才的命,那是萬死不辭的。”

楚夕白又好氣又好笑,“就你精,我還道你本事了,能摘天上的星了。你要真會討巧,不如學學宛心,心裏想什麼就說什麼,豈不痛快?”

順公公不解,“那奴才還叫小順子嗎,叫陸宛心得了。”

一席話,讓宛心撐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楚夕白也笑了,“這樣多好,放輕鬆一點,我也死不了,你也擔不了什麼責任。若是還覺得不放心,那便隨我回去吧。”

笑容慢慢僵固在臉上。

果然,王爺是來接她的。她原本不敢這麼想,可事實是,他真的來了,帶著新負的箭傷,甚至等不到天明。

這代表,他很重視她嗎?

宛心低頭,發絲如瀑般落在頰畔,遮住微微泛紅的雙眼,“謝王爺抬愛。隻是奴婢家中尚有患病的奶奶需要照顧,不能隨侍王爺左右,還請王爺恕罪。”

不能?

恕罪?

她這是在拒絕他嗎?是他縱容了她的大膽?

楚夕白懷疑、沮喪、震驚……

“不行!我不答應!”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被語氣裏的衝動嚇了一跳。這樣沉不住氣,哪裏還是原來的他?

宛心幽幽低語:“王妃已經答應放奴婢出府,王爺勢大,又何苦為難區區一名弱女子?”

她的話讓他噎住一口氣。

弱女子?好一個弱女子!

他剛剛聽到她被放逐出府,怕她受了委屈無處申述,心急火燎地趕了過來,要親自接她回去,可她竟對他說,不能隨侍他左右,請他不要為難她!

她是一心一意打定主意要離開王府?離開他了?

“王府不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沒有我的允許,誰都不能走,誰也沒有權利答應讓你走。”他的語氣是少有的淩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