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已經點起了一燈如豆,昏黃的燈光和月光一起,將這個房間照亮,梁化鳳背過身去,臉對著窗外,一言不發,張尚顏躺在青蕪的膝蓋上,已經被死灰色迅速覆蓋的眼眸仍舊睜大著,帶著一絲孩子般的執拗。
每一個人死之前都是這樣麼……渴望得到救贖和原諒……
她臉頰上掛著淚珠,靜靜地回視著他,輕聲地道:“青蕪不會怪你的……你相信我,我知道……”
“嗯”他點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輕聲喃喃著:“複明……為了複明……我做的太多太多的錯事……口口聲聲為了天下百姓……現今……天下百姓又要因為我遭受劫難……我……不想再被大哥那樣看待了……你幫我告訴大哥……”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頹然長歎道:“他是對的……我……不配當他的兄弟……若有來生……我也不敢……當他的兄弟……”這幾句話,幾乎用盡了他彌留的所有力氣,說完,他猛力抓住了青蕪的手腕:“那個卷軸,千萬要保護好……不要落入鄭成功的手裏……還有,你們緣分已盡,實在強求不得,這失卻之陣,有更大的用處……求你……”話沒說話,他的手臂忽然一鬆,偶往後仰去,瞳孔驟然放大,已然氣絕。
他……竟是死不瞑目。
最後的話回蕩在耳邊,青蕪淚水不住地往下掉,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手將他張開的眼睛合上,自己也閉著眼,渾身顫抖著,長歎道:“張尚顏……到死,你都在利用我啊……”
……
她與梁化鳳將張尚顏葬在了涅羅江邊,江風浩浩,耳邊是大浪拍著礁石的聲音,震耳欲聾。
墓碑上按照梁化鳳的建議,隻寫了張尚顏之墓——在涅羅城催著工匠一天之內趕出來的,旁邊一個署名也沒有,就這麼孤零零的,來去無牽掛,也好。
梁化鳳在墓碑前撒酒祝頌,傷懷良久,青蕪在一邊看著,臉色蒼白,表情蕭瑟。
“他叛了鄭成功,毒酒是鄭成功賜下的。”梁化鳳說。
青蕪靜靜地聽著,目光明滅不定,看著這座江邊的孤墳,不言語。
到最後要攻打清廷的時候,他竟放下了曾經的執念麼?
“因為那卷卷軸。”梁化鳳輕聲道:“卷軸裏記載著,可以坐擁天下的方法,這幾個月,鄭成功幾乎把整個江南都翻過來了,還是沒有找到。大怒之下,下令賜死張兄。”
……原來如此,青蕪心裏一陣揪痛,沒想到那晚張尚顏給她的卷軸,竟然是生死托付。
可是,他到底想讓她做什麼呢……
“張兄明白你有神佛堂做靠山,卷軸放在你這兒也最安全。”似乎明白她想問什麼,梁化鳳繼續道:“如果卷軸落入了鄭成功手裏,南京城幾十萬人,性命堪憂。”
“為什麼?”青蕪驟然一驚。
“我也不知道……這是張兄說的。”梁化鳳搖頭歎道:“姑娘可能有所不知,在下以前雖和張兄是好友,但是曾經各投一主,不再聯絡,最近鄭成功從長江口出動三千多艘戰艦,十萬大軍,來勢洶洶地攻向南京……化鳳本來要你立即領兵追援,但是接道了張兄的飛鴿傳說,這才馬不停蹄地趕來……昨晚才知道,張兄已經喝下鄭成功賜的毒酒,是憑著一口氣……才撐到了這兒……
“昨晚張兄來此地,其實是要親口囑咐我去易莊找你,隻是沒想到你也在此處……張兄說,咒語已經讓則鄭成功知道了,千萬要守住卷軸……固守南京,否則……南京城又有一場滅頂之災。”
青蕪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我知道了……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實不相瞞,在下其實是蘇州總兵。”梁化鳳壓低聲音說道:“還請姑娘和我回一趟蘇州,點兵解南京之圍。”停了一下,又道:“當然,姑娘隻要把卷軸和神器交給我,也可以自行離去。”
青蕪愣了一下,終究還是應了一聲:“我研讀了卷軸半年,也許能派上用場…………我和你去……”
瞬間,一股荒唐感向她襲來,為了這卷軸殫精竭慮整整半年,對於她來說,隻為了能和那個人相見……然而卷軸的作用比她想的要沉重得太多!!
能讓張尚顏放棄立場,轉而幫清廷,能讓蘇州總兵梁化鳳在大軍壓境之際還遠走此地……她幾乎不敢想象,到底這東西落到鄭成功手裏,或是讓鄭成功攻破了南京,到底會有怎麼樣的後果。
“姑娘,走之前在下有話,不得不說。”梁化鳳正色道。
“你說。”青蕪點了點頭。
“張兄說,他騙你這卷軸可以挽回你的姻緣,讓我對你說一聲,抱歉。”他語調清晰,帶著一絲徹然。
“我不會怪他。”青蕪歎了口氣,看向遠方:“失卻之陣該有多大的作用,我就順張尚顏的意思,把它發揮到極限,絕不會……再起私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