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皇十五年,我出生在江南揚州雷塘郡,父親是雷塘的私塾老師,母親經營酒館,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大業四年,我十三歲,京官到雷塘甄選秀女,父親親自替我畫像,那是三月的春天,父親讓我穿了一件鵝黃春衫,站在一株開得正盛的桃花樹下,陽光照在我臉上,父親對住我出神良久,末了歎口氣,收起空白卷軸走了。
第二天,父親將畫像送到縣衙交給選秀的京官,臨走時候我求他將畫像展開來讓我看一眼,他沒有答應。
兩個月之後,首批秀女名單公布,我位列其間,被分配到揚州丹陽行宮做宮女。
大業七年,揚州瓊花觀的瓊花盛開,瓊花觀的觀主王世充將這件事送報朝廷,聖上因此乘坐龍舟,自長安沿著大運河到揚州看瓊花,當時就住宿在丹陽行宮,這天夜間,聖上坐著任意車在行宮巡幸,拉著任意車的白羊莫名的停留在我跟前,聖上用羊鞭抬起我的下頜,仔細審視我,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聖上,彼時他的年紀約有三十五上下,長眉細眼,麵容瘦削清俊,眉宇之間有隱約可見的川字紋路,笑起來的時候,左頰還有若隱若現的酒窩,“奴婢叫做田碧瑤。”
“今年多大?”
“十六。”
“你上車來。”
我打了個寒戰,有宮監過來,將我扶上任意車,我坐在聖上身旁,偷眼看他側麵,莫名的瑟瑟發抖,聖上笑著問我:“你為什麼發抖?”
我躊躇良久,說道:“我不知,我又冷有熱,仿佛有包裹著蜂蜜的烈焰,在身上燃燒。”
聖上笑出來,他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手,柔軟堅實,手指修長有力,男子的手,和女子的手,果然有很大區別。
這天夜間,宮監將我洗得幹幹淨淨的,裹在一匹紅綢裏邊,送到成象殿聖上的寢宮,我躺在龍床上,手心俱是冷汗,忐忑不安的等待那個將要改變我命運的人出現。
後來他出現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他穿著明黃的曳地長袍,烏黑如墨的頭發,像春水一樣柔軟,腰身極其瘦削,仿佛隻需要一伸手,就能夠全盤包攬,我心中憐惜,脫口說道:“聖上,你真是太瘦了。”
聖上怔了怔,跟著眼中浮現比燈火更溫暖的笑意,“大約是因為我吃得少的緣故吧。”
“為什麼會吃的少?”
“我最近胃口不大好。”
“為什麼會胃口不好?”
聖上笑出來,“你的話太多了,來,我們先做些別的事,等天明的時候,我再回答你這問題。”
跟著他俯身過來,我眼前一片黑暗,他擋住了我的光,他立在我和光明之間,他成了我的光。
我成了聖上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裹著紅綢起身,惆悵的想,我可能下一刻就會見到他,也可能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他。
三天後,聖上起駕回長安,我爬上丹陽宮最高的觀星台頂樓,看見昂揚的龍舟在港口出發,一路東行,最後消失在天水相連的地方,我低下頭,淚如泉湧,我其實從來沒有想過能夠天天見到他,但隻要想到他和我一起生活在這座金壁輝煌的行宮裏邊,我們看一樣的風景,喝一樣的水,吃一樣的甘果,就覺得說不出的安慰和欣喜,可是長安,那麼遙遠的長安,沒有一樣物品,和揚州是一樣的。
不過,縱然如此,我們總還是生活在同樣一片天空下的,不是麼?揚州和長安,隻不過隔著一條小小的大運河,也許將來有一天,機緣湊巧,我們又會再見麵,也說不定。
此後的兩年,我仍然在丹陽宮做宮女,唯一不同的是,因為蒙受過聖上的寵幸,我在宮中偏僻的九成殿分到了一間獨立的院子,不必再和其他宮女擠大通鋪,也不必再做事,宮中歲月寂寞悠長,我百無聊賴,開始讀書習字畫畫,打發時間,有這樣的寄托,日子也就不緊不慢過下去了。
這期間我時常想起聖上,有時候甚至還會夢到他,但我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起,那是我最最私密的記憶,我記得他那張棱角清晰的臉,記得他說過的每一句話,記得他比燈火更溫暖的笑容,記得他柔軟的嘴唇,和堅實有力的擁抱。我常常跪在佛前祈禱,祈禱他幸福安康,因為他是我的光,有了光,我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