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你怎麼說,都該告訴我。”大媽輕輕撫摸著她那一條紫紅色的傷疤,由於憐惜,心裏很有些不滿。“按你想,一給我說了,就得把媽嚇死!可你媽要真是那麼落後,會送你參軍嗎?”
“好吧,好吧,”楊雪攀著媽媽的脖子笑著,“往後,在外頭叫螞蟻咬了一口兒,也給你來信!”
“你真能攪!”大媽推開她的手,說,“快說,我給你做點什麼吃的?”
“我還是愛吃秫麵餅卷小魚兒。”
許老秀慨歎著說:
“人常說,美不美,鄉中水!這孩子出去了這麼多年,還是稀罕咱這家鄉飯食。”
“可怪哩,”楊雪一麵梳著頭發一麵說,“走了這麼多地方兒,我就沒覺著什麼比這好吃。那年在冀東‘牽牛鼻子’的時候,過小西天,下了一天雨,爬了一天才爬到頂。什麼吃的也沒有。嘎子,那天你怎麼樣?”
“那天我們連裏餓死了兩個,我也餓得夠嗆。”郭祥說。
“嘿,那天我可會了一頓餐。我靠著石頭一坐就睡著了,吃了一頓烙餅卷小魚兒,可美極了!醒來以後,還直流口水呢。”
大媽歎了口氣說:“別說了!反正你今天吃不上。等明天我讓小契給你打點兒!”
楊雪說:“媽,那你就給我烙兩張餅,我裹小蔥兒!”
大媽馬上讓大伯去園子裏拔蔥,大亂燒火,自己動手烙餅。
許老秀說:
“閨女,你還有一樣兒愛吃的,可惜回來得晚了,吃不上了。”
“什麼?”楊雪問。
“甜瓜呀!我以前給謝家種瓜,你十來歲上就去偷,你就忘了?”
“喲!你見我偷瓜來著?”
“嘿嘿,我把你的小花鞋都撿著了。”
“我當你還不知道呢!”楊雪笑了,“實說吧,許大伯,那是我媽叫我偷的。”
“死丫頭!”大媽轉過臉,“什麼時候,我讓你去偷瓜來著?”
“媽,你就忘了?”楊雪笑著,“那年,老陸在咱家養病,想吃葡萄,你沒買著,你就說:‘去,小雪,給他摘幾個瓜解解饞!’大早起,我提了個小口袋兒就去了。一路我利用著地形,就爬到了一塊棉花地裏……”
“別誇大了!你那時候就知道利用地形?”郭祥撇撇嘴。
“一天看戰士們練操,怎麼就不知道?……那回我先趴在棉花地裏,讓棉花棵擋住我,一看,許大伯正坐在瓜棚裏吧嗒吧嗒地抽煙哩。我爬過去,專揀大個兒的扭,一點都不害怕,心想,你看見了,你老腿老胳膊的,也追不上我。許大伯一咳嗽,我抱著瓜就嘰裏咕嚕地跑了。那天吃得老陸半夜裏直躥稀,沒把我笑死!”
說到這裏,她禁不住又格格地笑起來了。
老秀也笑著對大媽說:
“嫂子,說實在的,那時候,我光覺著瓜少了,可就是不知道是誰偷的。後來我白天黑價在瓜棚裏呆著,吃飯也不離那地方兒,有些好瓜,準備留種的,還做了記號,可是第二天又沒有了。我真納悶兒。明明沒有人來呀!我想著想著,就害起怕來。人都說,這地方不潔淨,怕是狐狸仙也稀罕上我種的大白瓜了。我也不敢言語,心裏說:老仙爺!我許老秀一輩子也沒做虧心事,這幾畝香雪脆,也是給別人種的,你老要稀罕,就算我孝敬你的,我一個無兒無女的苦光棍兒,隻求你不要纏我……”
人們笑得前仰後合,連溫柔的金絲也笑出聲音來了。
“呸!”許老秀止住笑說,“直到我後來撿了一隻小花鞋兒,才知道是你!”
大媽用襖袖拭了拭笑出的眼淚:
“要說這丫頭,從小是不算傻。”她情不自禁地誇起了閨女。
“殘酷那時候兒,咱們家一天不斷人兒,不是首長,就是戰士,不是不擔心哪!俺家門口,原來不是有塊破影壁嗎,不論白天黑價,五冬六夏,她穿著件小破花褂子,在那兒放哨。別人還當她在那兒玩呢。一刮風下雨,凍得她打嘚嘚;瞌睡上來,用小手掐自己的臉;顧不上吃飯,就吃塊幹餑餑,回來喝口涼水;幾年裏頭也沒出過一回岔兒!……這閨女有膽氣,心眼也靈!有一回……”
“別誇我了,媽,看當著別人多不好。”楊雪不好意思地說。
“這是外人嗎!”大媽反駁著;由於興奮,隻顧說自己的,“有一回,我們都逃出去了,隻剩下她一個人,叫敵人堵了門,她出不去,眼一撒,看見同院一個沒出嫁的閨女在晾衣裳,就叫:‘媽,我餓了,給我塊餑餑!’一下弄了人家一個大紅臉,到屋裏給她拿出了一個紅餅子,她接過來蹦著跳著就出去了……以後人家閨女說起這事兒,還紅臉呢!……又一回……”
“媽!你把餅吹糊啦!”
果然,鍋裏冒煙,滿屋子的糊味。人們笑起來。
大媽趕忙把餅翻過來,已經焦黑了一大片。大媽笑著說:“真是!人一高興,也出事兒!”
楊大伯抱了一大掐綠盈盈的小蔥走了進來,楊雪忙迎上去接了,用水嘩嘩地衝了幾個過兒,切去蔥根,扯出一張烙餅,就要裹小蔥吃。大媽止住她說:“你先等等!”說著從桌底下的灰瓦罐裏夾出了十幾個鹹雞蛋,又搬開牆角裏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露出一個小黑瓷壇子,塵土很厚,口上還壓著大半截磚。大亂不轉眼珠地向那兒望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瞧吧,老太太要獻寶了!”郭祥望望大夥,詭笑著。
大媽也不說話,一臉是笑。搬開磚,還有一張豬尿泡在壇子口上緊緊地紮著,好容易才解開,一邊用筷子在裏麵探著,一邊說:
“年上我給你醃了一壇子,直等你到臘月。這又是今年春上醃的。要不是平日看得緊,準叫大亂都偷吃了。”
大亂哭喪著臉說:“過年你也不讓人家吃,好的都醃上了!”
壇子口小,好半天才夾出三四方豬肉。大媽端到女兒跟前,用筷子指著,眼睛放光地說:“你瞧,都是好肉膘子!多厚!”
許老秀笑著說:“別說啦。再說,我們的腿可就走不動了!”說著站起來,推說忙著打場,出門去了。金絲也立起要走,大媽攔住她,扯過兩張餅,卷了幾個鹹雞蛋,讓她帶給孩子。
郭祥剛剛立起身來,楊雪喊住了他。
“你等等兒!”她嚴肅地說,“我要給你談個重要情況。”
“什麼情況?”郭祥問。